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年轻的时候曾请媒人到山里去说亲。他和四个兄弟的父亲已经去世,病死的。母亲已经四五十岁了,而二哥和两个弟弟分别是两种类型的带着累赘性质的人,在这样的家庭里,姑娘们一般是不会牺牲自己的幸福往进跳的。几次提亲都以失败告终,一年又一年,年轻的小伙子渐渐变老。而媒人们由于忌讳,怕自己善于成人之美的好名声毁在他手里,没有人来帮他介绍对象,他成了一棵孤独生长的树,在荒凉的土地上孑然一身地行走。甚至他身上的叶子,都不如别的树木那样富有激情地哗哗拍打着阳光。
他自己也许暗暗追求过女人。在他四十多岁的时候,村里人曾传说他去招惹一个有夫之妇,结果被赶了出来。这则花边新闻一度时期成为村民们最热烈的谈资。我不知道这件事是否真实,但一个孤独的男人,当他徘徊在感情与性的荒漠上的时候,他也许会成为一头饿狼,尽管他平时像羊一般温顺无比。
时间很快就把一个人的生活洗得发黄甚至卷边。他已经五十多岁了,但脸上依然保持着那种快乐而豁达的表情。村子里的人没有人谈论他的个人生活,人们习惯了这个喜欢串门子的老光棍,他在自己家里没有电视的时候,时常会跑到别人家里看电视,自顾自地说话,发表对生活的看法。逢年过节,他依然会被人请到家里,帮忙搓走亲戚用的麻花。
有好几次我回家的时候,在河边土路上碰见他。他孤身一人悠闲地走着,如果不知道,我会以为他是一个家庭美满的户主。风吹过的时候,他头上的白发跟随风的方向飘动,而他脸上的笑容,却没有被风吹走。他向我打着招呼,然后用背影去陈述一个人的生活。
我曾在我的诗歌里这样描述峡谷:一截粗砺的风筒子/它沉默的时候/都在呼啸。的确,风一年四季在峡谷里穿越,晚上睡眠的时候,人们枕着风声,柔韧而尖锐的风似乎从当胸穿过。夏季,风声让人舒适,难得的凉爽就包含在风声里。但到了冬天,风成为密谋的敌人,它的声响令人寒冷。
每到夏天的夜晚,村子里安静得只剩下风声水声,明亮的月亮挂在深蓝的天空里,它似乎要掉落在头顶一般。
我的少年时光就在这样的村子里度过。那时候,我和村子里所有的孩子一样,过早地背负起生活的一部分担子,替我们的父亲和母亲。男孩是乡村轮回般的生活里的一枚青果,我们的父亲,很久以前也是这样一枚果子。一年四季,我除了去学校学习之外,玩耍的时间几乎不多,这与童年时代在河西的生活产生了巨大反差。十岁以前,我基本上是一个自由自在的孩童,拥有和大地一样宽广的自由天空,脑子里根本没有怎样去生活的概念。十岁过后,我们全家迁移到这个峡谷里生活,我认识了土地,玉米,以及在土地上劳作的黄牛与农民。
诗意的景象,的确会在劳作的间隙里出现。很多农民,其实内心也留有一份诗意的空间,只是这个空间是一只外壳朴素的核桃而已。在我经历的几次月食之夜里,我的父母亲和村子里的乡亲们见证了天狗吞月的整个过程,我们坐在冰凉的木凳上或是水泥晒场里,明晃晃的月光铺满大地,每个人脸上都浮现着安静与质朴。当月亮慢慢缺了一牙儿时,我们全都屏住呼吸,耳边似乎萦绕着天狗的吠叫。这种敬畏现在似乎已经不多见了,在浮华的生活里,竟似睡梦一般虚幻。
有一段时间,村民们暗地里传着马儿的事情。
有一个叫“马儿”的家伙,也是村子里的人。他三十多岁,长着国字脸,看上去挺朴实的一个人。良是村子里一个大姓家族的儿子,他没念过多少书,小学毕业后一直在家里干活。在农村里,这样的农家孩子很多,他们因为各种原因,很早就辍学了,开始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马儿不能幸免,他和所有农民的儿子一样,成为家里的一个劳力,在土地上靠不停的挖掘换取生活。但是,马儿是个不安分的家伙。在他娶了媳妇以后,峡里头和小县所有地方一样,有了电视机,还有几个人到外面的世界去闯荡,信息时代突然就来临了。人们开始津津乐道于一些迅速传播的事物,比如武打片,枪战片,以及在严打斗争中被揪出来的犯罪分子,他们所从事的盗窃,杀人,抢劫,还有强奸。这些事物像墨水一样,将峡里这个原本没有多少思想和斗争的一页白纸,涂画成复杂的,充满暗喻意味的纸页。
