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心思太重,一连几天,霍去病都没有打坐。这数日中,不断有朝臣投来拜帖或者送上礼物,霍去病以尚在调理为由,始终都躺在床上见客,这样每个人来了都说不上两句,便起身告辞了。如此一来,倒是让他认识了不少同僚,这些人怀蕊大多数都见过,听她介绍,霍去病知道来者大体上以中下级官员为主。那些把持朝政的重要人物竟象是约好一般,一个也没有出现,只是托了人将礼物带到。
这日,天刚刚放亮,怀蕊进来轻声将他叫醒。睁开朦胧的睡眼,霍去病问道:“什么事?这么早把我叫醒!”
“爷!舅老爷来了!”怀蕊答道。舅老爷?是谁?霍去病慢慢坐起身子,一边在想。想起来了,这个时代敢在霍去病府上称舅老爷的,怕只有那个王摩诘称之为“不败由天幸”的卫仲卿。
霍去病翻身下床,急忙换好衣服。不能让卫青在外面久候,不只因为他是自己的舅父,而且因为他目前仍然是军方的第一号人物。
这次终于可以把卫青看个清楚了,他的面色灰白,看上去带有很明显的书卷气,颌下的胡须整理的非常整齐,一看便知他是个极其细心的人。卫青头戴进贤冠,身着秋白朝服,看起来应该是上朝路过。卫青伸手轻轻将霍去病从地上扶起,在他文弱的表面下霍去病感觉到了应有的力量。“贤侄恁的多礼了!”
“有劳舅父前来探候,去病心下不胜惶恐!”霍去病起身后依然深施一礼,这一礼中包含了对这个一生破敌无数,却终未能留下多少美名的将军深深的敬意。卫青伸手在他拱起的手背上轻击两下,示意他不要多礼。“那日太医既已当着皇上的面,说你身无大碍,如果还是一直不出早朝,在皇上那里恐怕不大好看。我昨个儿想了想,还是今天把假销了吧!”
“早朝!”霍去病脑海中怎么也搜集不到与此有关的任何信息,对于原来身份的他而言,早朝不过是故事里的一个段子罢了。如今却要自己身体力行,不免心中踌躇。想个什么样的理由推脱呢?霍去病无法直接拒绝卫青的要求,只能探讨一点回旋的余地。他点了点头,口中却说道:“话虽是这么说,可是去病现在依然有些头晕,觐见皇上又是一件那么烦琐的事情,万一去病哪里出了差错,岂不是得不偿失!”
卫青淡然一笑,说道:“这有什么好怕的!你只需随着我做的照做就是了。你我同列大司马,班秩与规矩上也没有什么区别。”霍去病只得点了点头,心道:你都这么说了,到时候我若出了什么错,你怎么也得为我说两句话了!“我特意赶早了一些,你去准备准备吧!”
留下卫青在堂前饮茶,霍去病由怀蕊服侍备具服饰。站在铜镜前,穿上折花溜缝的秋白朝服;巾帻覆顶,上加三梁银边进贤冠;腰系纯组,其上佩精磨水苍玉;右佩纯黑玉刀;佩綔赤丝蕤合丝之龟钮金印,印上刻书:“正月刚卯既决,灵殳四方,赤青白黄,四色是当。帝令祝融,以教夔龙,庶疫刚瘅,莫我敢当。疾日严卯,帝令夔化,慎尔周伏,化兹灵殳。既正既直,既觚既方,庶疫刚瘅,莫我敢当。”佩二采紫绶,紫白、淳紫圭,全长一丈七尺,织一百八十首;着青白袜履。看着铜镜中盛装的自己,简直没办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自己真的从今日开始,就可以穿成这样子站在朝堂上颐指气使的说话了吗?
“爷!怎么样?”身后的怀蕊在铜镜中反映出崇敬的眼神。霍去病抬手正了正进贤冠,回道:“不错!穿上这身行头,人也显得精神多了。”“行头?”怀蕊闻言一愣。看到怀蕊愣怔在那里,知道她没听明白,霍去病也懒得同她解释,缓步走到床边。伸手轻抚“玄华”,内心多想让这个老朋友一起分享那初入汉宫的心跳的感觉,不过尽管霍去病受诏可以剑履上殿,但看卫青所佩纯是装饰性的器物,自己真要带把明晃晃的长剑上朝,那可真是......!拍了拍剑鞘,霍去病长长的吐了口气,低声道:“走了!”
