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上来了,在月亮下有许多情景不能忘却。这些情景随着月亮的再次升起而出现,仿佛昨天的事情。
进入夏收,一场的麦子要用一整天的功夫去脱粒。碾麦,是夏收时节最吃力的活儿。明天要碾麦了,父亲便趁着月色背着手去请拖拉机手,让他明天给家里碾麦。他敲开月亮下面的木门,向拖拉机手询问碾麦的事。拖拉机手会说,你说得迟,明天还有某某家要碾,大约要到上午十点多才能过来。父亲说,行。第二天一早,天刚麻麻明,父亲就来叫我们起床。简单地收拾一下脸,吃两片烤得黄亮的馍,一家人大大小小都进了场。尖尖的麦垛拆了下来,麦捆撂了一院。这些麦捆要一个个解开,平平整整地摊在场里。一家人埋下头去,这些劳动的人,一进麦场就都兴奋起来,刚起床时的那些怨愤早就扔到脑后了。麦捆唰唰唰地响着,手里头的麦捆一圈圈地往场里摊,到最后,摊好的麦子像个圆饼般摆在场里,麦穗接着麦穗,在太阳下面啪啪作响。这时候,便都坐下来,等着拖拉机声响起来。
拖拉机一进场,夏收的气氛迎面而来。蝉鸣,狗吠,拖拉机突突作响,这些声音都表明,乡村已经进入分娩的时节。
一场麦至少要碾三遍。拖拉机带着碌碡在麦场里画着圆圈。十多分钟后,拖拉机停了下来。父亲在场里大叫:“快来翻场了!”我从炕上爬了起来,刚才一阵小寐,正在某个地方仙游呢。草帽上头,木杈上手,光着脚进了麦场,麦秆在杈尖上翻动,胖乎乎的麦子已经在麦草下面积了一层。三遍过后,抖去麦草上纠缠的麦子,将麦草压成垛子,余下的厚厚一层裹了麦衣的麦粒也用推耙推在一处,在下风的地方堆成圆锥。这时候已经是黄昏了。风开始在树梢上啪啪地拍手,黄昏的阳光如同蛋黄一样铺洒在场院里。
母亲做好了长面来叫,我们的肚子早就咕咕响开了。一气功夫,两碗面下肚,场里的圆锥却还在等着去扬场。心里头想着,已经一天了,不想动了。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就往场里跑。
哗哗哗,麦子画着弧线落在上风处的场里,它们干干净净地躺在那里,仿佛出浴的婴儿。
月亮上来了,我们还在场里忙活。但这月光不能帮我们在黑地里干活。我们挂上了电灯,场里灯火通明。麦子从簸箕里唰唰地扬了出去,单调,果断。直到麦衣和麦粒分离开来,我们才能长出一口气。抬头看看,黑黢黢的山矗立在对面,满峡都是月光遍地。
麦子被装进尿素袋子。圆滚滚的袋子真像一头头小猪。父亲照例要去数一下这一场打了多少袋麦子,数完说:“唉,今年还凑合。”这时候,他和所有的农民一样,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尿素袋子整整齐齐地码在了房檐下面,明天要是好天气的话,还要把麦子倒在洋灰晒场里晒。
我们坐在了尿素袋子上,月光明晃晃地照在身上,它像面目不清的宿命般和我们纠缠不休。进屋子倒水的时候,我看到月光从窗格子照到炕上,便想,要是能盖着月光的被子睡一晚,该多么惬意。这时候,浑身的疲乏已经被柔软的月光化去了。一家人坐在月亮下,咕噜咕噜喝水,断断续续说话。突然就有一条狗远地里吠起来,声音传得老远,狗吠一停,村子突然就静了下来,像佛一般静立。坐一会,我还会把整个身体平放在尿素袋子上,枕着窸窣作响的麦子,看着月光像被子一样盖满身体,这种感受岂能用一个舒服来表达。也许这一整天的劳累,就是为了能在这一刻享受到宁静的月光。有一次碾完麦睡在月光下面,明晃晃的月亮正好发生了月偏食,一家人屏住了呼吸盯着月亮,看着它从一个圆形的镜子慢慢亏欠下去,然后又带着期盼看它慢慢丰盈。我想,能睡在小麦袋子上看月食,一生也就这一回吧。
麦子打进仓,父亲便去淘上两袋子,准备磨新麦面。新麦面吃起来很是香甜,但没有旧麦面有筋骨。
淘麦是在河里头。父亲在河道里掏了一个沙坑,那儿水就能没过膝盖,好淘麦,淘菜。麦子倒进竹篮,竹篮放进水里,随着竹笊篱的搅动,麦衣和杂物从水面上漂了出去。淘净的麦子,以前家里没有洋灰晒场时,一直是倒在竹席上去晒。我和父亲还要像啄木鸟般钻进竹席里,去捡麦子里和着的石头。
