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想一定是袁浩的妈妈告诉野晴小姐的,袁浩的妈妈是野晴小姐的客户,据说现如今最坚固的友谊不是来自朋友,而是客户。这个女人在家长会上看见她和小陈阿姨勾肩搭背,眼里曾经流露出一丝疑惑。
这是两周前的事,爸爸出差去了,只好叫小陈阿姨替代。豆崩也想过叫野晴小姐来开家长会,但是以兰老师的火眼金睛立刻就会发现问题。
野晴小姐就是要等着她开口要钱的时候再质问她,所以她哪里是无名火?明明事出有因。她希望她明白钱是多么重要,无论要做多么伟大的事,都不应该轻视爱钱的野晴小姐。
这是一个越描越黑的问题,“钱我不要了。”豆崩低声说道。一边脱掉高跟鞋,并且把脖子上的珍珠一把摘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回梳妆台上。
“我的话还没说完。”
正要离开的豆崩只好站在原地。
野晴小姐问道,“你没有什么可解释的吗?”
豆崩摇了摇头。
她也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跟崖嫣一样,她不想让人知道她是单亲家庭,虽然有一些励志的说法,但根本是全社会的偏见。尤其是兰老师,那么处心积虑地要把他们像土豆一样一个一个刨出来,然后变成她眼中的问题女孩。
母亲不会理解的,她相信的是实力,是有钱以后便可君临天下。豆崩决定什么也不说。
野晴小姐好像真的火了,提高声音道,“张豆崩你明不明白,我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家长会,而是因为……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爱钱,所以很可耻?”
豆崩吃惊地看着母亲,这话听上去很刺耳,但在她的心底,是否觉得崖嫣的妈妈、小陈阿姨这样的人更像妈妈?
“如果你觉得他们那么好,那你就搬过去住好了。我一个人没关系,也没有任何问题。”野晴小姐冷冰冰地说道。
“妈,你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
“你吃我的,用我的,花我的,跟我要钱,心却在那一头,你觉得这是小题大做吗?”
“反正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不要钱了。”
“不要就不要,你以为我会偷偷塞到你的书包里吗?”
豆崩头都不回地走了。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枕着双臂发呆,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居然会为了钱发愁。想起以往漫不经心的样子,野晴小姐就说过,张豆崩你没有资格视金钱如粪土,在别人眼里会是一个笑话。
没有缘由的,对钱竟然生出几分敬畏之心。
这一天的深夜,张豆崩夹着自己的枕头来到母亲的床上,两个人都流下了泪水,然后相拥而眠。
她本来想对野晴小姐说,你对我来说很重要,你才是我的唯一。我懂。当然她什么也没有说,这不是她们之间表达感情的方式。她们会斗嘴,互不相让、甚至有些冷漠,却又无不心心相印。
第二天早晨,豆崩被父亲的电话叫醒,野晴小姐的大床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光线从厚重的窗帘缝里挤成一道闪电。
她揉着眼睛走到餐桌前,家政工人正在布置早餐,有丰盛的水果和煎蛋的香味。野晴小姐穿着淡藕荷色的晨褛坐在沙发上,身体微微前倾,茶几上是一大束平躺在她面前的玫瑰,新鲜到露珠未干,工人隔三差五会在早市买来时令的鲜花,也只有玫瑰,野晴小姐会一枝一枝修剪好,插入广口透明的玻璃瓶里。那些玫瑰亭亭玉立,娇嫩矜贵,不禁让人肃静俯首。
早晨真好,太阳照常升起。可以让生活恢复原样,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豆崩这样想着,一边站在母亲身边,观赏那些玫瑰。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玫瑰吗?”野晴小姐面色温柔地说道。
“是因为有刺吗?”豆崩心想,野晴小姐肯定不愿听到平庸的回答,例如非凡的美丽幽香之类。
野晴小姐果然点头道:“耐旱耐涝耐寒冷,而且有刺有价。”
有刺有价。豆崩心想,这不就是野晴小姐的真实写照吗?
此后,她们谁都没有再提起那个令人伤感的夜晚。
5
吉之岛超市的出口处,不大的地方开了两家咖啡厅,一家健康热饮,还有一家以鲜榨为主的水果站。但由于是小周末,人还是很多,崖嫣和豆崩从超市里挤出来,她们只是买了一些零食和糖果。
第二天凌晨五点就要起床集合,利用双休日参加第一次的艺术支教活动,这让张豆崩格外的兴奋和期待。但是崖嫣看上去是既激动又纠结。
超市的大门外,有一家凉茶店,这里倒是比较冷清,店的一半是装各种凉茶、特色饮料的保鲜柜,另一边是三张小圆桌,贴着落地玻璃窗,每桌都配了三把椅子。此时一个人都没有。主要是人们喝凉茶的习惯,若不是站在门口一饮而尽匆匆离去,就一定是整瓶买回家慢慢喝,很少有人坐在店里品味苦涩的凉茶。
她们两个人当然是因为这里有座位才会坐下来,勉强要了加热的枇杷雪梨特饮,一喝还是满嘴药味。
豆崩瞪着一双圆眼睛看着崖嫣,意思是说吧,你不是有话要说吗?
