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长终于结束发言,然后洒脱地拿起问题表,交给走到他跟前的首席陪审员。陪审员纷纷起立,因为可以退庭而高兴,但又似乎害臊似的,两手不知往哪儿搁,就这样走进了议事室。等他们走进去一关上门,就有一个宪兵来到门口从刀鞘里拔出军刀搁在肩上,在门外站住。法官们站起来,走出去。被告们也被带走了。陪审员走进议事室,像原先一样,第一件事就是掏出烟来吸。刚才在法庭里,他们坐在各自的座位上,多少都觉得自己的处境有点尴尬,自己的行为有点做作。但是一走进议事室开始吸烟,这种感觉就过去了。他们如释重负,在议事室里分头坐下,兴意盎然地交谈起来。
“诸位先生,大家请按问题次序讨论。”首席陪审员用铅笔敲敲桌子,提醒大家说。大家都住了口。要讨论的问题有这样几个:(一)西蒙·彼得罗夫·卡尔津金,克拉比文县包尔基村农民,现年33岁。他有没有犯下下述罪行:188×年1月17日在某城蓄意对商人斯梅里科夫谋财害命,串通他人在白兰地酒里放入毒药,致使斯梅里科夫死亡,并盗窃他的钱财约2500卢布和钻石戒指一枚?
(二)小市民叶菲米雅·包奇科娃,现年43岁,她有没有犯第一个问题里所列举的罪行?
(三)小市民叶卡吉琳娜·米哈依洛夫娜·玛丝洛娃,现年27岁,她有没有犯第一个问题里所列举的罪行?
(四)如果被告叶菲米雅·包奇科娃没有犯第一个问题里所列举的罪行,那么她有没有犯下下述罪行:188×年1月17日在某城摩尔旅馆服务时,从投宿该旅馆商人斯梅里科夫房内锁着的皮箱中盗窃现款2500卢布,并为此用随身带去的钥匙开启皮箱?首席陪审员把第一个问题念了一遍。
“怎么样,诸位先生?”
对于这个问题大家一致同意很快就做了回答。大家一致认为说:“是的,他犯了罪。”
……
认定他参与谋财害命。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劳动组合成员不同意认定卡尔津金有罪,不论什么问题,他都为被告开脱。
首席陪审员以为他不懂法律,就向他解释,不论从哪方面看,卡尔津金和包奇科娃无疑都是有罪的。他回答说他也明白这一点,但最好还是宽大为怀。“我们自己也不是圣人。”他坚持自己的意见说。经过长时间讨论和解释同包奇科娃有关的第二个问题之后,大家都认为:“她没有犯罪。”因为说她参与毒死人命案缺乏确凿的证据。这一点她的律师尤其强调。商人想替玛丝洛娃开脱罪责,就坚持包奇科娃是罪魁祸首。好几个陪审员都同意他的意见,但首席陪审员要严格按法律办事,认为包奇科娃是毒死人命案的同谋犯根据不足。经过长时间争论以后,首席陪审员的意见胜利了。至于有关包奇科娃的第四个问题,大家都回答说:“是的,她犯了罪。”不过应劳动组合成员的要求加了一句:“但可以从宽发落。”
同玛丝洛娃有关的第三个问题却引起了一场激烈争论。首席陪审员坚持说,她在毒死人命和盗窃钱财方面都犯了罪。商人不同意他的意见。上校、店员和劳动组合成员都支持商人。
其余的人动摇不定。但首席陪审员的意见逐渐取得优势,主要因为陪审员个个都累了,情愿附和那种可以早些获得统一的意见,以便大家离开法庭,自由行动。
聂赫留朵夫根据法庭审讯情况和他对玛丝洛娃的了解,深信她在盗窃钱财和毒死人命两方面都没有罪。起初他相信大家会这样裁定,但后来看到,那商人由于贪恋玛丝洛娃的美色,对这一点直认不讳,并且替她辩护得十分拙劣。同时由于首席陪审员据此对他进行攻击,主要是因为大家都累了,因此都倾向于判玛丝洛娃有罪。聂赫留朵夫很想起来反驳,但他怕替玛丝洛娃说话,大家就会立刻发现他同她的特殊关系。但他又觉得这事不能保持缄默,应该起来反驳。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刚要开口,不料到这时一直保持沉默的彼得·盖拉西莫维奇显然被首席陪审员那种唯我独尊的口吻所激怒,突然对他进行反驳,正好说出了聂赫留朵夫想说的话。
“对不起。”他说,“因为她有钥匙,你就说她偷了钱。难道那两个茶房就不会在她走后用万能钥匙打开皮箱吗?”