晚饭吃过,我拉着架子车和父亲去镇上磨坊里磨面。钻进磨坊,白色的粉尘扑面而来。先是过秤,再是打课(按比例抽取一定的麦子作为磨面的报酬),然后磨面。两袋面磨下来,我和父亲都成了面猴儿。
从磨坊里出来,月亮已经从山上翻了过来,整个坝里一片银亮。在月亮下,才能看到天地的空阔和前路的迷茫。大山在月光下矮了下去,眼前的世界都让天空拥抱在怀。趁着月色,我们拉着架子车,沿着那条踏白的土路回家。道路曲折迂回,月光呼吸可闻,河流的喘息声远远传来。两个浸泡在月光里的生灵,我们的晃动与明亮的月夜相比是如此微弱。
土路上有几个上坡儿。我弓起腰身出着蛮力,父亲在后面用力的推,一个坡上来,都已气喘吁吁。于是便放下车把,坐的车把上歇气。父亲在月亮下面抽烟,烟头明明灭灭。路下面就是洛河,月光下的洛河声音细腻,水里头融化了清凉的月光,这条青色的河,向远方转折而去,它是那么的义无反顾。我何时才能像河一样从曲折的河谷里走出去呢?那时候我想,这种日子何时才是尽头,在土里刨食,真有了逃跑的想法。
现在,我终于逃了出来。但父亲现在还在土地上做着虫子。他还要拉了架子车去镇上磨面。那几个上坡儿仍然横亘着,而他却要一个人去往上拉,虽然磨的面少了许多,但他浑身的机器早已老化,那些上坡对他来说该是多么艰难的阻碍啊。他现在已经戒了烟,上一个坡后,他坐在车把上,是多么地百无聊赖。要是在月光下面,他蜷缩了身子,孤独地看着河水,那苍老无助的样子,恍若一只飞倦的老“哼吼”(方言:猫头鹰)。
秋水,它用许多词语可以形容,忧伤,愁怨,缠绵,空阔。头枕秋水,一切都埋进汩汩的水中。我在孤单中慢慢长大,一个孤僻、多愁的少年,所思所想无人理会,就像逝去的秋水一样。秋天到了,秋风遍地,野草晃动,庄稼归仓,牛羊入圈。有多少个月夜占领了我的生活?轻悄的月光舞动,给我带来柔软而明亮的抚慰。但秋天注定是缺少月光的,秋雨缠绵,秋风渐冷。大地上玉米秆依然迎风站立,掰去玉米棒子,它们便站在大地上慢慢死亡。枯干的叶子唰唰地拍打秋风,这种情景令人感伤。我便想象秋天的月夜是怎样的情形,会不会满是肃杀之气?
秋天造就诗人。少年的我,在秋天的大地里悄悄写起浅薄的诗篇。和那些饱满的庄稼相比,这单薄的语言,缺少骨肉,但却情真意切。
我在月光下面期待,会不会有人融入这月夜,身披月之轻纱,面着月之乳香,这迷蒙的月神,她点亮了一个少年的梦境。月光下的劳作充满矛盾,劳作后的片刻欢娱只是一种虚幻的报答,是心灵跟随月光的飞翔和舞蹈,抓不住,也留不下。月亮下去后,双目会处于更黑的黑暗之中,虽然短暂,却令人心慌。
但月夜似乎终将为有情人所设。一弯月牙儿挂上天空。它让黑暗的夜境神秘而空旷。我坐在河边的青石上。微风拂面,水语淙淙,群山高远,月如柠檬。我翻开自己的心脏,让它在月光下面接受洗礼。在那一刻,心里的所有杂念都让淡淡的月光洗掉了,只留下孤单的望月人,影只形单,与月同眠。我看清了自己的归宿,它应该是月下的清河,融化大地上的尘土和天宇里的光,汩汩嘤咛,向东而去。
雪地里
一个人,在下盘头坡的时候,扯着喉咙唱着曲儿。雪还在下着,白茫茫的一片,看不清那人模样,只能望见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在雪地里慢慢移动。那段坡很陡,踏雪而行,只能小心翼翼地挪步,而不能像平日里那样,一路小跑便下山了。那人的声音在雪地里显得空荡荡的,似乎响亮的声音都让雪吸收了去。而这声音更让孤寂的山谷空旷无边,一嗓子唱起来,声音在雪幕里若隐若现,而那漫天扑洒的雪花像是被这无边无际的曲儿给惊醒了,在天空中弥漫,在大地上铺陈。
那个人背着背篓,里面装了些山货,如鸡蛋、野鸡之类。他的家里养了一大群鸡,每隔两个集日,他就要背上些下山去卖,换得的钱买些油盐酱醋茶之类背回去。野鸡是在砍柴的时候看见的,一土枪出去,应声而落。他对打野鸡很在行,瞅见野鸡的行踪,一块石头扔过去,枪在石头出手的时候,已经端在手中。野鸡受了惊吓,扑啦啦飞起。枪口对准飞起的野鸡,一搂板机,野鸡便掉了下来。一只野鸡卖十多块钱,能换几盒喜珠烟抽。但野鸡年年少了下去,在近人家的地方,已经看不见它的踪迹。这两年派出所把枪收了去,野鸡、野兔重又多了起来,它们把麦地里弄得乱七八蹧,让人看了心疼。
