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因病停演 (45)
因为在巴黎,泥水匠的镘刀有你想象不到的倡导文明的作用!建起有门房的漂亮雅致的大楼后,四周铺上人行道,开设商店,租金就得提高,房地产商自然就把无业游民,没有家具的家庭和坏房客拒之门外了。结果,这些街区的无赖居民以及不接到法院命令警察决不插足的下等场所就被清除了。1844年6月,德拉博尔特广场及周围地段还是不大安全的地方。穿戴讲究的步兵偶尔从苗圃街来到这些令人恐怖的街巷,还能惊奇地看见贵族气派的人被一个下等的放荡女人用肘子推来推去。这些街区麇集着陷于绝境的无知识的贫民,也使巴黎最后一批代笔者在此生根开花。只要你见到某个二层阁楼或溅满污泥的底层的玻璃窗上贴着标明代写书信几个大草体字的白纸,你就可以大胆推断这是许多文盲聚居的地区;不幸、丑恶与犯罪皆由此而出。愚昧是罪恶之母。犯罪首先是缺乏理智的推断能力。在男爵夫人卧病期间,这个把她当做第二个上帝的街区里住进一个代笔先生。他住在阴暗不见天日的太阳弄,巴黎人对这种名实相背的现象早已习以为常了。这个代笔者名叫维代尔,人家怀疑他是个德国佬,
与一个小姑娘姘居着。他醋意很重,除了圣—拉扎尔街的一个在巴黎住了多年的意大利老实砌炉匠家以外,不准小姑娘到任何别处去。这些意大利砌炉匠在遭到不可避免的破产被逼进苦海时,是于洛男爵夫人代表德?拉香特里夫人挽救了他们。凭着意大利砌炉匠的特别能干,几个月中,他们又从贫穷变为小康。从前咒骂上帝的,现在恢复了信仰宗教。在男爵夫人第一批访问的家庭中就有这么一家。她对呈现在眼前的房内景象非常高兴。这一家位于靠近岩石街的圣—拉扎尔街上。商店和工场里堆足了货物,所有来自道穆道索拉山谷的意大利学徒和工人们忙碌着;住家在商店和工场楼上占着小小一套房间,勤劳为家庭带来了富足。男爵夫人被招待得像显灵的圣母一样。询问了一刻钟后,由于必须等丈夫回来才能打听经营情况,阿德莉娜便履行起她神圣的打探工作,调查起砌炉匠家庭认识那些受苦的人来。
“啊!善心的夫人,您是连地狱的囚犯都能拯救的,”意大利女人说,“这附近就有一个小姑娘要超度。”
“你很了解她吗?”男爵夫人说。
“她是我丈夫老东家的孙女。老东家叫朱迪西,1798年大革命时期到法国来的。在拿破仑做皇帝时,朱迪西老头是巴黎最出名的砌炉匠之一;他死在1819年,给儿子留下一份好家业。可是小朱迪西同坏女人结交,吃光了全部财产,最终娶了个最下流的女人,生下了这个小姑娘,今年刚刚十五岁出头。”
“她出了什么事?”男爵夫人连忙问。这朱迪西的性格很像她的丈夫,使她有了印象。
“哎呀!夫人,这小姑娘叫阿达拉,离开了父母到这近边来跟一个至少八十岁的德国老头住在一起,他叫维代尔,为不识字的人代做所有的事情。据说这老色鬼是用一千五百法郎把小姑娘从娘家里买来的,要是他娶这年轻女子,看来他大概活不长了,那么这可怜的小天使一样的孩子可能不会走邪路,特别是不会穷到去作恶,因为据说这老头还有几千法郎的年金。”
“我感谢你告诉我这件可做的善事,”阿德莉娜说,“但是得谨慎一点去做。那老头怎么样?”
