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之中有些会经历许多轮回,从腐朽到神奇,从神奇到腐朽。而另外一些,则永远被埋在泥土里,成为大地的肌体,保持着历史的模样。
到东北去
在发往沈阳的火车上,我睡不着觉。火车的响声和若干年前去兰州时的不太一样了。声音很遥远,卡塔,卡塔,像是谁在打着呼噜。上铺是靠近车灯的地方。我和哑地闲聊了一会儿,他就穿了件衬衣睡了。在冬天这感觉有点错位。而我踏上了一个未知的旅途,成为一列火车——暗夜的枝条上的灰暗的花瓣,一种希望和绝望同时共存于我的大脑当中。一面是新鲜的世界,一面是家庭的召唤,两种力量让我哑口无言。通往未知世界的火车,它庞大,威武,我却看不见它的全身。假如这列火车停留在一个时光的交叉点上,不再前进,也不再后退,成为一块结石,我会是什么样的归宿呢?这些念头在我大脑里闪过。
火车窗户咬紧牙关,不让一丝东北的冷伸进来。同时,也关闭了平原上的空气,偶尔晃过的模糊的灯光,以及几个睡意朦胧的车站。
整个九号车厢里,牙齿打架,梦呓,细密的、直率的呼噜,偶尔走动的脚步,构成了行进中的交响。我沉思,为这些声音里的生命元素,也为一个不知所终的旅途。
我坐着火车一路向北。向北,与我的家乡方向呈直角。距离仍是越来越远。由于是夜晚,我看不见外面的世界。车厢里的灯都关掉了,只留下连接处的灯亮着。几个女人悄悄地说话,在暗夜里,像是蚕儿在吃着桑叶。对于不能入眠的人来说,这倒有点温暖的感觉。在行进的火车上睡觉,感觉总是在漂着。生活就是这样摇晃着,呈现出不确定的方向和目的。
我下了铺,坐在车窗边。我希望看到我所不熟悉的东北。但我看到的,是自己模糊的影子投在玻璃上。我想,我的影子也许已经留在了东北的某些地方,这也就够了。巨大的黑暗里,一列火车沿着沈北线行进。这头莽撞的铁牛,把握着未知的方向,让旅途变得神秘,模糊,充满幻觉。
在睡梦里摇晃,时间忽忽地晃了过去。天快亮了。快到沈阳时,我们所在的车厢出了点事儿。一个女孩儿丢掉了笔记本电脑。那里边肯定藏着许多秘密,一个陌生的女孩儿的青春的秘密。她看上去心情很糟糕,一脸的沮丧和失落。丢失的不仅仅是价值不菲的电脑,更是秘密的纪录,一些色彩斑斓的图片,对世界的无限的延伸。两个警察来调查情况。离得近的几个乘客都很不情愿地接受了调查。女人,男人,在事件面前都表现出那么地无辜。一个女人被个子较矮的一名警察问了好几次。但从她的表情看,完全是局外人的那种好奇和无辜。这件事直到我下车,也没什么结果。
先到达的是沈阳站。火车停了大约二十多分钟。我感到时间那么长,终点就在眼前,却仿佛遥不可及。一些到站的人,脸上表情各异地在站台上走过。他们像一些水珠抛了出去,谁也不知道蒸发到哪儿去了。
早上七点半多,这趟开往沈阳北站的火车到站了。我和古马、人邻,和东北的哑地也像水珠儿一样,被抛了出来。陌生的站台,我摸不着行进的方向。
终于把双脚踩在了东北的黑土地上面。
出了沈阳北站的站台,我并没有感觉到寒冷。原以为冬天的沈阳已是滴水成冰的天气了。由于我和哑地先出了站台,所以等了一会儿,人邻和古马才出来了。他们看上去也挺疲倦。脱离了火车的束缚,我们都还没有从动荡的感觉里回过神来。
这时候,迎面一个典型的东北大汉走了过来。他第一眼看上去像个老板。个儿挺高,穿着一身灰色衣服,上衣领儿是时兴的那种小立领。我发现,在他眼睛里闪着一种天生的忧郁的光,虽然他在乐。古马和他很热情地握了手。古马说,这就是魏胜吉大哥。这是《中国诗人》的主编?我们也握了握手。哑地说他有事,先回家去看看,于是我们和哑地告别。他像一只冬天的猎犬消失在广场外。随后,我们上了魏胜吉开的一辆黑色的桑塔纳。暖气开着,仿佛进入了春天。
汽车在沈阳的大街上转悠起来。这里也许是沈阳的不太繁华的地方,看不出都市的真实面孔。大街上房子挺旧,人们都缩着脖儿匆匆走路。转了好一会儿,我们在一家小饭馆门前下了车。店名已经在记忆里模糊了。这家小店,我们离开沈阳的时候还进去吃过一顿,并且制造了一起令人难忘的事件。我们坐在小店里。胜吉去点早点。这时候,一个身穿深灰色西服的小伙子走进店里。一个很朴实的面孔。这就是刘川。胜吉介绍过以后,我们互相握了手。这些过程都很形式化,并没有太多的意外。