“对呀,对呀!”商人响应说。
“再说,她也不可能拿那笔钱,就她的处境来说,她没有地方去放那笔钱。”
“对,我也这么说。”商人支持他的意见。
“多半是她到旅馆取钱,那两个茶房起了歹心。他们就乘机作案,事后又把全部罪责推到她身上。”
彼得·盖拉西莫维奇讲的时候情绪很激动。首席陪审员也恼火起来,因此特别固执地坚持相反的意见。但彼得·盖拉西莫维奇讲得很有道理,多数人都同意他的话,认为玛丝洛娃并没有参与盗窃钱财和戒指,戒指是商人送给她的。当谈到她有没有参与毒死人命罪时,热心替她辩护的商人说,必须裁定她没有犯这样的罪,因为她根本没有理由把他毒死。首席陪审员则说,因为她本人招认药粉是她放的,所以不能裁定她无罪。
“放是她放的,但她以为那是鸦片。”商人说。
“鸦片也可以致人死亡。”上校说。他喜欢把话岔到题外去,就乘机讲到他的内弟媳妇有一次服鸦片自尽,要不是就近有医生,抢救及时,她就没命了。上校讲得那么动听,那么自信,那么威严,谁也不敢打断他的话。受了上校离题发挥的影响,店员受了他的影响,决定打断他,好讲讲他自己的故事。
“有一些人可习惯了。”他讲了起来,“一次就能服40滴鸦片。我有一个亲戚……”
但上校不让他打岔,继续讲鸦片对他内弟媳妇造成的后果。
“哦,诸位先生,现在已经4点多了。”一个陪审员说。
“那么怎么办,诸位先生。”首席陪审员说,“我们就裁定她犯了罪,但没有蓄意抢劫,没有盗窃财物。这样好不好?”彼得·盖拉西莫维奇看到自己取得胜利,很得意,就表示了同意。
“但应该从宽发落。”商人补了一句。
大家都同意,只有劳动组合成员一人坚持:“不,她没有罪。”
“这样岂不是说。”首席陪审员歪曲说,“并非蓄意抢劫,也没有盗窃财物。这样,她也就没有罪了。”
“就这么办吧,再加上从宽发落,那就尽善尽美了。”商人兴高采烈地说。
大家争论得头昏脑涨,都很疲劳,谁也没有想到在答案里要加上一句:是有罪,但并非蓄意谋杀。聂赫留朵夫太激动了,他没有发觉这个疏忽。答案就这样记录下来,被送到了庭上。
拉伯雷写过一个法学家,他在办案时引证各种法律条款,念了20页莫名其妙的拉丁文法典,最后却建议法官掷骰子,看是单数还是双数。是双数,就是原告有理;是单数,就是被告有理。今天的情况也是这样。通过这个决定而不是通过那个决定,并非因为大家都同意这个决定,而是因为:第一,会议主持者的总结虽然做得那么长,却偏偏漏掉平日讲惯的那句话:“是的,她有罪,但并非蓄意杀人”;第二,上校讲他内弟媳妇的事讲得太长,太乏味;第三,聂赫留朵夫当时太激动,竟没有注意到漏掉“并非蓄意杀人”这个保留条款,他还以为有了“并非蓄意抢劫”这个保留条款就足以撤销公诉;第四,彼得·盖拉西莫维奇当时不在房间里,首席陪审员重读问题和答案时,他正好出去了。不过主要是因为大家都感到疲劳,都想快点脱身,因此就一致同意那个可以早一点结束的决定。陪审员摇了摇铃。掮着出鞘军刀的宪兵把刀放回鞘里,身子闪到一旁。法官纷纷就位。陪审员一个跟着一个走了出来。
