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兰老师的办公室以后,张豆崩飞快地连下两层楼梯,仿佛后面有人追赶她似的。陡然,她在楼梯的拐角处停了下来,掏出手机,她拨了程思敏的手机号。
手机是通的,但是没有人接听。
豆崩心想,也许他在和江渡老师一块打篮球吧。于是,不假思索地向篮球场的方向跑去。
让人意外的是篮球场上一个人也没有,也许是小周末,放学后的校园,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只有老校工在刷刷的扫地,这样的情景司空见惯,却令人感觉到莫名其妙同时又是深深的寂寞。
豆崩折回教学楼一楼的公共厕所,在其中的一间里面插上门,傻站了好一会,又结结实实地哭了一场。
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被践踏,她的自尊心,芳心散落一地,无从收拾。原来她并非花见花开,车见车载。
那种感觉,就像被人猝不及防,猛击一棍。这样的羞辱恐怕她一生都很难忘记。但是兰老师那么轻易地就说出来了。
这天晚上,张豆崩请管家陪她开车兜风,管家的好处是万能的沉默大叔,可以在任何时间、地点和需要的时候派上用场。他们乘着夜色,把一辆法拉利跑车开出车库,是由599改造而成的混合动力车型,翠绿的颜色,顶部是黑色的磨砂皮。是野晴小姐的心爱之物,她称赞这辆车更是一件艺术品,所有的设计天衣无缝,有一种无从捕捉的抚慰人心的魔力。因而被野晴小姐称为绿魔。
野晴小姐开去上班的只是一辆普通的皇冠。
然而,遇到含云带雾、忽雨忽晴的天气,为了安慰那一刻浮世如梦的感觉,她买下了绿魔。这是野晴小姐亲口所言。
当绿魔驶上猎德大桥,极致的速度让张豆崩产生了幻觉,那就是并非他们迎着雄伟壮观的大桥而去,反倒是大桥横冲直撞扑面压来。豆崩忍不住尖叫起来,劲风在耳边打着胡哨。
与其说绿魔是魔鬼,不如说它是优雅的猛兽。
豆崩感觉自己伏身于一只狂奔的金钱豹,它充满野性,但又俊逸出众,健硕修长,轻载着她在森林里穿行。
面对着不完美的世界和不完美的自己,还有什么能够真正抚慰受伤的心灵呢?
3
两座山永远不可能重逢,但是两个人无论如何有可能不期而遇。
然而,林紫佳从来也没有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与江渭澜再度重逢。那是在江渭澜的家里,他们幸福的一家四口围在餐桌前下飞行棋。
这是一个无比古老的游戏,是跟跳棋一样零智商的玩法,铺一张特有的路线图,上面画得花里胡哨,有山有水有河流树木,还有一些浅显的运气和困难,用一个色子随意一扔,上面分别写着阿拉伯数字,写多少执那个颜色棋子的人就只能走多少步,完全是碰运气的娱乐活动,不顺手时会碰上“倒回原点”的提示,幸运的时候也会碰上“此处可向前飞五步”之类,总之先到终点者为赢。
看来怀旧是人生的必需品,无论生活的好还是不如人意,怀旧都是一种精神上的热敷。
所以现在有一批人穿回力鞋,往脸上涂百雀灵,洗头用蜂花牌洗头液,洗衣服当然是用电车牌肥皂。还有,下飞行棋。
这个温馨的场面深深地刺痛了紫佳的心。
让她理解了什么是锥心之痛。
那真的是眼前一黑,一时间大脑和心脏都不供血了,苍白的记忆变成没有颜色的黑白照片,那是她对于江渭澜最后的印象,在工兵五团的陵园里,她疯了一样穿梭在墓碑之间,寻找江渭澜的名字。她甚至希望在那里找到他的名字,让她的心放下,从此解脱。
否则,她没有办法相信,他真的人间蒸发了。
当时的煎熬和身心俱惫跟眼前的这一幕是多么巨大的反差啊。
周末下午大约四点四十的样子,崖嫣去了楼下便利店买卫生巾,她的手机一直响,一直响,被路过的紫佳听到,于是,她打开了崖嫣的书包。
关于那款苹果手机,崖嫣怎么也说不清它的来路,开始说是江渡老师给的,紫佳立刻就要给江渡老师打电话核实。崖嫣又说是张豆崩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但也许太不理直气壮,她并没有迎接紫佳的目光,连她自己的声音都渐说渐弱,变成显而易见的谎言。
紫佳觉得一个女孩子,没有缘由地收别人这么贵重的东西,作为母亲若是让她蒙混过关,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在她一再的追问下,崖嫣只好说出实情。
所谓的实情,更像是一个奇怪的故事,非常的不可信。所以才会跟着崖嫣去了江渡老师家。
是江渡老师开的门,虽然有些大感意外,但还是客气地把她们母女带到了客厅。
于是,她看到了江渭澜,那个让她魂牵梦绕而又肝肠寸断的男人。
她在瞬间变成一座雕塑。
周围的一切,她已经完全记不清了,或者毫无印象,他的太太、女儿,若不是原来就认识江渡老师,估计也不会记住他的样子。他成为唯一的特写镜头,苍颓的脸庞,有些阴郁的眼神,头发完全灰白,皱纹极有味道,仿佛写满了故事。
紧接着,她扭头就走,而且是下意识地拉着崖嫣就走。
她感觉到身后,江渭澜追了出来,一直叫她的名字,但她决计不回头,脚步越来越快,像罪犯逃离现场。
整整一个晚上,崖嫣的手机都在响,都是江渭澜约她见面。
“你就去跟他见一面吧,有什么事不能当面说清楚呢?”崖嫣也一个劲地来劝呆坐在客厅的母亲。
她不说话,目光冲着一个方向。
生活大师的确有这样的本领,指挥棒轻轻一舞,无论是什么样的暴风骤雨或者狂潮大作,终是会归于平静。犹如偌大的交响乐团,可以在刹那间鸦雀无声。
平静之后的紫佳也觉得,还能怎样呢?能做的就剩下谈谈了,她再一次想起她看到的他一家人的生活画面,好不悲哀。
“好吧,你告诉他,明天中午十二点,中山五路的美利权。”
“美利权?从来没听说过的名字。”
“你当然没听说过。”
“是饭馆吗?”