本来她们约好今晚早睡,明天早起。现在也买好了路上的零食和给孩子们的花花绿绿的糖果,理应赶紧回家睡觉。
崖嫣一副死相,低声说道:“我明天还是不去了。”
豆崩当场愣住,半天没说出话来。她依然看着崖嫣,但是明显的,崖嫣回避了她的视线。
“为什么呀?”豆崩盯着崖嫣问道。
“不为什么,我妈的身体……”
“打住,拜托你换个理由,我一听你的语气就知道是假的。”
崖嫣不再说话,也还是不看豆崩的眼睛。
豆崩突然有点明白了,道:“你不是孤独吗?我不是时尚吗?其实那都是借口,我们是为了一个人才去参加支教的。”
“没有没有,不是这样的。”崖嫣一直摆手,生怕豆崩口无遮拦说出什么来的样子。
豆崩笑道:“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干嘛这么神经兮兮的?”
崖嫣的脸红了,像铁板烧,只差没冒出烟来。
豆崩又喝了一口枇杷雪梨汁,心里想着但愿真的能润肺,嘴上不紧不慢道:“崖嫣,我知道你喜欢江渡老师。”
崖嫣猛地抬起头来,这一次她情不自禁地看着豆崩。
“而且,”豆崩得意道:“我觉得江渡老师也挺喜欢你的。”
崖嫣一下子站起来了:“你不要瞎说好不好。”
“我不是瞎说啊,他跟我打听过你啊,每次我说起你的事,就觉得他的耳朵竖起来了。”豆崩笑嘻嘻地打手势叫崖嫣坐下来。
“这是不可能的。”
“有什么不可能的,这是一个万事皆有可能的时代,你们很特别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不愿意参加活动,不就是为了避开他吗?总不见得是为了避开我吧。”
崖嫣坐下来,显出横下一条心的样子,道:“我觉得你也很喜欢江渡老师啊。”
“我哪有喜欢他?我喜欢的是程思敏好不好。”
“程思敏是谁?”豆崩感觉崖嫣的脑袋一直转一直转,但完全想不出来这个人是谁。
豆崩心想,程思敏虽不是玉树临风,但也十分抢眼,于是提示道:“也是我们读书会的啊,只不过他是高三的,帅锅。不爱说话,但是非常聪明。”
崖嫣还是没有半点印象。
豆崩不快道:“你怎么会不知道程思敏?他不但在读书会,就是在我们学校也很出名啊,是天才的尖子生啊。”
崖嫣抱歉道:“我真的不知道谁是程思敏,但是豆崩,谢谢你告诉我这个秘密。”
“这真的是一个秘密噢,他好像完全不知道我的心意。”豆崩一边说一边拿出手机,似乎更介意崖嫣连程思敏是谁都不知道。
手机上的照片显然是偷拍的,崖嫣看见一个面目模糊的男青年,是在篮球场上三步跨栏一跃而起的动作。
崖嫣忍不住脱口而出道:“这么瘦,个子好像也不高。”
“你想起来了吧?”
崖嫣翻了一下白眼,还是摇摇头。
不一会又道:“你还说他的身材是黄金比例?”语气像是在质疑假冒伪劣。
“哪有那么差?”豆崩拿回手机,又看了一眼,有些迷茫道。
“就算看了照片,人群里还是认不出啊。”
豆崩懒得再理崖嫣,单手托着下巴把目光移向窗外。
她记得第一次见到程思敏是在读书会的活动上,当时也的确不是被他的容貌吸引,而是觉得他与年龄不相符的沉默寡言。别的同学都在开玩笑或者说一些书中趣事,只有他旁若无人,手不离卷。后来豆崩发现那是一本《庄子》,心里很不以为然,觉得他装逼。但后来每个人做自我介绍的时候,程思敏说他酷爱古典文学,还背诵了一段《离骚》,才让张豆崩对他刮目相看。
程思敏跟江渡老师的关系很好,如果是课余时间,常常形影不离。豆崩后来才知道,这是因为程思敏有着保送清华大学的成绩,尤其是屡次得过奥林匹克数学奖,但他自己的愿望却是读师范,将来做一名普通的老师。
据说所有的人都对他的想法大跌眼镜,只有江渡老师觉得这个愿望很好,也支持程思敏的想法。
包括打球和跑步,程思敏都是受了江渡老师的影响,江渡老师就是说他太瘦了,小腰板难以承担自己的理想,学习永远都没有身体重要,更何况为人师表同样有个形象问题。总之句句话都说到程思敏的心坎上。
有一次,豆崩的父亲张箭要带着体院的学生去大夫山国家森林公园骑游,晚上还在那里露营,这当然是张豆崩的最爱,于是约了读书会一票同学参加。江渡老师和程思敏都去了,当然还有崖嫣,所以崖嫣居然不知道程思敏是谁?简直让豆崩无话可说,可见她的小脑袋里满满的都装着别人。
森林公园的绿道骑游并不是永远一马平川,很快就遇到“勇敢者小道”,只见山道崎岖,丝带一般缠绕在灌木丛中,虽然是自行车道,却也险情四伏,至少能把屁股巅麻,把人累趴下。
