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出生,呱呱坠地,就和黄土发生了关联。那些与自己生命有关的鲜血,从子宫里喷薄而出的生命的汁液,被新鲜的黄土吸干,成为一个人在大地上行走的第一个记号。这是另外一个母体,朝每个人开放。我目睹了婴儿出生的过程,她的身体不是想象中的那样光洁,而是如同老人一样布满皱纹。她从生命出口里探出头来,旋即就向世界宣告了她的诞生。和她身体相连的胎盘,给她提供营养的这个怪模怪样的沾染着母体鲜血的物体,被埋进院边的黄土地里。我暗地里想,这个与胚胎有关的东西,会不会从黄土里生长出来,长成人的形状,像玉米一般迎风招展?
黄土地上的孩子,他的生长与脚下的土地息息相关。他的爱与恨也都与黄土相关。在我的履历里,十岁以前和十岁以后,被黄土分成了截然不同的两种状态。十岁之前,我不知道黄土会和人发生如此之大的关联,也不知道人的命运会和脚下的大地联系得如此紧密。在戈壁上奔跑,玩耍,不知愁为何物,更不知庄稼是怎样和人一样,依赖大地而生存。十岁之后,黄土成为我的第一位生活教师。任何一个被抛进黄土地的人,都会在大地面前感到束手无策。人的渺小与蚂蚁何其相似。我跟着父亲在土地上耕作,成为名符其实的泥腿子。大地在赋予我们生命的同时,不会让我们轻轻松松地从她身上取走纤毫。她只给勤快的人赐予幸福。在劳累之余,我从没有想过去怨恨大地,父辈们教给我们一个道理,亵渎大地的人是有罪的。我相信这是命运的安排,我不能逃脱命运,就只能埋身于大地。在那时候,我的内心确实充满怨恨,但这种怨恨却没有目标。怨恨大地吗?她给我们提供口粮和蔬菜,提供房屋和家乡,能对她产生怨恨吗?怨恨父母吗?那么自己的身体从何而来,这肉身存在于世,难道会是一种错误?没有目标的怨恨,竟让我愁肠百结。我在盲目的生活里无端怨恨。
随着年龄的增长,黄土在我们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迹。我们的举止令人耻笑,我们的方言拐着大弯儿,我们的衣服上时常挂着玉米缨子、麦草屑和面粉之类,裤腿上泥巴点子画着花儿。任何城里人一看,就知道我们的身份,他们总是对我们不屑一顾,仿佛看见了黄土里钻出来的老鼠。
和所有的孩子一样,我在后天的磨练里懦弱而又偏激地长大。我的头发总是像麦草般胡乱盘踞在头顶。那时候根本没见过洗发水,一撮洗衣粉,往头上一抹,洗过的头上一股洗衣粉味道。洗一次头的间隔大约是一到两个月,本来顺直的头发由于油污浸染,在两鬓打起了卷儿。这种样子,使我更像一个地道的农民,在学校里,成为众人忽略的对象。在全家搬回陇南之后,我的口音还没有从普通话里转到方言上面,以至于成为同学们的笑料。一次偶然的答话里,我用普通话的吐字、方言的发音回答同学:“我没穿水鞋”,就是这个“水鞋”,在方言里读作“谁孩”。这两个字被同学们用来取笑我竟然长达近两学期。在大地上自东向西的转移,使我成为一个没有故乡的人。直到现在,我对方言的掌握程度也不是很完全,我的身上,刻下了两个地域的不同痕迹。
与成长有关的,只留下黄土。
这是一个奇怪的事情。这片土地记录了哀伤和疼痛,但为什么她却成了记忆里的一个重要参数?
