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必须承认,兰老师的板书的确是笔力苍劲,有着男子的气度和风范。
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兰老师叫起两位同学,解释《赤壁赋》里的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同学都支支吾吾的说不清楚。
崖嫣叹了口气。
也许是教室里太安静了,这一声叹息似乎被放大了倍数,不仅吸引了兰老师的目光,有几个同学也回头看崖嫣。
兰老师让崖嫣站起来,温和地问道:“可以告诉我们你为什么叹气吗?”
崖嫣不说话。
兰老师笑道:“不是说现在最时兴的就是把伤心事说出来,让大家高兴一下吗?”
全班一阵哄笑。的确,班上的同学人人都爱兰老师。
崖嫣还是不说话,心想我凭什么告诉你?你为什么什么都想知道?而且你家访像特务一样访出了我的秘密我就是不爽,我为什么每件事都要配合你?我对这种所谓的亲密无间不感兴趣。
然而兰老师是有宽阔胸怀的人,她当然不知道崖嫣在想什么,也没有必要知道。她只是说道,“那么就请你解释一下这两句话的意思吧。”
崖嫣答道:“听任小船漂流而去,穿行在旷远朦胧的江面上。纵,听任。一苇,小船像一片芦苇叶狭长而轻。所如,所往。凌,越过。万顷,形容江面宽广茫然,江面迷茫一片。”
连兰老师都盛赞,回答得非常完美。
此后无话。这一天算是无惊无险地过去了。
放学回家的路上,张豆崩突然说道:“我知道你为什么叹气。”
崖嫣看了张豆崩一眼,意思是说说看。
张豆崩道:“我们就是想过‘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的日子,但是不可能啊。”
崖嫣点点头。心想张豆崩还真是聪明,像她这么聪明、漂亮又有钱的女孩子谁会不喜欢呢?每念及此,总是不觉又矮了一截。
由于今天晚上是例牌的读书会活动日,所以她们不着急回家吃饭,而是要去一家小咖啡厅聚会,以前读书会的活动就在学校里的空课室,缺点是没办法固定下来,感觉像游牧民族。于是作为召集人的江渡老师找到了这家他朋友开的咖啡厅,一切免费。咖啡厅的主人首先是爱书之人,其次也希望偶尔的嘈杂与喧嚣有望带动人气。
两个人决定先去玫瑰甜品店吃一碗双皮奶,然后就去参加聚会,活动完了再去吃宵夜。总之去那家僻静的咖啡厅是一定要路过甜品店的。
走进店里,客人还真不少,只剩下门口的两张小台,两人拣了一张坐下来,点了两碗红豆双皮奶,不一会便呈了上来,雪白如凝脂的糕状奶品上,顶着一团黏稠的红豆,鸡冠花一般的可爱。
吃完之后付账,店家说有人帮你们付了。顺手指的那张台上并没有人,只剩服务员在收碗擦桌子。两个人的目光又投向门口,才看见王行长已站在店门外,冲她们挥了挥手扬长而去。崖嫣知道,王行长才不会为了她这么做,自然是在巴结豆崩。
再看张豆崩,则是一脸的莫名其妙。
崖嫣忍不住笑道:“我看他挺喜欢你的。”
豆崩不客气道:“我早就知道他喜欢我,可是谁喜欢他啊。变态。”
“太夸张了吧。”
“哪个正经男生会进甜品店啊?”豆崩一脸的嫌弃。
崖嫣捂着嘴咕咕笑。
豆崩又道:“还买卫生巾,不变态又是什么?”
“他不是说他是汗脚嘛,买卫生巾是当鞋垫用。”
“当然是当鞋垫用,难道还……那就不是变态是变性了。”
两个人忍不住笑起来。
这时崖嫣深藏不露的小心思顿时泛起,道:“那筷子呢?我觉得他也只对你一个人好。”
张豆崩用鼻子哼了一声,随即站起身来。
两个人离开了甜品店,因为没有吃晚餐,时间尚早,所以一路上她们迈着四方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前往咖啡厅。
杜丘咖啡厅深藏在燕登道的巷子里,是洋房改建而成,一座两层小楼,僻静到放鞭炮都不会有人上门兴师问罪。根本不是什么商业口岸,一看就知道是以非盈利为目的,怎么可能有大众进来消费?但是说来也怪,只要是这种类型的咖啡厅才可能保留一点文艺气息,否则就成了星巴克。
这里最大的特色是自己有一个独立的庭院,随意摆放着四五张笨拙的船木桌子,椅子是同样的漆黑木色,但长短不一,显然是根据木料的最大可能性而做出的设计,它们四散在桌子旁边。庭院里绿色葱茏,有着浓密细软的草地,总之是那种颇适合小型活动的场所。
老板杜丘,真名不详,人长得瘦瘦高高的,额头扎一日式头巾,表情也永远是酷酷的浪人模样。大门上就粘有英雄帖,上面写着:“我们这里什么名人都没来过,只期待着你成为名人。”
崖嫣和豆崩来到这里时已经是华灯初照,这时庭院的感觉最好,黄昏暮色中汇集而来的年轻人纷纷壤壤,都在胡扯。
一个个争相表现自我,正事无话,越低俗越快乐。
人来得七七八八,但没有看见江渡老师的身影,他每次都是提前五分钟到场。崖嫣看了看手表,果然与约定的时间还有八分钟。她和豆崩找了一张双人椅子坐下来,豆崩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崖嫣我告诉你吧,筷子其实是个小人。”
崖嫣想了想道:“他也就是精明一点吧,可是现在的人谁不精明呢?”
