这片土地在我脱离农业之后,送交到堂哥手中。在经历了差点被马儿拐走的事情之后,堂嫂子安稳下来,她和堂哥一起,喂养三个孩子,耕种大片土地。在和土地长期斗争的过程里,他们变得四体粗壮,头脑简单,他们和乡村大多数农民一样,仍然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他们生育有一儿两女,对两个女儿,他们基本上抱着放弃的态度,女儿们,迟早要嫁人,书念得多了就贴了本钱。唯一的儿子成了家里的希望。今年高考,我的堂侄进城考试住在我家里,他的个头已经接近一米八,去年今天他第一次进城参加高考,但却名落孙山,这次他应该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结果。两天时间里,堂侄看上去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我以为他是胸有成竹。他考完回去后,我在成绩公布前的那些日子里很是关注,我希望在苦难生活里挣扎的堂哥一家人里,能出一个有知识、有职业的人。堂侄脸上仍然保持着憨气,他像平时一样,会脸红,是个腼腆的孩子。
好多天过去了,我回老家,路过堂哥家时,顺便问了一句:“娃考得咋样?”堂哥一脸无奈地笑着说:“分数还没出来,说是考得不如去年了!”我没有见堂侄的面,但我知道分数已经出来,堂侄应该早就知道了。
堂哥说这话的时候,正在院子里摊开麦子晾晒。他对儿子的付出比对这些麦子的付出要多得多。但是今年,我的堂侄却没有很好地生长,他的命运仍然扑朔迷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峡谷里的事物慢慢发生了变化。先是河水,这条最终注入嘉陵江的河流,它流经的地方,雨水日益金贵起来,水位下降,沿途村庄边的泉水渐渐如同失明的眼睛,光芒逃离,剩下深陷的眼窝。好多年里,河流不再暴涨,河里的绿藻大量繁衍,它们身体上汇集、缠绕着泥土、杂质,工业生产带来的青黑色的废矿粉,以及死亡的动物尸体,它们让河水看上去暧昧、可怖,甚至暗藏杀机。孩子们在污浊的河水里嬉戏,他们的快乐建立在河水的忧伤之上,他们除了这条包裹着人类的恶习的河流之外,别无选择。
我曾在邻近县一个天然林区驻留半日。穿越林区的河流清澈得如同少女的明眸,它让流经的地方干净异常,石头上没有一丝尘土,被水冲刷的野草青绿无比。雪水融化而成的河流,它保持了少女的纯洁。五月天气,我背着自己的爱人涉河而过,彻骨的寒猛烈地钻进双腿。这个天真的少女,她也许是心生妒意了。
多年以前,峡谷里的这条河流也许与天然林区的河流有着同样的品质。但我们的生活干扰了它,污染了它,它虽然仍在流淌,但却不再是那条河流。它已经成为另外一位村民,而不是我们从前见过的朴素而宽容的少女。
与河流一样,村子也发生了变化。更年轻的一代从乡村的土路上踩着泥浆走了出去,他们向往更大的天空,他们从窄小的电视屏幕里看到了世界,它像磁铁一样,拽住了双脚与简单的灵魂。他们义无反顾地逃离了村庄与农业,他们成为土地的叛徒。六七十年代出生的这一批人,他们承担着家庭的责任,他们走不出去,其中的一些将村庄里有限的资源霸占起来,比如权力,土地,他们希望在自己的努力扩张下,拥有幸福的生活,给儿女们建造安定的乐园。另外的一些,和父辈一样,成为土地的奴隶,背上的皮肤如同蛇蜕,在阳光下年复一年地脱落在地。而当年那些青壮年们,已经步入老境,他们守着每天开阖的木门,背着墙角晒太阳,等候生命的终结。很多老人,成为累赘,狗不理,鸡不爱,他们只能闭着双目做梦,在脑海里重现夕日的时光。
这些居住在峡谷里的人,甚至连信仰都发生了变化。一些人从峡谷外游荡进来,他们像巫师一样给村民们头脑里施上魔法,让他们饿着肚子祈祷,睡在炕上希求得到庇佑和实惠。疾病来临之际,他们在虚幻的心理暗示下,使疾病得到轻微的好转,但有些人却在盲目的祈祷声里丧失了生命。
我惊异于这种变化,它带走了简单,送来了复杂,它让峡谷日益喧嚣和浮躁。