早点吃完后,我们去胜吉的办公室,放下了行李。从北京带来的奖品静静地躺在了胜吉的办公室里。我们没有停留,下楼后,换乘了一辆金杯面包车。胜吉说,去大连。
就这样,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沈阳的面孔,就又踏上了新的旅途。
沈大高速公路宽阔平坦。公路两边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和东北风格很浓郁的尖顶房屋。胜吉说,沈大高速是中国最好的高速公路。一路上,我看着那些不断变换的路标,它们指向一些陌生的城市或者镇子。那些地方,是东北的一个个的器官,对于我们来说,陌生,新奇,神秘,一点向往也夹杂在里面。
田野上,分成块的土地里,高粱秆儿靠成堆儿,一排排的杨树站立在地边。这种景象,我在张掖时熟悉得跟自己的手一样,现在看到了,竟然心生莫名的激动。温暖的阳光从车窗外照进来,我们脸上都被涂上了一层温暖的颜色,这就使奔波产生了一些温暖的味道。
我们坐着面包车,享受着东北直率的阳光,心里似有潮水涌动。有一处地方,公路边是一片片的类似于西北草原上的小海子的湖泊。古马问胜吉那是海吗?胜吉说,那是渔塘。那渔塘水面平静如镜,泛着淡淡的蓝色,很漂亮。
人邻一路和我一样沉默着。也许我们都有点累了,连日的奔波,再加上酒精的污染,内心的疲倦在所难免。我在后排坐着,一些阳光打在他们几个人的后脑勺上,感觉很亲切。胜吉一路都在抽烟,并和古马东一句西一句地聊天。他还拿着一个杯子,喝完一杯就又从车上的暖壶里添些进去。很独特的一个人。
几个小时访问在这样的状态里匆匆而逝。车在一个叫普兰店的地方拐下了沈大高速公路。我听到胜吉电话联系一个什么人,可能要到哪个地方去吃饭。我不知道这离大连还有多远,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个地方拐一下。胜吉一直用电话联系所去的地方。车子行进的地方是农村,但道路都很宽阔,虽然有些地方也很颠簸。杏树屯,这个地名一直在胜吉口里出现。我们要去的是一个叫杏树屯的地方。那儿有什么呢?又是未知的旅途。
东北农村很有特色。房子大都是尖顶房屋,像是到了俄罗斯。农民的房子建造得很漂亮。一座房子就跟一座别墅一样,很是别致。几个人调侃说,要是能从这买套这样的房子多好,领上个小情人,对着阳光饮酒,享乐,这才是生活啊。
车子绕了好多路才找到方向。在路边的房屋前面,一些戴着头巾的女人在寒冷的阳光下面劳作着,手里的东西我们不认识。刘川说,那是在剥牡蛎。我不知道牡蛎是什么样的,只知道是海里的一种贝壳。在阳光下面,这种情景让我心头一动。回来后,这个情景一直在我脑海里缠绕,为此,我写了一首诗《剥牡蛎的东北女人》:
跟着机器行走的人,请停下来!
让这张冬天的照片印刷到你的脑袋里
一双手,一百双手。透明的胡萝卜
或者就是挖掘金子的手术刀
在蒙着一层塑料的阳光下面解剖牡蛎
这些包着头巾裹着棉袄的女人
挑剔,厌恶。心里装着红瓦下的孩子
暗黄的,带着海波纹理的贝壳
光滑的肉体蕴藏暧昧的能量
在手的雕刻下,肉体脱离躯壳
刹那间冰凉的身体就要被堆积入盘
就要被芥末,盐,腌割。最终成为
性的催化剂。而这些仍然活在牡蛎壳里的
女人,生儿育女,被海风吹老
却从未舒展开身体,睡进平原上的盘子
这首诗里边的有些东西是后来吃了牡蛎后知道的。离开这个剥牡蛎的地方不远,面包车拐入一个整洁的院落。一个门字形的院落,房子是新盖的,看上去比一般农民盖的漂亮多了。下车后,凛冽的风让我们头发乱舞,衣衫飘摇。一个像农民一样的人迎接我们下车。胜吉说,这是徐总!进入房子,里面很暖和,装修得像是旅馆一样。在客厅里,一帮子人坐在里面,显得闹哄哄的。我看见一个相识的面孔也坐在里面,是梁小斌。他在第二届甘肃诗会上亮过相。还有一个叫海波的胖子。我们互相握手。至此,东北之行算是进入了休养生息的状态下面。在这样的场合里,我感到有些拘谨。毕竟我和他们都不是很熟。古马、人邻也是刚认识两三天。
徐总请我们看看他的这片地方。出门后,风很硬。一张羊皮搭在一个条凳上。徐总说,给我们宰了头自己养的羊,已经在锅里炖着。他用手指着一望无际的黑土地说,这方圆七百多亩地他买下了。轻描淡写的样子。
这个徐总,是什么人呢?