雪窸窸窣窣落着。那人头上身上都积了雪花,他也不去掸一下,雪不住,掸了也没用。在雪地里,只有他一个人咯吱咯吱踏雪走路,身后留下一串清晰的足印儿,有着平纹的胶鞋印儿,等他走远,就会埋进雪里,留下模糊、凹陷的痕迹。他在空旷里唱曲儿,是为了解心慌,漫天通白,一个人行路,有点动静,就有了生机。前面的路就有了奔头。
雪停下了。寂静包围了山谷,一些鸟开始在枝头鸣叫,它们总是在风雪停息的当口出来唱歌。
院落里,雪厚厚地覆盖着洋灰晒场以及跟前的一小块土地。门吱呀一声开了,哑巴一拐一拐地走出门,他抬起头看了看仍旧灰蒙蒙的天空。雪一停,天空中似乎亮了些,偶尔还有一两只麻雀飞过去,黑影子给天空画了一道弧线,但旋即就消失了。哑巴揉揉眼,然后拿起院边的扫帚,在院子里用力扫了起来。雪很厚,每扫一下,哑巴都要弓一下腰,仿佛一个机械的木偶在那里一伸一曲。雪片在扫帚尖上弹了开去,在虚空里飞舞,有些还挂上了院边的树梢,打得树上的积雪扑簌簌地落下。满院都是扫雪的声音,慢慢地,洋灰晒场亮了出来,它似乎还是干的。哑巴将脚在洋灰地上用力地绊,木楞的脚开始发热,有些地方还痒痒的。他的手这时也已经冻得通红,粗糙的手指,像是刚从泥地里挖出的红萝卜。
一个上午,哑巴立在院子里扫雪。到最后,雪都扫到了院边的小渠沟子里。一些雪融化开了,细小的水流沿着渠沟流下了土坡。
远处,一帮孩子在雪地里抓雪,打雪仗。他们盘踞的地方,足迹散乱,雪都被压成了青冰。就有两个孩子去滑冰,偶一恍惚,便一跤摔了下去,继而引起一阵哄笑。哑巴也咧开嘴去笑,他立在院边,像一棵截去了枝梢的树。
出山的人多了起来。他们将被雪覆盖的土路踩成了青冰。有些人为了防滑,扯上根葛条将脚缠了,好在在雪地里走路也不觉得垫脚。
张家老爹和出山的人走着相反的路。他是街上人,他背着背篓到半路上来收山货,主要是鸡蛋,也捎带收些药材、野鸡啥的。小生意不压本,他也乐得去干。家里几个娃娃都出门打工了,留下自己守着个空屋子实在没趣,找些事干还能解心慌。在三岔路口,他将背篓放了下来,掏出里面装着的麦草铺在雪地上。过往的人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是收鸡蛋的。立在雪地里,身子骨便觉着冷,张家老爹从路边的干垅上扯了一把干刺,窝断,压在一块刨去积雪的土地上,用一小把麦草引燃了。火一起来,手就伸出去抱着火焰。过来一个人,张家老爹就扭下脖子招呼:“来,烤火啊!”“背的啥,我看看。”有一两个不急着上街的人也蹲下来抱上了火焰。
“老张,鸡蛋多少价?”
“你晓得,还是那价啊。”
“你得涨涨,不涨我们背到街上去卖。”
“熟客啊,街上也这价。”
说来说去只是斗斗嘴,出山的人放下背篓,从里面掏出一个布包,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张开口子,鸡蛋款款在里面躺着。数过数,付给钱,再谝上几句闲话,出山的人直起身上街去了,留下张家老爹,守着火,等人。
到了下午一两点,再没了出山的人。有个别上街赶集的山里人已经往回走了,十几里山路要半天走,不赶早,就得摸黑。他们和张家老爹碰了面,就说:“还在打埋伏?”互相一笑,各自走路。身后的人越来越远,咯吱咯吱踏雪的声音渐渐淡了。
满地是雪,正好歇气。一家人老早就上了炕。火热的大炕暖哄哄的,看着电视就想睡了。于是拉了灯,关了电视,在雪夜里享受自家的温暖。
雪原本不想停,到了晚上,又扑簌簌地下了起来。这就让睡眠的人梦里钻进了虫子,轻轻悄悄的,给耳朵挠着痒痒。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有大亮,窗户上却已很明亮了。雪光映入屋,让人更觉慵懒。父亲起身出门扫雪,抬头一看,猪圈门上一排鲜亮的血迹。赶紧奔过去瞅,圈里一头仔猪没了踪影。顺了血迹下了坡,到河岸边打到了仔猪的骨头架子,在大摊血很是醒目,恍若雪地里绽放的红梅。父亲叹息了一会儿,回来告诉还躺在炕上的人说:“猪娃子叫狼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