首席陪审员郑重地拿着那张表格。他走到庭长跟前,把表格递给他。庭长看完表格,显然大为吃惊,双手一摊,就同其余两位法官商量。庭长感到惊讶,因为陪审员提出了第一个保留条款:“并非蓄意抢劫”,却没有提出第二个保留条款:“并非蓄意杀人”。照陪审员这个决定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玛丝洛娃没有盗窃,没有抢劫,却毒死了一个人。
“您瞧,他们的答案多么荒谬。”庭长对左边的法官说,“这样的话她没有罪,也要被判服苦役。”
“嗯,她怎么没有罪呢?”那个严厉的法官说。
“她就是没有罪。依我看,这种情形可以引用第818条。”(第818条规定:法庭如发现裁决不当,可取消陪审员的决定。)
“您看怎么样?”庭长问那个和善的法官。
和善的法官没有立刻回答,却看了看面前那份公文的号码,算了算那个数目能不能被3除尽。他决定,要是能除尽,他就同意。结果这个数目除不尽,但他这人心地善良,还是同意了庭长的意见。
“我也认为应当这么办。”他说。
“那么您呢?”庭长问那个怒气冲冲的法官。
“说什么也不行。”他坚决地回答。“现在报纸上已经议论纷纷,说陪审员总是替罪犯开脱。要是法官也替罪犯开脱,人家又会怎么讲呢?我说什么也不同意。”
庭长看了看表。
“很遗憾,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说着把那份答案交给首席陪审员宣读。
全体起立。首席陪审员掉换一只脚站着,清了清喉咙,把问题和答案宣读了一遍。法庭上的官员,包括书记官、律师,甚至检察官,个个露出惊奇的神色。3个被告都泰然无事地坐在那里,显然并不了解这答案的利害关系。大家又坐下来。庭长问副检察官,他认为应该判处那几个被告什么刑罚。这样处理玛丝洛娃使副检察官感到意外的胜利。他心里十分高兴,并把这胜利归因于他出色的口才。他查了查法典,站起来说:“我认为处分西蒙·卡尔津金应根据第1452条和第1453条;处分叶菲米雅·包奇科娃应根据第1659条;处分叶卡吉琳娜·玛丝洛娃应根据第1454条。”这几条都是法律所能判处的最重刑罚。
“暂时休庭,法官商议判决。”庭长一边说,一边站起来。
大家都随他起立,带着办完一件好事的轻松心情纷纷走出法庭,或者在法庭里来回走动。
“哦,老兄,我们做了一件错事,太丢人了。”彼得·盖拉西莫维奇走到聂赫留朵夫跟前说,这当儿首席陪审员正在对聂赫留朵夫讲话:“我们这是把她送去服苦役呀!”
“您说什么?”聂赫留朵夫叫起来,这会儿他完全不计较这位教师大大咧咧的态度。
“可不是。”他说,“我们在决论里没有注明:‘她有罪,但并非蓄意杀人。刚才书记官告诉我:副检察官判她服15年苦役。”
“我们不就是这样裁定的吗?”首席陪审员说。
彼得·盖拉西莫维奇争议说,既然她没有偷钱,她就不可能蓄意杀人,这是顺理成章的。
“刚才离开议事室以前我不是把答案念了一遍吗?”首席陪审员分辩说。“当时谁也没有反对。”
“当时我正好离开议事室。”彼得·盖拉西莫维奇说,“您怎么也会没注意?”
“我真没有想到,”聂赫留朵夫说。
“哼,您没有想到!”
“这事还可以补救。”聂赫留朵夫说。
“唉,不行,现在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