细想一下,黄土的确和我的生活密切关联。从房子到大炕,从粮食到金钱,所有的事情都和黄土有关,无一例外。
火炕在乡村最是常见。它既不豪华,也不柔软,但几乎每个进入乡村的人都会被它吸引。火炕一般位于睡房靠近前窗一侧,占据了将近半间房子,亦即大通炕。炕上铺着竹席,有些家境贫寒的人家,只铺一张炕席就够了,被子铺开暖着大炕,人一上去,火热的炕席烙着屁股,不习惯的人还真有点如坐针毡之感。冬天来临,家家户户的炕眼里冒着青烟,这是人间烟火,要是谁家在冬天没有烟火,那必定是件不正常的事。长期烧炕的娘因为烟火之故,眼圈乌黑,双手如同在煤灰里泡过一般,但她仍然义无反顾地天天烧炕,用玉米秆、麦草、蒿草,将大炕烧得火热,让一家人享受温暖和亲情。这些年孩子们都离开父母闯世界去了,屋子里只留下身体木楞的老人,他们仍然在冬天烧暖大炕,只是炕上的冷清和空洞攫紧了他们的内心,睡在大炕上,许多地方闲了下来,期待孩子们能回来睡上一晚。阳光依旧透过玻璃照射进来,屋子里的明亮显得空荡荡的。灰尘在光线里飞扬,黑白电视不断转换画面,父母们的思想却已不知道在哪里游弋。
在冬天来临之前,父亲会检查一下炕面子的结实程度。炕面子用久了,有些地方就会塌陷下去,并且里面的烟油结成硬块,锈得很厚,影响导热。看了以后,他就从灶房里取出打炕面用的模子和石杵,刮净上面的泥巴。然后他背上背斗进了地。深秋的黄土已经有了睡眠的迹象。父亲用镢头挖掘,散发清香气息的黄土在镢头底下被敲打成土面儿,然后被父亲背回院子。这些大地的皮肤和骨肉,被父亲细心地敲细,和上麦衣和头发,和成柔软细腻的泥巴。他把模子铺在院子里,往里面撒上炕灰,然后把和好的泥铲进去,用泥抹子泥光。一个上午,他在金色的阳光下面重复着这件事情。十几个四四方方的炕面子整齐地躺在了院子里。等炕面干透之后,父亲就拆了旧炕面,把新炕面架了上去,泥得平平展展。火一烧起来,一股和了泥巴、麦衣和头发焦味儿的独特气息立刻升腾起来,暖烘烘的。
拆下来的旧炕面被堆在院子里。父亲用镢头将它们打碎,然后用背斗背了散进地里。这些浸染了人类气息的变化了的黄土,重新回到自己的母亲怀里,成为上好的肥料。
和炕面子一样,盖房子、修猪圈、垒院墙这些事情,都与脚下这片黄土地有关。筑墙要用黄土夯筑,打土坯要用黄土为原料。在农民们眼里,黄土就像自己的母亲一样,用自己丰厚的身体为她的子民们提供生活的围墙。这些变成房子、猪圈、院墙的黄土,瓷实,厚重,阳光照射到上面,会散发出黄亮、温暖的气息。每到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都会给这些黄土的建筑上贴上喜气洋洋的春联,这种温暖是那些钢筋水泥的庞大建筑所无法拥有的。作为建筑物一部分的黄土们,最终也会还之于大地。房子旧了,猪圈垮了,院墙需要翻修了,土墙便被推倒在地,敲成土面儿,用架子车或者背斗运到大田里去,成为新的轮回。所以,农民们对黄土心存敬畏,在修筑房屋的时候,会查一下老皇历,看看今天是不是可以动土。房子建造起来是为了生活的平安、安定,农民们不会为了自己的享受而去轻易向大地下手,破坏她身体上的一丝肌肤。
还有整齐地铺在房屋上的青瓦,圆形瓦罐,笨重的水缸,这些黄土制造的器物们,它们无一不忠实地为大地的子民们安静地服务。它们经历了柴火的舔噬,身体的结构发生了变化,但质地上更加坚硬,形状上更加生活化,颜色上也失去了黄土的明亮。这些器物最终也会碎裂,回到大地里边,但它们却再也不能和自己的兄弟姐妹们融为一体,而是孤独地深埋于黄土的深处,形成了这厚重、博大的时间里的一些细碎的伤口。
有两个极端,让黄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侵害。
在陇南山区,大地的空洞越来越多。人口的增长,生活的前进,思想的同化,使乡村的子民们失去了传统的方向。村子里日显冷清,年轻的农民们背着梦想到外面的世界里闯光阴,留下了欲望锐减的老人和正在长着身体的孩子。一些肥沃的土地开始荒芜,野草丛生,兔鼠乱窜。而那些生长着树木的山坡,也遭遇了无知的侵袭。树的肢体残缺不全,甚至有些还没来得及多看几眼世界,就被镰刀或者斧头斫去,成为烧锅、烧炕的柴禾。那里同样成为荒草和野物的世界,这就使住在村子里的人们心生荒凉之感。儿女们都像大地上的燕雀一般,挪了窝儿,没有多少人来用心侍候这片养人的黄土地了。的确,在黄土上刨食,所背负的生活之重真要比为现代化的城市打工要沉重得多。虽然儿女们会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回家看看,但最终他们仍然会飞将出去,成为城市的寄生者,用自己廉价的力气赚取内心的满足。
