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迷上了箱子。我渴望拥有解读所有箱子的密码,每个箱子都是一座装载梦境的城堡。但成人之后,我和所有的男人一样,留给女人一个存放箱子的地方,并且轻易不去打扰。我不能像粗暴的生活一样,给女人的梦境再增加一丝杂乱、可怖的气味。
地下通道
早上突然想起了北京的过街通道,地下通道。建设地下通道的目的是为了节省地面上的有限空间。地面上已经人满为患,车满为患,为了城市的秩序,人们往地下发展,建造了供人们过街用的地下通道。我想也许就是出于这样的初衷吧。地下通道是隐秘的处所,它像城市的小肠,突然就在大街的某个地方露出一个口,它释放或淹没了上上下下的人,他们都有各自的目的地,通往城市的各个角落,然后生活,工作,挖光阴。
地下通道有许多与地铁站相连。所以,通道里的吞吐量便无法计量。某个时刻,我和另一个人站在沉闷的、人声喧嚷的地铁站台上,我们要去的地方十分陌生,但地铁设定了我们的旅途,它只管将我们运往目的站台,这就省略了我们旅途中的中间地带。站在空间狭小、空气污浊的地铁车厢里,我们看不到地面上的事物,列车带着我们从巨幅广告牌跟前擦肩而过,这种过程成了无意义的坐车的过程。它缺乏旅途应有的空间感和时间感。
然后,我们被地下通道释放。回到地面上,空气里多了些风的气息。刚刚在地下通道看见的一个坐拉胡琴的老人,一个面前摆着几十张盗版光盘的青年,他们在空旷的地下通道里各自忙活,到达地面后,这便成为一张发暗的照片,存留在一个外省人模糊的内心世界里。
我突然想,一个长久居留在地下通道里的人,他的面孔会是什么样子的?他也许是一个车站检票员,守在站口等候进站的人群。他每天经见的面孔像一个个漂浮而过的梨,仅仅是表皮的粗糙与细腻上存在一些差别。他坐在那里,默默撕掉票根,他的日子就这样被掩埋在地下,跟随一张张作废的车票扫进车站的垃圾桶里。他也许是那个坐在通道里拉胡琴的老头,满脸皱纹,衣着简朴。他手下的琴声并不流畅,也不动听,大都是些流行歌曲,曲子在他手里有些跑调,但他是认真的。他为了生存,必须这样不厌其烦地拉下去。他也许是那个叫卖盗版光盘的男人,那些光盘封面印刷精美,吸引眼球,有人会低下身子在那里挑拣。在男人的怀里,藏着几张极易出手的黄色光盘,他会观察来人的情形,及时推荐并将怀里的光盘卖掉。他一天的生活仅靠这几张黄色光盘,就能安然度过。他比那个老人幸运得多,他年轻,这就是资本。
他也许根本就是像我一样的生活暗淡的人。在地面上,人潮如水,几无立身之地。生存之境如此险恶,我们只能选择狭窄、暗淡的地下通道,在那里驻足或行走,张望或沉睡,偶尔到地面上透透气,看那些匆忙的人群,在车缝里转身,奔走,或在大街上,餐馆里,灯红酒绿之地,消磨时光。这种乐趣,也许没有人能体会得到。也许,这根本就不是乐趣,这只是鼹鼠们生活的一种方式而已。
乞讨者
一、字意及其他
《广韵》:乞,求也。《说文》无乞字。于省吾《甲骨文字释林》:“(甲骨文)气字,俗作乞。《说文》:‘气,云气也。’......气字之用法有三:一为气求之气,二为迄至之迄,三为终止之讫。”按:古“乞”与“气”同字。
1、乞求,乞讨。《广韵。迄韵》:“乞,求也。”《左传。僖公十三年》:“晋荐(屡次,接连)饥,使乞籴(音敌,买进粮食)于秦。”《论语。公冶长》:“乞诸其邻而与之。”宋周密《癸辛杂识前集。乞食歌姬院》:“唐裴休晚年亦披毳衲,于歌姬院持钵乞食。”
2、乞丐。《列子。黄帝》:“彼此之后,范氏门徒路遇乞儿马医,弗敢辱也。”明袁宏道《山居小话》:“余疑其为女乞而问曰:‘尔有丈夫乎?’乞微笑。”
乞,求,讨。读四声时意为给予。乞人:讨饭的人;乞丐。《孟子。告子上》:“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乞丐:一为求食意,《汉书。西域传上》:“拥强汉之节,馁山谷之间,乞丐无所得。”王安石《上仁宗皇帝言事书》:“官小者,贩鬻乞丐,无所不为。”亦作乞求意,陈琳《为袁绍檄豫州》:“父嵩,乞丐携养,因赃假位。”曹操父曹嵩是曹腾的养子。二为没有职业,以行乞为生的人。
