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长讲话完毕,就转向几个被告。“西蒙·卡尔津金,站起来。”他说。在摩尔旅馆当茶房的西蒙慌张地站起来,颊上的肌肉抖动得更快了。问完话后卡尔津金像站起来时一样快地坐下,把身上的长袍裹紧。颊上的肌肉又不出声地抖动起来。“你叫什么名字?”庭长非常疲劳地叹了口气,问第二个被告,眼睛却不瞧她,只顾查阅着面前的文件。对于庭长来说,审理案件已是家常便饭,若要加速审讯,他可以把两个案件一次审完。“出身科洛美诺城的小市民包奇科娃43岁,也在摩尔旅馆当茶房。以前没有吃过官司,起诉书副本收到了。”包奇科娃回答问题非常尖刻,那种口气仿佛在回答每句话时都说:“对,我叫叶菲米雅,也就是包奇科娃,起诉书副本收到了,我觉得挺有面子,谁也不许嘲笑我。”等庭长一问完,包奇科娃不等人家叫她,就立刻自动坐下。“你叫什么名字啊!”好色的庭长非常亲切地问第三个被告,“你得站起来。”他发现玛丝洛娃坐着不动,便和颜悦色地说。“柳波芙。”她快速地说。聂赫留朵夫这时已戴上夹鼻眼镜,随着庭长的审问,挨个儿审视被告。他眼睛没有离开这第三个被告的脸,想:“这不可能,她怎么会叫柳波芙呢?”他听见她的回答,心里思考着。庭长还想问下去,但那个戴眼镜的法官怒气冲冲地嘀咕了一句,把他拦住了。庭长点点头表示同意,又对被告说:“怎么叫柳波芙呢?”他说,“你登记的并不是这个名字。”
被告不做声。
“我问你,你的真名字叫什么。”
“你的教名叫什么?”那个满面怒容的法官问。
“以前叫卡吉琳娜。”
聂赫留朵夫嘴里仍这样自言自语,“这不可能。”但心里已毫不怀疑,断定她就是那个他一度热恋过,确确实实是热恋过的姑娘,姑妈家的养女兼侍女。当年他在情欲冲动下诱奸了她,后来又抛弃了她。从此以后,想到这事实在太痛苦了,这事使他原形毕露,表明他这个以正派人自居的人不仅一点也不正派,对那个女人的行为简直是十分下流,因此他再也不去想她。对,这个女人就是她。这会儿他看出了她脸上那种独一无二的神秘表情。这种特点使每张脸都自成一格,和他人不同。尽管她的脸色苍白,丰满得有点异样,她的特点,与众不同的可爱特点,还是表现在那脸上,嘴唇上,表现在略微斜睨的眼睛里,尤其是表现在她那天真烂漫、笑盈盈的目光中,表现在脸上和全身流露出来的唯命是从的神情上。
“你早就该这么说了。”庭长又特别和颜悦色地说。“你的父名叫什么?”
“我是个私生子。”玛丝洛娃说。
“那么按照你教父的名字该如何称呼你呢?”
“米哈依洛娃。”
“她会做什么坏事呢?”聂赫留朵夫心里还在琢磨着,呼吸有点急促了。
“你姓什么,通常人家叫你什么?”庭长继续问。
“一般用母亲的姓玛丝洛娃。”
“身份呢?”
“小市民。”
“信东正教吗?”
“信。”
“职业呢?你做什么工作?”
玛丝洛娃不做声。
“你做什么工作?”庭长又问。
“在院里。”她说。
“什么院?”戴眼镜的法官严厉地问。
“你自己知道什么院。”玛丝洛娃说着扑哧一笑,接着迅速向周围扫了一眼,又盯住庭长。她脸上显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神情,她的话、她的微笑和她迅速扫视法庭的目光是那么可怕和可怜,弄得庭长不禁垂下了头。庭上刹那间变得鸦雀无声。接着,被一个旁听者的笑声打破了这种寂静。有人向他发出嘘声。庭长抬起头,继续问她:“你以前没有受过审判和侦审吗?”
“没有。”玛丝洛娃叹了一口气,低声回答。
“起诉书副本收到了吗?”
“收到了。”
“你坐下。”庭长说。
被告就像盛装的贵妇人提起拖地长裙那样提了提裙子,然后坐下来。眼睛一直盯住庭长,一双白净的不大的手拢在囚袍袖子里。接着传证人,再把那些用不着的证人带下去,又推定法医,请他出庭。然后书记官起立,宣读起诉书。他念得很响很清楚,但因为念得太快,混淆了舌尖音和卷舌音,以致发出来的声音成了一片连续不断的嗡嗡声,令人昏昏欲睡。法官们一会儿把身子靠在椅子的这边扶手上;一会儿靠在那边扶手上;一会儿搁在桌上;一会儿靠在椅背上;一会儿闭上眼睛;一会儿睁开眼睛;一会儿交头接耳。有一个宪兵好几次要打呵欠,都勉强忍住。卡尔津金颊上的肌肉不断抖动,在几个被告中,包奇科娃挺直腰板坐在那里,镇定自若,偶尔用一只手指伸到头巾里搔搔头皮。玛丝洛娃忽而一动不动地望着书记官,听他宣读,忽而全身抖动,似乎想进行反驳,脸涨得通红,然后又沉重地叹着气,双手换一种姿势,往四下里看了看,又盯住书记官。聂赫留朵夫坐在第一排靠边第二座的高背椅上,摘下夹鼻眼镜,望着玛丝洛娃,他的内心展开了一场复杂而痛苦的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