我记得那天从一下火车,由沈阳到大连,其间我们只吃了两顿饭。第一顿是在沈阳,也就是在胜吉杂志社跟前那个小饭馆吃的早点。第二顿是在杏树屯。
在聊天和看徐总的庄园里消磨时光,这的确是一种很小资的情调。我向往着大海。长这么大,我还没见过真正的大海。想象当中,大海的波涛已经涌上了我的额头。徐总建造的这座房子,从外面看,用水泥建造成仿石头砌的墙壁,顶子是什么样儿我忘记了,也许那天酒喝得太多,杀死了记忆里的一些秘密细胞。这座房子里,客厅,客房,浴池,小桑拿房,娱乐室,伙房,一应俱全,真是个休闲的好地方。也许胜吉兄领我们到这儿,正是考虑到我们写诗的人有这种浓郁的乡村情结。徐总还特意带我们看了单独设计的一大间阳光房,三面玻璃,阳光肆无忌惮地照了进去,坐在里面晒太阳还真不错。
房子以外,是开阔的田地。由于是冬天,地里没有庄稼。枯黄的草在风里摇晃。一群羊在地里埋头吃着荒草。
转悠了一会儿,徐总说,开饭了。
在饭桌上,徐总拿来两瓶茅台,一瓶给了另外一帮子人,说是大连城建局还是什么局的领导。于是,快乐地喝酒。我看见了牡蛎,灰黑色的光滑的身体盛在盘子里,有些还在动。海波说,这是活的。我学海波的样子,夹了一块牡蛎,在芥末水里蘸了一下,然后屏住呼吸放进嘴里。味道还挺好!不过,吃还有点生命气息的东西,心里可真不是滋味。喝了一会,大家都高兴了。我们开始互相碰酒。刘川,这次能认识这个好兄弟,也许是我东北之行最大的收获。他看上去不是太能喝酒,但在一种绝不掺假的真情的支配下,他毫无顾忌地放开了喝酒。和谁都碰酒,别人碰酒的时候,他也去主动支持一下子。这样下来,那天刘川可能喝的酒最多。
也不知喝了多长时间,我们终于从桌子上撤了下来。我把刘川扶到沙发上坐下。我们说着话。可不一会儿,刘川猛然就吐了。他已经处于一种恍惚状态,坐在沙发上,头靠着沙发靠儿,嘴里的食物与酒的混合物像冒水泉一样直往出冒。他这时候多像一座喷溅岩浆的火山啊。他这样子令人心痛!我因为坐在他跟前,身上便也占了些他的便宜。我们赶快把刘川扶进一间客房内,替他脱去衣服,把他放倒在了床上。他这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九点多。而在刘川睡觉的时候,我们又开始了心灵上的狂欢。
从饭桌上下来后,已是黄昏时分。把刘川安顿好以后,几个人三三两两地在徐总房子周围溜挞去了。在田野上,风穿胸膛而过,一股清香的气息让我的酒劲立刻醒了大半。我听说海就在向东方向不远。我真想过去看看,但却忍住了。地平线晃动着,它后面藏着些秘密。
天黑下了。我们五个人,人邻,古马,梁小斌,海波,我,在洗澡间洗澡,蒸桑拿。在东北大田里的密闭的房间里,我们裸着身体,像鱼一样消磨着时间。
洗完澡后,客厅里只剩下了我们甘肃的三个人,时间大约是晚上十点多,我们和徐总快乐地聊天,喝啤酒。徐总的笑很有特色,发自内心,声音高亢,颇具穿透力。一晚上,徐总都豪气逼人地开怀大笑,要是站在房子外面,准能听见那声音在田野上空回荡。我知道了徐总每天必写一两首诗,从未间断过。徐总拿来他的三本诗集,在上面认真地写下了他的名字:徐德凝。
吃过早饭,我们离开了杏树屯。这些长着些树的或亮着黝黑皮肤的土地,迅速离我们远去。还有那些剥着牡蛎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