躬送卫青上了轩车,霍去病回身来到自己的车驾前。只见两辆车外型装饰基本相同,都是朱班轮,倚鹿较,伏熊轼,皁缯盖,黑轓,三马拉乘,只是自己的车较新一些。随从抬来脚枰,扶着霍去病上了轩车,轻轻打上车帘。随着车轮转动,霍去病莫名其妙的紧张了起来,尽管已经见过了武帝,但那只是个非正式的场合,现在即将欣赏到武帝临御群臣的王者之风,兴奋与敬畏两种感觉艰难的纠缠着。车行的虽然缓慢,但与迎面过来的行人及车辆相遇却绝不稍停,对面的人车均自觉让开回避,而且即使让开也不是擦肩而过,而是停侍在路旁,等轩车驰过才继续行程。霍去病端坐车中,心内不住高呼痛快,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孜孜追求的正是这种自我的绝对体现!一刹那,他突然觉得自己可以理解为什么刘邦要在看到始皇车仗后,高呼“大丈夫生当如此”了。
心思既然沉浸在陶醉的喜悦中,这段路程也就不那么难挨了,已经可以看到前面出现大片的宫室楼阁,前面的车马突然停了下来。从卫青车旁驰来一名随从,在霍去病车旁拱手施礼,说道:“霍爷!前面有辆车翻倒在路上,正在清理,我们爷请您莫急,稍待片刻就好!”点了点头,霍去病打开车帘走了下来,反正留在车上也是闲坐着,倒不如到前面看看。看到霍去病下了轩车,一干随从均离鞍下马,牵着马若即若离的跟在他后面。
卫青看他过来,也走下轩车,看着霍去病微笑道:“早知你根本等不得,一起过去看看吧。不知道哪家的车舆这么会赶时候!”走不上十步,面前是一支八辆车的车队,第一辆车形式比较奇怪,竟是一辆拖乘兵车,车舆的正中还插立着一柄铜钺斧,车身四面敞开。这辆车的后面是辆安车,朱班轮,四辐,赤衡轭,可以看到在驭者的左侧,正襟端坐一人。由于天色尚未大亮,这辆车又是打头驶出去一段距离了,霍去病想看看车中坐的是什么人,可努力看了半天,还是看不出个大概。头车之后是一色的轏车[1],看样子都装着不少东西,一辆轏车横着翻倒在路中间,在轏车一旁还散落着不少物事。几个服饰与自己见过的人稍显不同的随从样人正在小心拾拣着,霍去病仔细看了看,散落的大部分都是外表较为华美的锦盒,偶有翻开的只见里面多数都是山参,夹带有少量的银器。
霍去病心中纳罕,忍不住向卫青问道:“这都是些什么人啊?”卫青食指在颌下的胡须上擦了擦,微微颔首道:“我的眼力不济了,你能不能看到斧车中的乘者有没有持节?”霍去病屈起眼睛想尽量看个清楚,但朦胧间怎么也瞧不太真,只是感觉那个乘者手中果然是持着什么立在身前,于是回道:“好象是拿着什么细长的东西!”卫青点了点头,轻声道:“斧车作为古老的兵车已在战阵中淘汰,现今只是用作彰显威严的仪仗车,周边小国皆循汉制,如果所料不差,这应该是哪一国的贡使团。但是一般国家的使者很少有持节的,如果这位使者持节的话,恐怕不是东北的朝鲜,就是东南的东越!不过他们在节杖上有些区别,朝鲜严循汉制,竹杖柄长八尺,以牦牛尾为其眊三重,漆朱红。而东越则称不敢自比汉廷,杖缩两尺,眊减一重,漆暮红。你整日忙于战事,这些恐怕也不是很清楚。”
“哦!”点了点头,霍去病可是第一次听说这些仪仗上的规矩,本来也不觉得有什么,但不知怎的,听说东越自逊心中便觉亲善,而相形之下,对同样遥远陌生的朝鲜却兴起了淡淡的厌恶。
[1]轏车:又作栈车,这种车的形制是车舆较长,其上为卷篷(蔑席),前后无挡,双直辕,驾一马,既载人又拉货,为民间运货载人之车。朝鲜使节本不可能带着这样的车队来入贡,他用的车应该是一种类似牛车的大型车,但那个车名太复杂,[草木车]这个字实在是打不出来,只好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