豆崩对筷子不做评价,只道:“我跟他之间是有交易的。”
崖嫣没有说话,神情渐僵地看着豆崩,唯恐她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情节来。豆崩不觉笑道:“也没有啦,看你吓的,他告诉我数学题都是有补偿的,比如他的随身听,是我给他的。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吧?他才不会随便帮助别人呢,喜欢我?喜欢个妹啊。”
崖嫣笑了,但是心底着实一沉。
“再说了,我又不是没有喜欢的人,什么王行长、筷子都是浮云,他们怎么可能是我的菜?”豆崩继续说道。
崖嫣还是用眼睛寻问,谁?是谁?
豆崩笑道:“还是别晒了吧,他还不知道呢,我怕晒死了。”
崖嫣心想,那什么都不用说了,张豆崩真正喜欢的人肯定也是江渡老师。这种电视剧里的烂桥段怎么降临到自己头上了?心里陡然生出一根刺,崖嫣越想越是这么回事。因为对于读书会的活动日,她和豆崩都有着相同的兴奋和期待,尽管也同样加以掩饰,故作寻常。
果然,江渡老师来了以后,崖嫣觉得张豆崩的目光没有一分钟从老师的身上移开,老师对于豆崩也是抱以灿烂的微笑。
这场景让崖嫣突然想起,有一天下午,在学校时路过篮球场,两个女孩子都忍不住驻足,看着满场飞奔的年轻的老师和同学,抢球,投篮,激烈争夺血气昂扬。江渡老师就在场上,只穿一件圆领T恤,手臂和胸肌的线条紧致刚毅,小麦色的皮肤在夕阳下有着油画般的质感。
崖嫣呆呆地看着场上,内心一阵小马奔腾。
应该说,每一个女孩子心里都有一个篮球场,是曾经暗许芳心的地方。尤其是看到自己不愿承认,但又心仪的男生那样的青春迸发活力四射。
当时的张豆崩也像现在这样,目光仿佛春天里的蝴蝶,一直追随着江老师的身影翩翩起舞,不仅目光呆滞,还兀自感叹道:“身材真是一流的黄金比例,听说还跑过‘半马’呢。”
崖嫣故意问道:“谁呀?”
张豆崩得意洋洋地晃了晃脑袋,没有吱声。
但是崖嫣一猜就知道是谁,因为看过江渡老师穿纪念参加半程马拉松比赛的运动衫。
他今天仍旧穿着牛仔裤,军绿色的薄棉夹克,里面露出黑色的针织衫,上面就隐约呈现出半马的字样,戴一只便宜的又大又黑的腕表。一如既往的通勤装扮,然而在崖嫣的眼里就是光芒四射。
时至今日,她还记得读书会的第一次聚会,同学们一一做了自我介绍,之后江渡老师说道,我是老师,又是召集人,在这里重申一下规矩和范围,那就是读书会还是以读经典为主。
不会闷吗?有同学提出异议。
就是闷啊,江渡老师回道,就是因为闷才要年轻的时候读,不然就读不下去了。他的话堪称语惊四座,但语气又是那么温和,目光是只有享受过温暖和爱惜的人才可能有的那种清澈。他继续说道,读经典是给人生涂一层底色,此后就不怕五颜六色了,至少有了基本的品位。这一点非常重要。
是一个伟大的人说的吧?当时张豆崩冒出这么一句。
是我爸爸说的。江渡老师如实回答,引来一片哄笑。但不可否认,许多同学都开始喜欢江渡老师,既平和,又坚持。
这时,杜丘和他的服务员已经派发完饮料,找位子坐了下来。而每次,必定等杜丘坐下来,江渡老师才会进入正题。他对别人的尊重和礼貌,总是可以打动敏感并且细致的崖嫣。
开始谈书,上一次活动结束前布置的书目是《傲慢与偏见》,每回都是这样,众人根据布置的书目回家阅读,然后活动时集中讨论。这时同学们有的拿着实体书,有的捧着电脑,有人拿着迷你苹果机,开始谈论各自的读书感想。
崖嫣的心情莫名其妙的黯淡,任何精彩的眉批和深度解读她都听不进去,包括同学们的一些奇思妙想。
只是在听到哄笑的时候,她也赶忙咧咧嘴,做出笑的模样,其实并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
2
读书会结束之后,豆崩提议去吃比萨。崖嫣说道:“那是宵夜吗?比正餐还厉害。”心里面,当然是没有什么胃口。
豆崩大喇喇道:“馋了呗,好想吃红肠和芝士焗在一起的味道。”
崖嫣但笑不语,用沉默表示:不减肥了吗?