女生们纷纷绕道而行,只剩下张豆崩成为勇敢者。男生里面,程思敏有些犹豫,因为那时他的确单薄瘦弱,而且面色苍白还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但若是他一个男生混到女生堆里绕道而行,那不是逊爆了,成为一辈子的人生污点?所以张豆崩大声道:“走啊,程思敏,到这边来,还愣着干什么?”程思敏无路可退,只好踏上勇敢者小道。
父亲张箭自然是在最前面开路,豆崩在最后押尾,她叫程思敏在她的前面慢慢骑,总之她在后面保驾护航。然而极少运动的程思敏还是摔得不轻,路一不好走,他的手就把不住车头,连人带车翻倒在山道上。豆崩只好不厌其烦地把自己的车扔在一边,扶起程思敏,还从双背包里拿出创可贴、纱布之类的东西给他解决擦破伤等问题。最后干脆陪着他一块推着车在山道上一瘸一拐地走,令程思敏满脸愧疚之意。
他们严重掉队了,而且又饿又渴,程思敏只带了一个干面包。张豆崩给他吃自己带的三明治,里面有火腿肠和鸡蛋,还有拌着沙律酱的黄瓜蔬菜粒。程思敏说太好吃了,问她是在哪里买的?豆崩说是自己做的,程思敏几乎惊掉了下巴,他说不仅是他,就连他妈妈也做不出这么好吃的三明治,他们家平时都是在食堂打饭吃,吃什么都是一个味,就是食堂味,有时候虽然很饿,但光用想的,意念上也就饱了。
豆崩又从双背包里翻出自制的马卡龙送给程思敏吃,程思敏的眉毛都在脑门上跳舞,说他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而且,而且还是张豆崩的两只小胖手做出来的,他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豆崩当时的表情是本该如此,这些都是寻常食物,又不是龙肝凤肾、驼峰熊掌值得大惊小怪。难道他生活在地狱里吗?
“这饼干叫什么名字?我可以网购。”程思敏问道。
“少女的酥胸。”张豆崩存心想逗逗这个书呆子。
程思敏顿时停止了咀嚼,一时不知所措,脸颊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含糊不清道:“不可能,不可能有这种名字……你瞎编的吧。”
“当然是真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豆崩笑道,“吃个饼干还脸红,你也太老土了吧。”谈笑间,又把自己跟马卡龙的故事,包括对兰老师的不满竹筒倒豆一般统统说了出来。
程思敏一直认真地听,时不时的还若有所思。
豆崩不禁叹道:“我也知道,兰老师希望我们成为一尘不染灵魂高尚的人,可是不知为什么,她越是高海拔我越是想干坏事。”
程思敏不住地点头,表示深有同感。并道:“我认为这根本不是坏事,分明是她无中生有。”
现在想起来,也许就是在那一刻,豆崩便把程思敏引为知己。
两个人正聊得起劲儿,只见一位同学从前方跑来,并没有骑车,只是徒步而来,说是张箭老师让他来接应落在后面的同学。豆崩忙道:“是我们俩断后,路实在太颠了,程同学只好陪我慢慢走。”那位同学听毕,便主动接过豆崩手上的自行车,三个人一同下山。
不仅如此仗义,豆崩在走完勇敢者小道时,还安慰了程思敏一句:“放心吧,这是国家机密。”
总算,到了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骑游之路又开始好走,并且风景更加动人,犹如骑进一幅水墨画卷。这时绕道的同学、掉队的同学和等待的同学重新汇集,为这幅画卷增添了明快的青春色彩。
抑或是一首热情澎湃的交响诗,一条水晶般清亮的溪流。
欢歌笑语的队伍再一次出发,开始最后的冲刺,等到达目的地后便可安营扎寨,彻底休息。彼时,大伙在绿道上正挥汗如雨,骑得又辛苦又兴奋,冷不丁来了一场雷阵雨,于是纷纷跑到树下或亭子里避雨。只见程思敏在雨中两手撒把地狂骑,嘴里还哇啦哇啦地大嚷大叫,跟疯了似的。
有同学说,他打了鸡血吗?
傍晚搭帐篷的时候,程思敏也是异常兴奋,摩拳擦掌地想帮助别人,但其实他是第一次露营,反而是张豆崩更受同学们的欢迎,程思敏也十分惊叹她对安装帐篷的熟悉程度,令他叹为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