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升降梯稳如泰山,虽然是一站式上七十楼,但没有丝毫的飘忽不定,哪怕是意念上的微弱晃动。
江渡只是觉得两只耳朵有压迫感。
这是一个叫作西塔的地方,七十楼以下是高尚写字楼,七十至九十楼为一家知名的全世界连锁的五星级酒店。江渡无疑是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小婶婶约他到这里来喝下午茶,说有些事情要谈。
小婶婶是那种上了点年纪但依旧有美人情结的女人,这种女人似乎从来没有被拒绝过,所以说事情的口气都是知会,没有跟人商量的意思,仿佛艺人等通告那么简单,反应应该一律是巴不得。她年轻的时候应该也不是什么大美人,因为眼睛细长上挑有点媚狐神韵,身材的确保养得并未走形,偏瘦窈窕。
她约江渡,江渡哪敢不来。
江渡来到七十楼,本以为这样的时间段又是这么贵的地方,理应人丁稀少,想不到完全可以用门庭若市来形容。
根本感觉不到限制房地产政策带来的所谓市场不景气。
人人都有尽情享乐的末日情怀。
江渡来到一侧的大堂吧,几乎每一桌都有客人,很快他看见有人伸着手臂招呼他,是小婶婶。
她穿得还蛮隆重的,但是这里的氛围富丽堂皇,也不觉得十分显眼。反而是太过夺目的口红颜色,鲜艳到与她的实际年龄不符,给人她老了但是并不甘心的暗示。
江渡走过去,先跟小婶婶打了招呼才坐下来。小婶婶点了薄荷茶,装精美西点的银质提盘有三层,从咸至甜,每一件点心都像是艺术品。
对于奶奶家的人,江渡对他们的印象是客气,但有距离,尤其是心理上的隔膜。像大叔叔和大婶婶,他们看上去很难接近。虽然他们没有明确地批评父亲的不负责任——有家不归害父母亲操了一辈子的心。但也明显感觉到短时间内不可能有多亲密。包括小叔叔在内,和父亲在一起都无话可说。唯独这个小婶婶正好反过来,凌驾于他们之上但又十分热情。
小婶婶跟江渡说了一些家常话,江渡一直等着她言归正传。
“你爸爸妈妈还好吧?”
“还好。”
“他们的感情怎么样……我是说一直以来。”
“一直都挺好的。”
“那就好。”她嘴上这么说,但江渡感觉她的神情有点像想听到相反的答案。接着她仿佛是对自己说道:“年轻的时候酷一点没关系,但也不要把自己混得那么没腔调。”江渡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在小婶婶眼里是比较悲惨的一家人。
江渡正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句话,此时的小婶婶忽然又开始伸出右边的手臂挥舞,跟随她的眼神望去,江渡看见一个年轻的长发飘飘的女孩子走了过来。见到小婶婶起身让座,江渡也急忙站起身来。
这时他才明白是小婶婶安排了相亲。
事先没说,可能是怕他不肯来。
小婶婶给他们之间做了介绍,这个女孩子的名字叫肖墨白,就是那个小婶婶跟母亲提到过的音乐老师,她人长得白白净净,穿戴并不是松松垮垮的文艺范儿或者民族风,其实江渡打心眼里并不喜欢挂相的女孩子。肖墨白就是T恤配牛仔裤,但剪裁合体所以显得整洁利落,并不过分丰满的胸和屁股浑圆紧实,背一双背包。是典型的第二眼美女。
尽管如此,江渡还是在心里有些埋怨小婶婶行为唐突。
令人感到意外的是肖墨白的性格十分安静、温婉。以往音乐老师给人的印象是叽叽喳喳比较活跃。但是肖墨白基本上是有问有答,并不是那么伶牙俐齿。
小婶婶在相亲方面还是很有经验的,不一会就借故离开了。
江渡还看见她到柜台结完账才走。
冷不丁两个陌生人相对而坐,无论如何都有些尴尬。好在“学校”是个公共话题,有的没的都还能说上几句。
老实说,江渡很想跟肖墨白说他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但是这样肯定会得罪小婶婶,把小婶婶搞得里外不是人。也是对肖墨白的无礼。再则,若小婶婶问他有人了,是什么人?他又该如何回答呢?所以也只好硬着头皮坐在这里没话找话说了。
接下来的步骤,可以说全部都是“走程序”。直到和肖墨白一同乘地铁,把她送回家。
分手的时候,肖墨白提出了互留电话号码。显然她一直等待江渡先开口,最后一分钟判断他可能是忘记了。江渡也的确是忘记了,本来互留电话号码就是相亲活动中最基本的礼貌。
两个人客气地握手道别。
时间还早,江渡决定到格子间商店去一趟。因为格子间小妹给他来过电话,叫他补货,明信片早已卖得七七八八。江渡答应下来,抽空也画了一些,但是放在挎包里足有一周的时间,不知都在忙什么,总之没有过去。现在人都在地铁里了,过去一趟还算顺路。
地铁的晃动让他想到崖嫣。
她的脸,她的样子,她的一切。
心细如丝的他,打心底明白,爱情既不深奥也不复杂,就是一场毫无防备的遇见,也就是所谓的可遇不可求,“遇”是可以很轻巧又可以很艰辛的一件事。对于强求的人来说,有钱没钱都惶惶如丧家之犬。
并且爱情需要的并不是考验,而是奇迹。
这时他有了一个想法,并且决定付诸行动。
下了地铁,又穿过几条喧嚣的街道,江渡来到格子间商店。这一片的商业区域全部是小资风格。
守店的小妹见到他便很多话,可能是闷得太久了。
周围都是琳琅满目的创业型小店,大部分被吸引的也都是年轻人。
年纪大的人路过,一定会想,他们什么时候饿死?却又不得不佩服年轻人的安然若素。
江渡把新画的一批明信片放进格子里。“你看你的格子都空了。”格子间小妹在他的身后说。由于获利微薄,他们是每个季度结一次账。
江渡又把其中的一张明信片用图钉固定在格子的上椽。
“这是非卖品噢。”他对格子间小妹说道。
“高价也不卖吗?”