此文要描述的,是我在各种场合遇见过的乞丐,亦即乞讨者。说起乞丐,大多数人都会想到那些流落于各个角落,脸色乌黑,或身体残疾,或形容枯槁,或年老昏花,他们衣着鲜有光亮者,这些人来自天南海北,操着各种口音,在生活里闯荡。许多年前,我对乞丐们大都持拒绝态度。我认为,凡是体质较为健全的人,除非骨头软、身子懒,一般不会将自己置于乞丐的位置。这种身份会让自己一生蒙受耻辱,甚至会殃及子女。但随着经历与时间的推移,我对乞丐们有了另外一种认识,他们是一群扔掉脸面的人,每个人,都有其独特的经历及生活经验。虽然我不能深入了解他们的内心世界,但表象仍能表达一些信息,让我们对这些弯着腰身的乞讨者有粗浅的认识。
二、说春的人
从河西到达陇南的头一年冬末,天气还很冷,过年的味道还没有完全散去,所有这些都和暖和的春天沾不上边的时候,说春的人来了。一个陌生的,衣着土气但还算整齐的男人,他背着一个破旧的背篓,来到了院子里。阳光暗淡,一些不知名的鸟儿在树上吱喳叫着。这个人站在门口,从背篓里掏出一摞黄纸,然后从中抽出一张捏在手里。他的手里还捏着一件重要的器物——一个竹板儿。他边打竹板,边唱着吉祥的小曲。我那时候还小,不知道他唱的是什么。
我的父母刚从河西回来,但他们对这个人是干什么的还是很清楚的。他们告诉我,这是个说春的人。立春时节,也就是春打六九头的时候,这些说春的人便到处活动开了。他们背着用简陋而原始的木刻版印刷的春牛单,这种印制在黄裱纸上标注着二十四节气的图表,让人们在日常劳动中跟随节气种植,收割。在单子上部约三分之一的地方,印着一头拉犁耕种的耕牛图案,图案朴拙而率真,与古老的农业有着密切的关系。
说春的人有一个好听的书面名称,春官。《周礼。春官宗伯》中记载:“惟王建国,辨方正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以为民极,乃立春官宗伯,使帅其属而掌邦礼,以佐王和邦国,礼官之属。”这一记载表明了春官在历史上为礼官,掌管国家祭祀、礼仪、占卜等。但现在的春官,成为民间所言说春的人,这是一群和萌动的春天一起降临的人。
说春的人大都在乡间活动。他们多数来自邻县,据说那里某个村子里人人都会说春。八十年代初,很多农村家庭还十分贫困,这些农民,立春前后便背着背篓四处去说春。每到一家门口,他们开口就唱:“正月里要唱正月里莲,家家户户过新年,你的唉新年过得好,保佑你儿孙进状元。”他们唱的时候,主人在屋子里准备好毛毛钱或是一碗粮食,然后迎出门去,递给说春的人,他们会立即说几句押韵的吉利话,将手中的春牛单交到主人手里,嘱咐贴在屋外墙上,之后转身离去。每年这个季节,农村每家大门侧面墙壁上,都会贴上一张黄裱纸印刷的春牛单,春天就这样降临了。
本地人眼里,这些说春的人与乞丐无异。他们凭靠自己的嘴巴吃饭,讨要钱物用以维持生计。这也许是我见过的乞讨者中最具有文化意味的。他们祖辈口传下来的整套的说春的段子,加上自己随机现编的段子,构成了一种独特的文化资产。春天很快就过去了,说春的人背着讨要来的有限的米面钱财回到家里,有了这样的储备,他们就有了开始劳作的基础。他们也是农民,要在自己的土地上耕种,生活。
三、车站上的乞讨老头
这个操着外乡口音的老头,一年四季背着一个黑色人造革的大挎包,手里端着一只掉了瓷的搪瓷缸子。他的缸子是用来讨钱的。
他是一个很会讨钱的人。刚到小县那阵子,他看上去衣着破旧,孤苦伶仃,令人可怜。他在大街、车站等人多的地方行走,搪瓷缸子往人面前一伸,嘴里含着悲苦的声音向你乞讨:“他叔叔,给点!”本地人称呼人时,多用自己子女比照,他叔叔意即我娃他叔叔。对这个可怜的老头,人们会从口袋里掏出毛毛钱放到他的缸子里。缸子里头经常保持着几张十几张角币,偶尔间杂一两张较大面值的钱,但他的缸子一直不见满,他会随时将在缸子里涨起来的钱收进贴身的口袋里。
一段时间里,老头经常出没在车站里。车辆停靠在站上,人们百无聊赖地坐在车上等候。老头瞅准这个时机上车,向人们要钱。此法倒也奏效,给钱的人挺多的。
再后来,老头要钱时给的人便很少了。他除了在车站上偶尔能向外地人讨要一些小钱外,在本县已经弄不到多少钱了。有些人已经好几次给他缸子里塞钱了。有人传说,老头现在其实很有钱,在他家里,已经盖起了砖房,生活条件比一些当干部的人还好。就这样,老头的身影渐渐稀疏了,偶尔会在人们面前闪一下。他伸出缸子时,人们甚至连看都不看,就径直而去,留下老头一个人,收回缸子,讪讪而去。
四、正月初五,大街上的乞儿
乡下的正月,红色主宰着人们的日常生活。大门上贴着红对子,挂着红灯笼,窗子上糊着红色剪纸,人们脸上带着一年当中难得见到的红晕,见了面互相道声“年过得好!”年味儿依然在乡下红红火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