油坊曾经站立过的地方,那座新建的房子像只脱了毛的老鸟儿一样,孤独地呆立着。没有人的时候,人们自己构建的事物会日趋死亡,它不像自然生长的树木与野草,在恶劣的环境里也能顽强生长,并且去影响和改变身边的环境。
就有两个老人住了进去。他们不是夫妻,但却在事实上形成了夫妻。离峡里不远有一座信仰之山,许多信徒常年在山上生活,与香火为伍。这座山上长满了白皮松,没有人敢去斫这些树,白皮松被赋予了神性。两个老人都是信徒,老太太已经八十多岁,在山上生活的时候,还得有人去照料。时间久了,山上负责的人想出了办法,他对同在山上的老汉说:“神把她(老太太)赐给了你,你把她领回去!”当着神的面儿,负责人把老太太交待给老汉。信神的老汉把老太太领了回去。在他家里,老婆孩子都在,他们弄不明白这是唱的哪一出戏。据说老汉的老婆因为此事喝农药而死。老汉老太太被儿子赶了出来,两个人没了依靠,他们住过别人家的牛圈,住过别人放弃不用的危房,最后落脚到了峡里的这座破旧的“新”房子。
为了生计,老汉给周围村庄里的人做劳力挣钱,买回粮食与老太太度日子。他们每天的饮食一成不变,一日三餐酸菜面。酸菜的成本十分低贱,一大缸酸菜,成本大约三五块钱,可以管几个月。我的母亲有时会把自家地里的蔬菜给他们送些过去。
这座房子屋顶四处漏水,下雨的时候,两个老人用塑料布在房子里搭起棚子,住在棚子下面。叮咚的雨声在头顶缠绕,仿佛纠缠不清的命运。在这样的环境里,两个老人仍然坚守信仰,他们时常用一个小录音机播放佛教音乐和朗诵的经文,并跟随这些声音默默诵读。
这两个还持有一点信仰的外乡人,在峡里落下了脚。他们的将来还很渺茫,没有人知道,他们会把自己的骨头安放在哪里。
在堂哥种过的土地上,有人建起了磷肥厂。这块土地也是我和父亲曾经耕种过的土地,它经历了许多次河流的冲刷,现在却被工厂肥硕的屁股压了上去。
我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磷肥厂正坐在夕光里打着难闻的饱嗝。这座肥头大耳的磷肥厂跟目前所有的暴发户一样,披着与环境极不和谐的外衣。它占据了大半个河滩,灰突突的像没毛的老鹰。
母亲告诉我,当初要建磷肥厂的时候,村里人都不同意,大家纷纷表态说,要建,就和老板闹。但一夜之间事情有了逆转,个别人在建磷肥厂的事情上突然噤声,原本表示不同意的社长突然就同意了。多数人反对的声音没了力量,磷肥厂在河边的土地上坐了下来。村里有人传言说,社长曾给人说过,老板对他说了,只要磷肥厂能建起来,就有他的好处,并且事先已经给社长嘴里塞进了蜂蜜。
在群体利益受到侵犯的时候,乡村的无助便显示出来,村民内部矛盾重重,人们嘴里东传西说,没有人站出来振臂一呼。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易朽,好多谚语表达了人们的态度。
我匆匆路过了磷肥厂,我甚至不愿多看它一眼。我没有力量让这个恶心的巨人站起来离开,我也是一个弱小的人。在离它不远的地方,河流在夕阳里闪烁着金色光芒,在野草茂盛的河岸上,两个村妇拄着竹竿儿放牧着一群黄牛。她们身后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杨树林,几座农舍掩映其中。逆着光看去,一幅优美的油画展现在眼前,村子因此显得安详而朴素。
但在我身后,那座丑陋的磷肥厂也坐在夕阳里,它拦住了穿越峡谷的风,并让整个峡谷充满了工业时代的种种特征,表面的浮华,与内心的荒凉。
韭菜
到了晌午,村子里突然就热闹起来。那些饿了一下午的鸡猪狗猫们全都活了过来。它们在宁静的村子里大声叫唤,等候人们在吃完饭后给它们喂食。老徐的老婆照例放开嗓子叫喊儿子,其间夹杂着骂声“挨刀的!还不死着回来装肠子!”每家每户的屋顶上开始盘旋起青烟,一股浓重的炊烟气息在村子里荡开了。这时候,每个人的肚子都咕咕地响了起来,在地里干活的人收拾起农具,慢悠悠地往回走;放学回家的孩子,在土路上一路打闹着磨蹭着,回到家里那些热闹就全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