豆崩嘴角微微翘起,道:“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走吧。”
“不然你想吃什么?”
“我真的随便。”
“我看你刚才一直走神,还是为兰老师家访的事生气吗?”
崖嫣做了一个不置可否的表情。
豆崩又道:“你今天在课堂上简直是用眼睛跟她掐架。”
崖嫣叹道:“好吧,我承认我和我妈是两个笨蛋,可是那又怎样?并不需要她的同情和拯救。”
“又不是病毒,干吗非要介入到别人的生活里?”豆崩面无表情地回应。
“我就想像一个笨蛋一样生活,不喜欢她的无微不至和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管理,我为什么不能有自己的秘密?难道老师就是侦探吗?”
“谁说不是,做个马卡龙卖,把我爸都叫到学校来了。让我觉得自己是个问题女孩。”
“可是你没暴露啊,我是在全班同学面前亮了相,我最讨厌这个标签,凭什么脑袋上贴个红纸条,单亲不单亲都可以过得很好或者很不好。”
“她要是知道我也是单亲家庭,肯定立刻成为她的小白鼠,不知怎么教育我才好。我真想不通,他们怎么有那么多一套一套的理论扣在我们头上?”
“她不会知道的,这是我们最后一点秘密。”说这话时,崖嫣和豆崩对望了一眼,两个人的目光像地下党员一样坚定。
这时有一个全身上下真假名牌混搭的女人气势磅礴的从她们身边匆匆路过,顺便飘过一丝恶俗的香味。
她们俩的目光再一次对望。
豆崩撇了撇嘴,小声道:“她出门都不照镜子吗?她是煤老板的五姨太吗?打扮得这么土就出门了?”
望着那个女人的背影,崖嫣心想,她其实从来都不知道成年人到底是怎么想事的,同时也是她害怕长大的原因,没有之一。
点了厚底的纯正美国比萨,配料只有红肠和双倍芝士。由于已经不是饭点,店里的客人不多,所以热气腾腾的比萨很快就端了上来,用饼铲铲起一角,浓郁软糯的芝士便一条一条地拉成了丝,被不情不愿地拖进小盘里,香味扑鼻。
豆崩对准比萨张大嘴巴咬了一口,立刻闭上眼睛缓慢咀嚼,用鼻子发出心满意足的长鸣。
她喜欢她无忧无虑的样子,还有那种能摆平一切的轻佻。崖嫣看着豆崩小脸红扑扑的,皮肤细致光润到吹弹可破,身材也大有前突后翘的趋势。再看看自己,自卑心理又开始探头探脑地冒出来,黄黄的皮肤,平胸,瘦弱,砍掉脑袋看就只有十三岁。
崖嫣还是没有胃口,这是一个五味杂陈的晚上。
刚才在杜丘咖啡馆,散会前布置了下一期活动的书目是《毛姆短篇小说精选》。之后众人起身,三五成群的往外走。
崖嫣感觉到身边的豆崩一动未动,显然是不准备马上离开。渐渐地,人走得差不多了,还剩七八个人便向江渡老师和杜丘这边围拢,因为院子里安静下来,依稀可以听见他们在商量做公益的事,对此崖嫣并不陌生,据说江渡老师就是做公益时认识杜丘的。
读书会的分化在所难免,一部分人结伴看小剧场话剧,一部分人成立了环保小组,也有“吃喝团”,踏踏实实当一枚吃货。
江渡老师坚持的是才艺下乡,就是到贫困地区,如粤西或粤北的山区小学教当地的孩子唱歌、跳舞、画画,还有诗歌和电脑,花钱不多但是深受乡下孩子们的欢迎。
“我们也加入吧。”这时豆崩说道。
“加入什么?”
“当然是公益。”
崖嫣迟疑了一下,她倒不是缺乏爱心,而是……如果他们好,就不必当观众了吧。她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逃离。
“走吧。”豆崩几乎是用命令的口气对她说道,然后两个人手拉手地走到江渡老师面前。
江渡老师自然十分欢迎她们的加入,不过还是问了一句:“张豆崩同学,你为什么要做公益啊?这可不是选答题而是必答题哦。”他的意思是做公益贵在坚持,如果只是凑热闹完全不必开始,生怕孩子们感到被嫌弃。那种居高临下的救世主模样,也是要防微杜渐的。
“那老师你为什么要做公益呢?”豆崩出人意料的没有马上回答老师的问题,脸上反而闪过一丝挑衅的神色。
她是想让老师记住她吧。崖嫣心想。
江渡老师坦率地回道:“时尚。做公益是当代文艺青年的标识,多时尚啊,我得承认我是一个赶时髦的人。”
大伙笑了起来,杜丘并没有笑,反而一本正经道,“还真怕你说出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什么的……”他的话倒是引起哄堂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