“是冰室。”
“当年的哈根达斯吗?才几月啊,你的胃受得了吗?”
“过气的地方,会安静一些。”
“嗯,知道了。”
林紫佳一夜没睡,吃了两片安定,还是一分钟也没合眼,她曾无数次的想过不同情况下的重逢,应该是“时隔经年,以眼泪,以沉默”吧,想不到的是自己焚身火海,别人毫发无伤。
心淡到了无波澜。
清晨时分,她才稍稍迷糊了一会儿。
中午离开家之前,她发现崖嫣有些哀伤地看着她。
“怎么了吗?”
“妈妈……你打扮得好像一个花痴。”
有那么糟糕吗?她急忙回了自己的房间,梳妆镜里映照出一张化着浓妆的脸,烈焰红唇。至少十年未上过身的嫩粉色的彼得潘小圆领的上衣,下面是天蓝色的波点蓬蓬裙,虽然身材没变还可以穿进去,但是怎么揪,裙摆都跳回膝盖上面。毕竟年龄不对了,明显是陈年老鬼穿少女装。
紫佳重新洗了脸,换上日常的衣服。
白衬衣,蓝裤子,米色的外套,丁字带皮鞋。素净的面颊。她系上最后一颗纽扣,神情黯然。
“妈妈其实你很漂亮,是那种很有味道的女人。”
不用安慰我了。她想,任谁都会输给时间。
崖嫣不放心,还是叮嘱她道:“妈妈你不要假装过得很好,那样只会显得更可怜。”
“嗯。”
她乖乖点头,一系列的举动应该都是下意识的。
她乘出租车去了中山五路。
昔日威风八面的时髦冰室,如今藏在闹市一隅早已无人问津,正常的人都不会多看它一眼。
紫佳站在美利权冰室的门口,心中不免感慨。当然更多的是有一些紧张和不自在,但仍旧没有迟疑地推开了美利权的门。有一个男人站了起来,自然是江渭澜。紫佳向那张桌子走过去,一路上用余光便可知道没几个客人,有两个服务员似乎在聊天。
他们相对而坐,江渭澜事先点好了一壶果茶。
她当然没有明目张胆地打量他,只是微低着头,所以并不知道他穿什么样式或颜色的衣服,只是点头示意间,看出来他新刮了脸。仅此而已。
开场白是非同寻常的一段沉默。
仿佛是在共同哀悼一段一去不回的时光,和一段不曾了结的情感。
“你还好吗?”终于还是他先开口了。
“还好。”
再就无论如何继续不下去了。
渐渐地,紫佳开始恢复意识。她想,江渭澜送给崖嫣手机,摆明是知道了崖嫣的妈妈是谁。为何不销声匿迹,再次无影无踪,让彼此保持零重逢状态,何必做出莫名其妙的举动,对她二次伤害?
对于他来说,她算什么呢?