“哪里会有人出什么高价。”
“那就是希望某个人看见吧。”
“就算是吧。”
也许因为这句话,格子间小妹多看了一眼那张作为非卖品的明信片,还是那个眉毛严重远离的呆呆的女孩,望着一棵萌芽的老树。题目是:遇见你真好。格子间的小妹笑了笑。
“你笑什么?”
“你在恋爱吗?”
“何以见得呢?”
“这是必备语啊,要不经意地说出来,杀伤力是百分之百。”
“看来你很有经验啊。”
“我浑身都是必杀技,可惜没有猎物上门。”
这时有一群客人涌进小店,看上去都是学生的模样。小店里瞬间嘈杂起来,江渡起身观望,但还是听见格子间小妹说了一句,“呃,你又来了?真是凑巧,那就来认识一下这位会画画的帅锅吧。”
江渡回过头来,格子间小妹给他郑重介绍的美眉竟是崖嫣。
崖嫣有些吃惊。
她看了看那个小小的格子。
“你们可以互粉一下。”格子间小妹提议,然后就去张罗生意了。
他们前后脚的走出小店,要走出这一片综合商业区才能到大门口。大门外飘起小雨,已经有不少人在屋檐下避雨,他们也站在人群中。
“我们就一直做路人甲吗?”江渡温和地说道。
他们始终都摆脱不了师生的模式。
“不然呢。”崖嫣的声音非常低沉。
“我做不到。”他本想再说一句,我爸爸也做不到,他说我们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然而不说也罢,与崖嫣一步之隔,可以明显感觉到她身上的寒意。
“我也做不到,我是说什么学会放下学会原谅跟过去的一切握手言和,这些我做不到。因为我是单亲家庭,很荣幸被贴上这个标签,提醒我跟别人不一样。”
她的声音也异常轻柔。但她的神态却很难想象是一个高中生流露出来的杀气和沧桑。崖嫣一边伸出手去,感觉到已是零星的雨滴,便毫不犹豫地向地铁站飞奔而去。
她是一个有内伤的女孩。不再相信任何人。
她说,这个世界哪有什么非卖品?有的是太多的原谅和放下。既然转身就是天涯就是一生,那就各自安好,不必交待。
2
宋春燕的案子到底破了没有?这个问题始终困扰着江渡。
因为这么血腥又充满戏剧元素的案子,不仅没有出现在电视新闻或者法制栏目里,而且也没有见诸报端。这让江渡感到奇怪。按照常理,这种案子若是破了,应该会大肆张扬吧。
当然,家里也再没有公安现身或登门。宋春燕就像是一滴蚊子血被从这个世界抹掉了。
不是说命案必破吗?江渡心想,也许是有人随便那么一说,自己却郑重其事地相信了。
江渡回到家的时间是晚上八点二十,只见电视机开着,江姜一个人坐在餐桌前吃泡面。江渡这才想起若干天前,母亲以贴补家用为名,住到雇主家去当月嫂了。据说月薪是七千元,这让本来坚决反对母亲吃苦受累的江姜面露欣喜之色。江渡和父亲都反对,但是没有用。
江渡感觉经过宋春燕的案子,母亲变得越来越沉默。
正想着,江姜突然说道:“哥,你不觉得爸妈在冷战吗?”
“不觉得,你有什么发现吗?”
“我正要问你呢,家里最近没出什么事吧?”
“什么事?”
