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程思敏由于学习成绩好得令人惊叹,同时又有过目不忘的天赋,所以表面谦和的他内心极其傲视群雄,根本不把平庸的同学们放在眼里。这是豆崩从他经常低垂的眼皮和微微上翘的嘴角间读到的,骗得了别人但是骗不了内心敏感的张豆崩。
不过很明显的,这一次他对张豆崩的态度,慢慢地从爱答不理发展到多看她好几眼。
这天晚上吃完饭,大伙在夜色中围着湖边散步。
白天的战斗友谊终于开始发挥作用,豆崩和程思敏单独聊天在不知不觉间被甩在了人群的后面。程思敏对她说,他所以发疯,是因为压抑,觉得人生没什么意思。
豆崩当时有些吃惊,她说我们的人生还没开始吧?
现在想来,那一天程思敏是决心要打开话匣子,别说是对着豆崩,就是对着绿草、树木、岩石、群山也会说上几小时。
他说他的人生早就开始了,从降生的那一刻起,“你听听我的名字”,他说,“勤于思而敏于行,就知道我的父母对我寄予厚望,他们是千千万万中国式父母的化身,勤勉,勤力,把所有的心血倾注在我身上,也注定了我的生命也许就是一场逃亡。
“我从小就是看书,学习,做题,没有节假日,因为我妈妈说我天资太好,不学就浪费了。如果我得了奖,她就把那些奖杯奖牌和奖状放在家里最显著的位置,我开始也没有在意,因为学习对我来说的确是一件轻松的事。但后来我五年级就架上眼镜,身材瘦小的跟姑娘似的,我开始反感他们对我的教育,也因为我感觉不到快乐。
“我发现父母亲如果齐心合力地要培养孩子,那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还不如有争吵、闹小三那样生活得多姿多彩。
“我的父母就是高度和谐,志同道合,一个人若想出一个培养我的点子,另一个人一定拍案叫绝,然后进一步完善。我在家里其实特别孤独,绝对是寂寞高手,根本没有人可以说心里话。
“曾经,高一的时候,由于要代表学校备战数学竞赛,学校单独给了我一间办公室做题,我在那个几乎是封闭的空间做得天昏地暗,终于有一天,我做题做到吐了,回到家肚子饿但又不想吃东西,现在想起来,如果当时我妈叫我好好休息,或者看看电视打打电玩,或许我就没事了。结果她在我身边一直说励志的话,喂我心灵鸡汤什么的,我一下就崩溃了,突然嚎啕大哭,我质问我妈妈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思?只是比别人会做题有什么意思?这不是我要的人生。我一边哭一边把饭桌掀了。
“那是我第一次跟父母亲冷战,我爸爸还好,后来开始在我和妈妈之间和稀泥。但是我妈妈一直不肯原谅我,她说程思敏,你将来是要做大事的人,怎么可以在微不足道的困难面前一败涂地,情绪失控?!
“我为什么喜欢江渡老师?当然首先是我从心里热爱艺术,其次是只要跟江渡老师在一起,就觉得心里特别温暖,无论我跟他说什么,哪怕是纠结成一团乱麻的心情,他都是微笑地看着我,包容又淡定,并且都能理解。但是老实说,这种感觉在家里找不到一星半点。
“那次的数学竞赛我还是拿了金牌,我妈妈总算露出特赦我的表情。但是我并没有半点高兴,还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痛哭了一场。
“我跟父母之间的矛盾总暴发是去年寒假,他们让我去参加一个‘青少年领袖素质训练营’的班,十天的封闭式培训,美国请来的导师,学费四万五。不知为什么,我当时就想四万五能买多少好吃的,能买多少口香糖、巨无霸、可乐,多少电玩和苹果机,还可以去美加或欧洲豪华游。有一次我想买一双新款的耐克,我妈就回了我一句玩物丧志,你说这是哪儿跟哪儿,它们之间有关系吗?所以我坚决不去训练营,心想这才是最大的浪费。我说我根本不想当领袖,只想做一个普通的人。我告诉他们我的理想就是当一名老师。
“我爸爸妈妈当时就疯了,轮番地跟我吵架。他们对我的胸无大志非常失望。这一次,反而是我比较镇静。
