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一过,天空顷刻间变得深若墨斗,前后百步之内几乎不可视物,更别说辨认方向了。跟着也就盏茶的工夫,暴雨如决堤之瀑泽泻而来,岸边坡沿上伫立的槐杨,刚刚透出一些新叶,此刻在雨水中饱受蹂躏,“沙沙”作响。而脚下的河水更像是被煮沸了一般,迸溅的水珠在河面上尽情的翻滚跳跃,似乎永不知疲惫。
霍去病业已听人说过,此地在五月的光景,从来还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雨。冰冷的雨水夹杂着料峭的寒意,霍去病轻轻呵了口气,搓搓手离开了斗墙。“大人!”敢情杨仆早已立在身后,此时见他转过身来,这才上前施礼道:“此去河内郡怎样都有半日的水程,但是天色如此之黑,实在难以辨认方向,看样子今天已经是无法赶到了。刚才曹司马已接到东郡的行文,太守任破胡已率属官候在黎阳津,期请大人于黎阳登岸。黎县与郡界已然不远,明日便由车马护送至河内郡!”
“这样子......啊!”霍去病沉吟了一下,“那河内张太守那里是否需要知会一下,临时变化,可不要让人家苦候!”“大人请放心!”杨仆躬身回道:“行文上有任张两位太守用印,想必已经协调妥当,大人不必为此挂怀。”“这样就好!”霍去病抬手抚了抚下颌,跟着仰头看了看天色。“这雨下了也就半个时辰吧!想不到他们行动倒也真是迅速,片刻之间便已筹措妥当。”“呵呵!”杨仆陪笑两声,说道:“任破胡虽然外任多年,仍然不脱当年武将风骨,举手投足,依然隐约可见。”
“这么说,”霍去病揉了揉手指,“杨将军跟他也有几分熟稔了?”“正是。”杨仆恭敬的答道:“当年卑职与任破胡都曾跟从曹侯,其时以属国都尉从军,品秩尚在杨仆之上。元狩五年,从大将军间出击匈奴,大破匈奴将军【垒】(下部为“系”字)絺缦,因功授‘梁期侯’。大人想是已经忘记了?当年大将军一路,可就只得他一人受封。”“啊!”霍去病佯装省悟,笑道:“看我这记性,原来就是这个任破胡啊!”“正是此人。不想大人还能记得!”“得!”霍去病心内一阵懊悔,料想以霍去病的地位与心性,本来记不住一个因功封侯的将军也是寻常。可是自己现下这样一说,待一会见到任破胡,少不得又得寒暄几句。但是他又转念一想,以霍去病的性格,即便他记得任破胡这个人,恐怕也不见得会做何表示,一会见面,倒不如淡然处之更好一些。
接下来,两人计议了一下行程。霍去病携朝鲜降臣韂长韩陶王唊路最以及赵食其在黎阳津登岸,由任破胡安置于东郡内暂歇。杨仆楼船泊在黎县沿岸,待雨势稍歇依旧统兵至河内。届时楼船于河内郡分散入库,各路兵甲奉虎符各归属地,杨仆则暂候于河内郡。因为水路行程较快,到时便可等候霍去病一行到来,一起返回京师复命。
叙话间,船队便已抵近黎阳津。当年高祖兵败成皋,驰宿修武。诈称为汉王使者,平明驰入张耳、韩信壁营,虢夺军权。其后听郎中郑忠之计,使卢绾、刘贾将卒二万人,骑数百,便是由此黎阳津渡河南下楚地。与彭越并力击破楚军燕郭西,从而一振颓势,成为楚汉相争中的一大转折点。听着杨仆追怀往事,霍去病亦是不住点头。楚汉之争旷日持久,霍去病于书卷传闻中也约略耳闻,但远远不及杨仆娓娓道来,毕竟此时相去方百余年,前人功业尚自历历目前。
黎阳津,春秋时属卫国曹邑,时人也有以白马名之者,常常混而不辨。其实西汉立国后,黄河两岸称南津为白马,北津为黎阳。白马属白马县,黎阳属黎县,虽然隔河相望,却分属不同治所。黎县旧称黎阳,县北有黎山,黎山二十里便是县治黎城,一向为兵家之重镇。春秋时郑人弦高退秦师时,就是在此地遇见的故人蹇他。由于黎阳津的战略地位,历代统治者都注意善加经营,津渡不断加大,除了主要渡口进出官船以外,两边尚有数个野渡,以为私营之用。
立在船舷,霍去病远远的便看到沿岸一排十余辆整齐的车仗。车仗两侧是二百被甲郡卫,也不知任破胡是如何拣择,二百人竟是如一的高矮,看上去甚至胖瘦也相去不远。人人手持长戟,挺胸抬头,精深抖擞,因为他们已知今番迎讶的乃是本朝的武中之神---骠骑将军霍去病,故而不敢稍有懈怠。道旗之下,站了十数个人,正在翘首注目,望向水面的战船。当先两人,站在油布伞下,一个身着一领玄色朝服,个头高挑伟岸,双手拢在袖中,顶三梁进贤冠,佩纯黑错刀。三梁为公侯之制,一望可知定是东郡太守任破胡。在他身旁之人身着甲胄,身形虽然与他相似,但个头却明显的矮了一截,感觉尚不如任破胡之威武。头顶武弁大冠,肋系三尺青锋,应是郡尉董戚泽。
看到楼船入港,任破胡携着董戚泽向前趋进数步,候在踏板之侧。行军司马先行走下楼船,侍立在踏板两侧,而后霍去病以及杨仆赵食其等便鱼贯而下。霍去病后脚刚一离开踏板,立时有两名卫士擎过一领伞盖,为霍去病遮住风雨。任破胡也即与董戚泽上前俯首参拜,虽然只有董戚泽是在大司马辖下,但毕竟霍去病位列三公,外官一律须大礼晋见,故而任破胡也不得例外。霍去病见到这位封疆大吏跪倒在自己面前,心中不免一阵自得,但马上趋前将任破胡搀了起来,笑着说道:“任公年迈,就不要行此大礼了!”