马儿就在这样的背景下进入自己的转型时期。这个转变是不由自主与心向往之相结合的产物。一度时期,村里人盛传马儿是村里几个不良少年们的头目,他在幕后指挥这几个不良少年,在村子里偷东西,然后供给他支配和使用。有一次,大伯家里的几袋麦子被盗,报案后,派出所经过调查,获取了一些线索。马儿被派出所叫去进行审讯,但他并没有供认,由于证据不足,马儿最终被放了回来。他从此有些收敛,那几个少年却仍然跟着他一起胡混,并且干着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我的本家堂哥娶的媳妇是本村人,她差点就成了马儿的牺牲品。那时候,堂哥家里还十分贫困,三个孩子尚小,只知道张着嘴巴要着吃。人在极端的环境里,会产生极端的做法。堂嫂子也许是耐不住贫穷,也不知道受了马儿怎样的蛊惑,竟然要跟着马儿去外省打工。用村里人的话说,要跟上马儿私奔了。他们俩不知道发展到什么样的程度了,后来因为孩子的缘故,堂嫂没有去成。堂哥对此事也没有深究,他有着我们家族一个致命的弱点:老实。现在,他们一家人相安无事,每年夏天,两口子都会一起度过这段难熬的时光,共同收割十多亩地的麦子,打场,晒粮,装仓,汗水在烈日下迅速蒸发,整个身体都会瘦上一圈。
马儿在经历了种种事件之后,终于有了另外一种“醒悟”。他认识到,跟一帮不良少年在一起混,终究没什么出息。他把目光瞄准了另外一条道路,也许是红色的道路。四年前,他通过一些手段,打通了一些关节,最终成了一名社长,中国最小的官。那年选社长时,村上领导曾找过我父亲,让他这个老党员当社长。老实的父亲回绝了,这个官儿虽小,但却十分难干。马儿瞅准这个时机,主动进攻,获得了社长的称号。村里人都说,村上领导眼瞎了,瞅了个贼头当社长。
在小小的峡里头,每个人的故事都会吸引全村人的目光。他的行为成为众目睽睽下生长的麦子。
马儿的母亲在马儿当上社长大约一年的时候便瘫痪在床。她成为全家人眼里的累赘,四个儿子没有一个人愿意照料她,即便是觉悟应当比较高的马儿。几个儿子将老母亲安顿在牛圈里的土炕上住着,到吃饭时间,几个儿媳轮流给她送饭,维持她有限的生命。其他时间,这个孤独的老人痛苦地躺在牛圈里,看着烟熏黑的墙壁发呆,牛粪和着青草的气息在黑暗中弥漫,包围着这个孤独的人。
多年以前,在河流拐弯的地方,坐落着一座油坊。我无从知道油坊的原貌,也不知道榨油的过程是怎样的。我回到老家的时候,油坊只剩下一座三间瓦房,里面空荡荡的,靠墙放置着几段直径近二尺的木槽,这些木槽乌黑油亮,散发着清油气息。
油坊临河而建,坐在里面,水声汩汩传入耳鼓,这样的情景如此清静与古老,要是油坊仍然在运转,那么还会有几个前来榨油的人,坐在里面,在吱呀声里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看着清亮的菜油慢慢流入眼帘。
油坊建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生产队甚至外村的人都时常到这座油坊里来榨油。八十年代,土地成为农民的承包地,但这座破旧的油坊仍然属于农业合作社。它像一个老人一样歇了下来,它的工作,被机器所替代。
当我们全家跟着父亲回到老家时,呈现在面前的,是一座破败的茅草房。茅草房坐东向西,到了下午,阳光从门里照进屋子,只有脚下那一方土地被阳光照得十分明亮,屋子里其他地方则显得更加黑暗。60多岁的祖母和她身后相跟的傻子叔父把我们从院子里迎进屋子,我们卸下行李,进了这座茅草房,突然从明亮走进黑暗,我的内心刹那间暗淡下来。房前屋后,高大的杨树在风里边喁喁交谈,间或拍着巴掌。
在这座茅草房里,我们一家人住了大约半年多时间。这期间,我曾和父亲住在顶棚上去度过夏天。顶棚上堆放着麦船、农具以及一些杂物。我们腾出一片空地,结实的木板早已没了木头的香气,在木板上,我们铺上被褥,每天晚上在黑暗中入眠。暗淡的灯光从木板缝里漏上来,有种奇怪的感觉。到了半夜,还会有老鼠造访,它们吱哇乱窜,钻在麦船里闹腾。
半年多后,我们全家搬进了三间油坊里。油坊是母亲向合作社借来的。这座借来的房子没有隔墙,房子里显得很空。几截油槽被归置到墙角,上面堆放着一些杂物,房子里还隐约散发着清油气息。
住在油坊里,我对自己的将来没有一丁点想法。油坊的房前屋后全都是我家的土地,如果在古代,我们会是地主,或是拥有大片土地的农民,但现在,我和我的父亲,像落魄的地主一样,开始学习种地,为了一家人的生活,将双腿伸进了泥土之中。