“我妈说,我明天就去交钱,这个班你上定了,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就那么关键的几步,但是你不自知,所以才说父母亲的责任重大,你将来能够成就一番事业,到那时候就会感谢我们了。我爸在一边频频点头,我觉得他一直挺崇拜我妈的,认为我妈的话特别正确,也特别有力量。
“我说,你们如果交了钱我肯定会去,因为不能浪费钱,这个道理我懂。但是这也改变不了什么,无论是送我去白宫还是中南海,去学习还是去深造,我也还是当老师,而且不会教数学,我就教艺术或者历史。
“说完这些我就不再说话了,无论他们说什么,我既不反驳也不生气。但在我的心里,以前跟他们是没有隔膜的,那一刻突然生出了一道厚厚的墙。
“这是一场战争,而且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向父母公开宣战。没有硝烟炮火,血雨腥风,我们三个人都温文尔雅,表面上一切照旧,每个人该干吗干吗。但是真正的局面是他们说他们的,我干我的。”
听了程思敏的故事,豆崩完全接不上话,只剩下暗自吃惊。这一切太超出她的少得可怜的生活经验了,所以轮到她不知所措,只能双眉紧锁,傻傻地看着程思敏。但是在感情上,她非常清晰自己站在程思敏这一边。
“后来你去参加领袖素质训练营了吗?”
“去了。我妈说到做到,第二天就去交了钱。”
豆崩半晌无语,心想比起程思敏的妈妈,野晴小姐已经是天使了。自己可真是珠玉在侧瞎了狗眼。
从此以后,他们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只是豆崩心里明白,程思敏一直拿她当哥们儿。而她,没有缘由地凌空一跃,就是非常喜欢程思敏,是那种少女怀春式的喜欢。密码是她没有办法无视他的才华和他抵御成为领袖的英雄气概,她喜欢他,喜欢他的一切。
这一天的晚上,豆崩和崖嫣例牌在地铁站里分手。两个人是不同的方向,等车时,豆崩感觉崖嫣的脸上有一层淡淡的喜气,跟刚进吉之岛时的面色黯淡判若两人。心想,什么嘛,明明就很期待明天去才艺支教的活动,明明就很想见到江渡老师,还装作不想去的样子,让人死说活劝的,这可太不是崖嫣的风格了。于是豆崩对崖嫣说道:“知道我怎么看出来的吗?”
“看出什么?”
“上次在读书会的活动,你的眼睛就没从江渡老师身上移开。”
“我哪有?!”
“而且只要看见他,你的心里就开始放烟花。”
“我哪有?!”
崖嫣的脸又红了,这一次是冒着烟的铁板烧。幸好她要乘坐的地铁先到,两个人急急地说好明天凌晨见。然后崖嫣匆匆忙忙上了车,透过玻璃窗,彼此几乎同时做了一个淡定的手势。
这时,豆崩要乘坐的地铁已经缓缓进站。
6
上课前的五分钟,教室里面乱哄哄的,许多同学在大声说话,像憋了太久的鹩哥一旦发声就没完没了。还有人在相互追逐。然而江渡一眼就看出崖嫣不在教室里,不光因为她的座位空着,打打闹闹的人群里也没她。
江渡走到张豆崩的课桌前,豆崩正在书包里翻美术课的讲义。江渡问她崖嫣怎么没来上课。豆崩说她重感冒,发烧,她妈妈已经给她请假了。
江渡点头离开,其实也是他意料中的事,只不过证实一下而已。
上周六去支教的地方仍旧是湛江遂溪的麻石村,开始还比较顺利,他带着同学们坐上长途汽车,随着都市喧嚣的远去,视野渐渐开阔,远处青山蜿蜒,近处是成片的农田,有一种杏花孤影响笛声的韵味。
然而几经辗转,终于离麻石村越来越近。看得出来,同学们对贫困偏僻山区的现状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但还是被眼前的荒凉和孤远所震撼。明显感觉到开始的轻松、兴奋和不过如此的支教就是春游的想法彻底动摇,没有人说话了,尤其是第一次来支教的同学,都在用沉默掩盖内心的惊讶和恐慌。
麻石村只有一条崎岖狭窄的山路与外界相连,不通汽车,从乡政府到村里要走三个多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