任破胡虽然趁势站了起来,向后退了一步,仍然躬身回道:“破胡身领外职,不敢不奉朝规。何况骠骑将军功高盖世,破胡这一拜也不冤枉!”霍去病听他说的爽直,忍不住哈哈一笑,扶住任破胡的手臂,看着杨仆道:“任公可真是一位直人!”任破胡年已将届五旬,除去一捧花白的胡须外,看不出丝毫老态。听到霍去病称赞任破胡,杨仆忙道:“任郡守从军多年,而今虽迁为郡守,倒是依旧不改武人本色!”任破胡也是哈哈一笑,应道:“破胡不过粗人一个。惭愧!惭愧!”
董戚泽也已跟从任破胡站了起来,他品秩虽然不低,但与任破胡这种身有功名爵位的人终是无法比拟,跟霍去病当然更是天上地下,此刻只有躬身退在任破胡身后。
霍去病回身将众人向任破胡一一做了介绍,任破胡一一见礼之后,做了个相请的手势,向霍去病道:“馆驿已经备妥,骠骑将军这就请登车吧!”霍去病点了点头,“也好。这雨中叙话也甚是不便,咱们到了馆驿也可以自在一些。”董戚泽摆了摆手,二百郡卫一齐提起长戟,转向西方,动作整齐划一,竟无一人因着急雨而稍有耽搁。只听王唊在霍去病身后轻叹了一声,跟着道:“如果王唊早就看到这样的汉军,这仗也就根本不用打了!”
霍去病转头笑道:“看来王将军竟是有些后悔了?”王唊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现在还有什么后不后悔可言。只是小人误国,让王某心有不甘!”任破胡从旁正色道:“将军能这样想那是最好不过了!任某也是从任征讨多年,从来还未见过有佞臣当国,而国事能胜者!”“唉!”王唊长叹一声,目视东北便不再言语了。“好了!”霍去病一扬手,笑道:“为政得失并不是我们武人该检讨的东西。王将军要是不介意,一会儿到了馆驿,去病倒想在兵法上多加请益!”
王唊拱手微施一礼,晒道:“骠骑将军这是在说笑了。败军之将,哪里还有什么可说的!”“将军这是太谦了!”霍去病抬眼看了看蜷着肩头,微微打战的韩陶,笑道:“咱们再聊下去,我看韩相非得大病一场不可。董都尉,这便去馆驿吧!”董戚泽应了一声,安排卫士服侍个人登上车仗。任破胡他们倒也想的周到,车顶早已覆上防雨的牛皮,四围也已遮的严严实实,与车外相比,直如另一重天地。
董戚泽跨上坐骑,一声令下,车队向黎城的馆驿缓缓驶开。因为加了一道车围,两旁的窗帘都无法打开。霍去病闷坐在车中也看不到周遭景致,只觉车轮转动瞬息不停的向前驰去。反正也有个把时辰的光景才能进抵黎城,霍去病素性盘腿坐在车内,可以更加舒服些。回想这一次出征,基本还算顺利,虽然其间也有波折,现在看来也不过如锦上添花而已。但是思来想去,总有一事让他无法索解,那便是最初入境时路最的一万伏兵。其时朝鲜正值隆冬,依常理来说,路最断无在那里预伏十日以上的可能。最重要的是路最设伏的地点,似乎好像知道大军要在浿水一带集结一般,而自己与赵食其当时的对策,也是以朝军预知我方的集结地为基础的。事实最后恰恰证明,朝军对我军的动向甚为了解,如果说朝鲜有人能够料事如神,却又很难解释他们浿水河畔的大败,因为盖马大山上,他们只要再增加两千的兵力,自己的奇兵便断难突破。可事实上他们又没有这么做。
霍去病的手指在毡席上划过,直到此刻他仍然不愿相信朝中有人会背叛国家的利益,将行军的部署出卖给了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