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利用了她的痴情。
她越想越生气,不觉慢慢面色铁青。
“我决定见面并不是为了叙旧,”紫佳决定打破僵局,否则真不如起身离去,难道他们在这里演韩剧吗?“我想要一个理由……这一点不过分吧?告诉我理由我们以后就再不用往来了。”她抬起头,看着江渭澜,或者说直视他的眼睛。
他回望着她,点头称是。
“当时,”他说了两遍当时,然后才说,“有战友说,也是一起复员的战友,说应该趁着大好年华到深圳去淘金,当时的深圳就像解放区一样,吸引着无数心怀梦想的人。”
“你觉得这样的借口能说服人吗?”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也是俗人,一心想着衣锦还乡。”
我什么时候给你留下贪财的印象?当年说的多少多少条腿儿,几转几响什么的,我跟你提过一个字吗?紫佳这样想着,但是没有说出来,因为江渭澜的话根本不值一驳。
他真的是没救了,她想,不如就让她来编这个借口:在江渭澜当工兵的时候被石头砸伤了脑袋,从此失忆,也就在失忆的过程中,他找不到回家的路,忘记了有关亲人的一切,同时认识了现在的老婆。直到他病好,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了。
“好吧,”紫佳耐住性子,“你到了深圳,安顿下来了,给家里或者我打个电话或者写封信,应该是举手之劳吧。”
“问题是我没有发财,没脸见人。”
“我没问你发没发财,你要过自己的生活这没问题,可是我们有知情权吧。”知情权这三个字,她在暗中加重了语气,有点像政府重要部门的发言人,“你一声不响的玩失踪,你替我想过没有?你替你父母想过没有?我们每一分钟都活在担心之中,还有我的……”不说了,感情是个屁。最后一句话她险些脱口而出。
江渭澜一言不发,好像他处心积虑等待的,就是紫佳火冒三丈。
她也什么都不想说了,千头万绪,欲言又止,又从哪儿开始说起?当恋人变成路人,也就什么都不用说了。
“你给家里打过电话了吗?”
他摇头。
紫佳说出一个座机的号码。这是唯一一个她不用翻通讯录方可背出的号码,也许是打过成千上万次了,以为会有什么新的消息。
号码当然换过,从七位到八位,从8字头到3字头,但是她从来都不会忘记。
江渭澜的神情木然。
“干吗不把号码输到手机里?难道你记得住吗?”紫佳提醒他道,口气生硬,还有一点不耐烦。
江渭澜噢了一声,动作迟缓地打开手机,紫佳又说了一遍电话号码。
隔了一会儿,她平静地解释道:“回家看看吧,每年过春节,你妈妈都给你摆上一副碗碟和筷子,她说你突然推门进来,发现连你的座位都没有,会伤心的。”
紫佳起身准备离开,她看见江渭澜神情肃穆、凝重,甚至都没有意识到她要走了。
可是她真是一分钟也呆不下去了。
她在心里默默地对他说,我们永远都不要再见,都不要有哪怕是细微如发丝一般的关联。但是江渭澜,你欠我一个理由。
一个能够说服我的理由。
4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当江渭澜缓过神来,才发现他的对面已经空无一人。只有半杯琥珀色的果茶,提示着那个位置刚才的确有人坐过。
客人依旧稀少,服务员依旧在聊天,还是关于孩子上学方面的话题。说到这间简陋得不值一提的冰室曾经辉煌过,根本不会有人相信,或者成为一则笑谈。
江渭澜没有想到紫佳会突然出现在他家的客厅里。
但是有可能碰面应该是预知的,在他见到林崖嫣的那一刻起,他本来应该继续藏匿,不问世事。人们常说,住在同一座楼的人,相遇率也有可能是零。如果他面对崖嫣时选择绕道而行,生活依旧可以风平浪静。
但不知为什么,这一次他没有忍住,也许是直观的力量太过强大,当青春时代的“紫佳”也现时,那些自认为完全忘记和遮蔽的过往,海啸一般向他扑来。
明知道一切有可能暴露无遗,但是这一次他却无法转身离去。
这一次的见面,本以为会发生疾风暴雨般的场景,哪怕是相对无言,应该也都会感觉到彼此的痛彻心扉。
然而时间改变了这一切,可以说他们都相当冷静,这也难怪,人生过了四十岁以后,便进入万事皆休的平淡期,表达情感的方式无论如何不会太激烈了,哪怕是心重如山。
或者,他让她失望到心如止水。
倒是紫佳让他回家看看的眼神和语气,让他感觉寒气逼人,一股深深的凉意从脚底升起,慢慢渗透了他的全身。
他打开手机,找到刚刚存进去的号码,按下了呼叫键。
铃声只响了两遍,就有人接听了。
“喂——”
是母亲明显苍老的声音。
上一瞬间他似乎还可以保持平静,但一听到这久违的呼唤,立刻有一种游子的沧桑和惘然将他的身心紧紧缠绕,憋得他透不过气来,不知不觉间他哽住了,鼻子发酸,不能发声。
他听见母亲又喂了两声,声调耐心、和缓。
然而母子之间是有奇特感应的,又沉默了一会儿,母亲始终没有挂断电话,似乎在寂静中听到了他忍而不发的鼻息。
母亲说:“……渭澜?是江渭澜吗?……孩子是你吗?”
他使出浑身的劲才嗯了一声。
尽管心中五味杂陈,但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些许委屈的成分,路是他自己选的,事是他自己做的,小贞是他爱的女人,爱她,因为她值得爱。可是仍旧会伤感,只因为是对母亲,他所能愧对的血亲唯有母亲而已。
出了美利权冰室,江渭澜搭乘一辆出租车向家的方向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