而在哪怕是有着几万人的小县城里,土地却像败兵一样急剧退缩。取而代之的,是高大的楼群,水泥的院落,这些人造的丛林,制造了巨大的垃圾场和噪音。除去居住着农户的狭小地带,城市里的每寸土地,都被覆上了坚硬的水泥和钢铁,或者被人为地圈出极小的地带营造绿地,但那仅仅是华丽而无用的饰物,替城市遮盖了生活的坚硬和隔阂。在城市里漫步,你甚至找不到一处裸露的黄土的肌肤,清凉的土香更是无从谈起。即便是在穿越县城的河边,你也不会找到黄土的影子,那里被巨大的垃圾山所遮盖,看不出原来的形状。各种颜色的塑料袋迎风飞舞,一股股恶臭扑鼻而来,河里的水呈现出墨绿之色,可疑,可怖。因此,那些年轻人们更愿意选择充满动感的酒吧去谈情说爱,而不会来到这片生活的荒漠之中。
也许大地本身也不会弄明白,这个世界在短短的时间里会变得如此陌生。
我一直有一个梦想,自己老了以后,带着心爱的女人回到村庄。在那里,享受小国寡民的那种安逸、闲适和自在。但有时却被一种绝望的情绪所左右,大地上成为人的世界,到处都是面目模糊、冷漠迷茫的人群,我们占据了大地上所有可以立足的空白,到时候要去找那么一块人烟稀少、炊烟升腾的恬静乡村,还真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所以,要想背着土墙坐在土地上,晒晒暖和的太阳,也将是个洋气的梦想。到那时,能把自己的一把骨头埋进深深的土里,也就不亏到世上来了一趟。
月亮上来了
月亮上来了,村子里像裹了层烟雾一样亮了起来。村子很小,几乎看不见几座房子。青瓦土墙的房子藏在杨树、椿树后面,只露着一星半点的檐角。这时候,只有狗偶尔朝着虚空乱吠一气,村子已经浸泡在青色的月光之中,开始打起盹儿了。
月光下的土路,孤寂,发白。从路上望过去,空荡的河坝里没有一个人影。蛐蛐儿在大声歌唱,给这孤寂的月光下的小路增添了些许欢快的动静。这条土路一到夜晚就安静下来,它和大地一起沉睡,并保存通往广阔世界的秘密。
这是冬天或者春天的乡村,月光像母乳一样甜蜜,她包容了乡村的寂静和恬淡,譬如母亲给孩子披上了时间的风衣。
但这种细腻、柔美的月光却不会像《月光曲》般长久地奏响。月光下的村庄,只是目光所及的表象,附着了个人的情感和想象。在月光下面,每座房屋都被门窗封闭,在它的内部,一些人拥被而眠,一些人忙着手里缝缝补补的活儿,一些人在黑地里辗转反侧,一些人红了眼圈打牌,还有一些人在为天亮以后的事情忙碌。村庄的内部,每个人都在夜色里打开身体和思想,趁黑摘下假面。在月光下,村庄的表象掩盖了个人的秘密和历史。
夏天到了。夏天甩开膀子走了过来。我们还没来得及收拾好身体上的标签,就跟随夏天来到了炎热的指间。
夏天的月色最是宜人。这在乡村也同样。月亮上来了,它从山顶上砰地一下跳了出来,刹那间整个乡村落入浓稠的汁液中。院落里响起细碎的声音,屋子里的灯光灭了,小板凳端了出来,院子里围成一个小小的中心,邻里几人坐在月光下面,说话的说话,唱戏的唱戏,纳鞋底的纳鞋底。院子里便闹哄哄的了,声音传了出去,空荡荡的在峡谷里撞击开去。还有制止孩子的声音,一响起来,孩子们立刻就都噤了声,但不多久那些欢闹的声音重又响起。这种围成一团享受月色的日子,只有在乡村能见到,这情景,仿佛进入了古代,人醉于月色之中,时间停滞于欢快之中。
夜深了,人散去。村子安静下来,月光静静地洒在大地上,屋顶上,院落里,无人打扰的夜色,任由月光独自舞蹈。
对月光的迷恋,竟成了一种病。我在自己的第一篇中篇小说《散花》里有一段对月光下的情景的描述,至今自己的文字仍然难以超越。
“大院里泻下来软软的、清凉的月光。整个院落都成了青色的,像泡在水里头。烟一样的月光跟了风晃悠,仿佛要把满院的枯牡丹连根拔起,轻飘飘地带上月宫去。我痴迷地咂着酒。月亮掉进白瓷杯里,珠子一样叫我喝到肚里啦。
我们三个面目不清地喝酒品茶。唏溜唏溜——嘶啦嘶啦——咣咣咣——
四周除了寂静就是寂静。在烟水渺茫里,我们跟丑陋的麻麻鱼一般,鼓着腮帮子,木木地坐着,没有游动,没有劈开水的响声。满世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痛快而艰难地喝酒品茶。
我开始跟条狼一样,朝着月亮乱嚎。
我看到那些久远的血变成了青色,密不透风地罩着我。它们轻悄地翻着身子,没有性别,没有尊卑地化在一块,到处游走。真美的血呀,丝丝缕缕美人乌发般的血呀!我多想抓一大把喝下去,变成我的血,没有腥味,没有尘世磨人的欲望的味儿,啥都没有,只有细腻、柔软的轻。这些血液里没有挣扎的面孔,没有脚不粘地的精灵。可它们是活的,是舞蹈的火焰,是不穿衣裳的水,是女儿美目里的水。可到处都没有手,没有鱼儿的手指,没有长眼睛的手指,没有什么把我托起来,把我融化到月色里去。我歪歪斜斜地在院子里游荡,身上缠满了水草。我只听见一连串水泡一样的声音从我身上飘起来。
‘散花,散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