道路就在油坊和土地的边上,过往的行人匆匆闪现或者消失,父亲吆喝牛的声音干涩而木讷,他变味的方言刚一出口,旋即就被清凉的风吸收了。
到了过年的时候,破旧的油坊门上竟然连一副对联都贴不起,父母亲视过年为过难(遭难之难),一进腊月,他们就开始为年货和给亲戚拜年的礼品而发愁,愁肠百结却无法解开。腊月二十八九,那个光棍木匠便来到家里,给我们家搓麻花。这些麻花十个一捆包扎起来,到正月初二三,就被装进包里或者放进背篓,由父亲领我们去给亲戚们拜年。
生活就这样缓慢而干涩地流逝。
我家的新房子建好后,油坊被社里卖给了本村村民。它站立过的地方,连同后面被这户村民换去的我家的一部分土地上,重新矗立起一座新房。新房子建造到还有一点尾巴的时候就停下了,这户人家实在没有足够的资金将这座未完成的房子盖起来。几年过去了,房子里偶尔住进他们家的一两个人,近两年已经彻底空出来了,成为一截漏气的竹笛,被风一吹,瑟瑟作响。
时间很快就催老了一切。大地之上,好些事物已经死亡,多头耕牛,数不清的母鸡与公鸡,一些树木,几座房子,我的伯父、叔父以及另一个堂哥。他们成为峡谷里的历史,被朴素的口传文字记录下来。
但我们不能破解时间里隐藏的暗语,它所呈现的事物的生存与死亡的秘密。
几年来,土枪在村子里销声匿迹。村子里张贴着收缴枪支的通告,白纸里面,隐藏着一种令人生畏的力量。村子里的农民交出了被汗手摩挲得油光发亮的辽宁造,墙壁上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麦地里的兔子渐渐多了起来,它们吃不了多少麦苗,它们有了自己的生活空间,虽然要冒着被农民安放在麦地里的套子套住的危险。从另外一个角度看,人类在大地上拥有了绝对的权力,我们在建造文明大厦的同时,是否会想到自己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破坏者?对于兔子来说,我们是入侵者。现在,早些时候消失的事物现在忽然出现了,而握在手里的实在之物,突然就消失了。
有一次,我沿着河流逆流而上,河水在夕光里叮咚作响,风停止了弹奏,唯有水声在峡谷里和鸣。一只灰鹳突然出现在眼前,它看上去是那么的优雅,细长的腿伸入水中,它的倒影随着流水散乱地晃动。它正在水里觅食。倏忽间,它迅速将嘴巴伸进水里,好几次过后,它的嘴角出现了一条被俘获的小鱼。
一定是我的驻足观看打扰了它。这只灰鹳张大硕大的翅膀飞了起来,它的脚上带起了飞溅的水珠。
灰鹳的出现,是否与枪支被缴有关?如果真有关联,收缴枪支无疑是功德之举。许多农民对收缴枪支意见很大,他们眼盯着兔子甚至野猪在自家地里祸害,自己却是干指头蘸盐毫无办法。而我们却没有想过,我们用自己的双手创造的生活,是不是也惊扰了这些自然界的精灵?
河边的土地,雨水充足的年代里,会被暴涨的河流淹没。河面陡然变得十分宽阔,浑黄的河水裹挟着力量与激情。在它的怀抱里,各种物品随波逐流,它们在水面上时隐时没,漂向远方。有一些中途就会改变命运,被人用长长的钩子钩上岸,木头用来烧柴,有些诸如背篓之类的器物则被重新利用。
有时候,还会有尸体迅速漂过,泡胀的尸体,人或者其他动物,他们成为流水的食物,在漂流中逐渐消失。
我喜欢呆在河边看涨河的景象。河流充满不可预知的神秘力量,它仿佛一个沉默的傻子,执着地行走,并带走它喜欢的东西。河流在暴雨突降时,会突然变得浑黄无比,水里的鱼被猛烈而浓稠的河水瞬间呛晕过去,被激荡的水送上河岸。村民们会带着竹篮赶到河边,捞取这些送上门的美味。
我家的一大片土地就在河岸边上。它很久以前时常被涨起的河水淹没,经过冲刷的土地,石头遍地,土层越来越薄。在它上面生长起来的麦子,像稀疏的毛发般青黄不接。每年夏天,我和父亲躬着身子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收割,在低矮的麦子面前,我们大多时候不得不蹲下去,这些头上顶着几粒麦种的麦子,像穷人家的孩子一样,曾经隐忍地活在世上。在烈日下面劳作,我时常会感到晕眩,土层上方的空气像开水一样在沸腾,前面的麦子在阳光下垂着脑袋,这是一种孤立无援的感觉,在阳光下面,谁愿意如此孤独地站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