“我怎么知道?我那么忙。”
“没有,没什么事。”关于宋春燕案,没有人跟江姜提及。
“那上次来的警察……”
“是来讲社区治安的。”
“那就好,”江姜明显松了一口气,“我的人生再也经不起任何打击了。”不知为何这种话即使从江姜嘴里轻松地冒出来,也能让人感觉到一丝伤感和无奈。
不过紧接着,江姜又告诉江渡,她无意间听到父母亲在厨房的对话。当时母亲说,有些事情的结局是醒定的,再怎么想改变也没有用。父亲说,所以我们的结局就是捆绑在一块过下去。母亲说,为什么要这样?你做了应该做的一切。父亲突然发起火来,父亲说你不要整天说什么离开,你以为离开会改变什么吗?什么都不会改变。
江姜说她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后来母亲就去当月嫂了。
江渡想了想,也不太明白。
关于宋春燕案,江渡也曾经跟母亲聊过,他的不解在于像母亲对待钱财这么淡定的人,为什么会突然变得如此执着。母亲沉默了一会才说,这是我能帮你爸爸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想不到还惹了这么大的麻烦。
母亲说,她一直都觉得很拖累父亲。
这让江渡更加不解,因为他觉得母亲对父亲的包容是无限的,谁拖累了谁不是太明显了吗?
这时江渡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是小婶婶。
“江渡,你对肖墨白的印象怎么样啊?”
“……她人挺好的。”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太好了,她对你的印象超好,刚给我来了电话,详细了解你的情况,一开始我跟她提的时候,她可没在意。”
“谢谢小婶婶。我……”
“你要好好把握啊,顺便路透一句,她可是货真价实的富二代,她爸是做生意的,有房有车那都不算事。前段时间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据说是做金融的抢手货,还每天给她送玫瑰花她都没看上。听她说你们互留了电话,你可要主动一点啊。”
“好的,我会慎重考虑的。”
“什么?你还要考虑?你脑袋进水了吗?”小婶婶在那边压低嗓音,“这种条件的女孩是不多的,难道你还真找一个女屌丝一起奋斗吗?别傻了,你千万不要做什么有故事的人,就是要想方设法挤到富人的队伍里去。”
“我知道了。”江渡不得不这么说,否则小婶婶是不会放电话的,但他的确听出她的用心良苦,也不失为现实版的箴言。
江渡打开冰箱,拿了一瓶可乐。
关上冰箱门的片刻,他看到母亲在冰箱门上贴着纸条,上面写着家里小药箱和医疗卡所放的位置,有自来水公司和煤气公司的二十四小时热线电话,还有片区派出所和街道办事处的电话。
他一边感慨母亲的细致,一边又想起刚才江姜说的那些话。
那些话始终困扰着他。
3
上第二节课的时候,豆崩就察觉到不知何时,有一辆警车静悄悄地停在操场一侧的树荫下。校园里不让停车,这辆车显然是个例外。不过她相信同时有千百双眼睛都看到了,因为无论如何这是辆扎眼的车子。
课间休息的时间到了,同学们涌出教室,照常打闹嬉戏,照常抢包子,喝饮料吃零食。
但有差不多十五秒的时间集体定格。
因为众目睽睽之下,汪校长跟着两名警员上了警车。
警车绝尘而去,同学们都傻了。
近段时间,时有各地学校校长受贿的案件频出,有一种情况是学生家长所为,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擒贼先擒王”,搞掂校长万事没有悬念。还有一种情况是学校少有不需维修和扩建的,听说这里面的油水很大,也是作为校长容易湿鞋的所在。
教务主任等人目送校长的离去,也是一脸的茫然。
可以说整个校园议论纷纷。
张豆崩对汪校长的印象非常好,如果他都出事,那么还有什么人能让我们相信自己的亲眼所见?
总而言之,豆崩压根没想过这件事跟自己有半毛钱关系。
下午放学之后,豆崩被请到校长办公室。她进去之后发现,校长并不在办公室里,里面端坐着两个人分别是程思敏和兰老师。程思敏冲她做了一个鬼脸,但是豆崩面无表情,不敢造次。因为刚一走进校长办公室就已经发现兰老师面色铁青。
见到张豆崩,兰老师依旧黑着脸示意她坐下。
校长办公室除了一长两短三个沙发之外,还有两张靠背椅。兰老师和程思敏坐在长沙发的两端,豆崩选择了一张靠背椅坐下。
脑子里一直在想这是什么情况?
“你也不用想了,”兰老师冷冷地打断她的思绪,“让我来告诉你们发生了什么事。”这时她才正眼看着张豆崩。
原来今天上午公安局来的警员,是点名要带程思敏和张豆崩两人到警局去做笔录的。但是汪校长不同意他们这么做。汪校长说,孩子的错通常是大人的错,学生的错多半是学校的错。他表明要先于他的学生到警局去协助调查,如果的确是学生的问题,他会把他们交给警局。
豆崩当场就懵了。
怎么也想不通公安局找她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