“噢!夫人,这是一个好男人,他让小姑娘过得很快活,而且他很有见识;因为,您看见吗,他离开朱迪西居住的区域,我想他是为了让小姑娘摆脱她娘的魔爪。那做娘的还嫉妒女儿呢,说不定要利用她的漂亮,让孩子去做一个“贵族小姐”!……阿达拉想起了我们,劝她的先生搬到我们附近安家;因为好老头看出我们的为人,让女孩子到这里来走动;但是,夫人,您使他们结婚吧,这样您就做了一件真正的善事……一旦结了婚,女孩就自由了,可以因此摆脱她的母亲;她正在等机会想从女儿身上捞油水,送她去戏院或者把她送去干下贱的职业,在那上头出名。”
“为什么那老头不娶她呢?……”
“没有必要呀,”意大利女人说,“尽管维代尔老头不是一个绝对的坏良心,我想他是相当精明,只愿意做小姑娘的主人。但是当丈夫,天哪!这可怜的老头同所有老头一样,怕倒霉的事就要轮到他头上了……”
“你能不能派人把小姑娘找来?”男爵夫人说。“我在这儿见见她,可能会想出什么法子……”
砌炉匠的妻子对她大女儿做了一个手势,她立刻走了。十分钟后,这女孩回来了,手里牵着一个十五岁半的姑娘,完全是意大利式的美女。朱迪西小姐保持着父系的血统,皮肤白天发黄,而到晚上在灯光下变成晶莹的白色;大眼睛有模有样,带着东方式的光彩;弯弯的浓睫毛像极细的黑羽毛;紫檀木色的头发;伦巴第女子天生的典雅,使外国人觉得星期天在米兰散步的时候,见到的看门人的女儿都俨然像个王后。阿达拉早就听人讲起过这位贵夫人,听到砌炉匠的女儿说这位夫人来访,匆匆忙忙穿上一件漂亮的丝裙,套上皮靴,披一件大方的短斗篷来了。一顶有樱桃红缎带的软帽把她的头部陪衬的加倍楚楚动人。这小姑娘表现出天真好奇的姿态,用眼角打量着男爵夫人,对她的神经性颤抖感到非常的惊讶。看到这个绝色女子堕落在风尘的泥坑中,男爵夫人不由得长叹一声;她发誓要把她领回到道德的正路上来。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
“阿拉达,夫人。”
“你认识字会写字吗?……”
“不会,夫人,但没有关系,因为我的先生是会的……”
“你的父母带你去过教堂吗?你有没有初领圣体?念过教理书吗?”
“夫人,爸爸曾要我做像您说的这些事情,可是妈妈反对……”
“你的母亲!……”男爵夫人大声说。“那么说,你的母亲很凶?……”
“她老是打我!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是父母总是为我不断的争吵……”
“人家从来没有对你谈过上帝吗?……”男爵夫人叫道。女孩睁大了眼睛。
“啊!妈妈和爸爸常常提到上帝……!上帝的雷劈你!见上帝的鬼!……”她的憨态可掬。
“你从来没有见过教堂吗?你没有想过进教堂去?”
“教堂?……啊!圣母院,先贤祠,爸爸带我进巴黎城里的时候,我远远地望见过;但次数不多。小镇上没有那种教堂。”
“你以前住哪个镇上?”
“就在镇上呀……”
“哪个镇?”
“就是夏洛纳街,夫人……”圣—安托万镇的居民只把他们出名的居住地区称为镇,没有别的称呼。对他们来说,这是一个最好的,天下第一的镇;而制造商们嘴上的镇也就是特指圣—安托万镇。
“别人没有告诉过你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要是我不照妈妈的意思去做,她就揍我呗……”
“你不知道离开父母去同一个老头子住在一起是做了一件错事吗?”阿达拉?朱迪西傲慢地望着男爵夫人,不回答她。
“十足是个野姑娘!”阿德莉娜想。
“噢!夫人,像她这样的在镇上有的是!”砌炉匠的妻子说。
“可是她什么都不懂,甚至连善恶也不懂,我的上帝!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男爵夫人一边问一边想用手拉阿达拉。阿拉达愤怒地退了一步。
“您是一个老疯婆子!”她说,“我的父母饿了一个星期!我母亲想让我干很下流的事,因为我父亲一边狠狠揍她一边骂她女贼!那时,维代尔先生还清了我父母的欠债,还给他们不少钱……噢!满满一袋!……后来他把我带走,我可怜的爸爸哭了……但是我们必须离开!……那么,这是恶吗?”她反问道。
“你很爱这个维代尔先生?……”
“我是不是爱他?……”她说,“我想是爱的,夫人!他每天晚上都给我讲好听的故事!……而且他给我漂亮的裙子,内衣,一条披肩,我穿得像个公主,再也不穿木屐了!总之,两个月来我都不知道什么叫做挨饿。我再也不吃土豆!他给我糖果,杏仁糖!噢!杏仁巧克力多香啊!……为了一袋巧克力,他要我干什么我就干!再说我的维代尔老爷子非常和气,他很好地照顾我,客客气气的,我这才知道我母亲应该怎样对待我……他要雇一个老妈子服侍我,因为他不想让我下厨房弄脏了手。这个月,他开始赚不少钱了,每个晚上他都给我三个法郎……我把钱放进储蓄罐里!只是,他不愿意我出去,除了到这儿来……
他真是一个可爱的男子汉!因此,他可以随便叫我做什么……他叫我小猫咪!可我的母亲只叫我小畜生,或者叫……贼骨头,寄生虫!这我知道!”
“那么,孩子,你为什么不叫维代尔老头当你的丈夫呢?”
“可是,他已经是了呀,夫人!”小姑娘非常骄傲地望着男爵夫人说,她脸也不红,额头不皱,眼神平静。“他对我说我是他的小媳妇,但做一个男人的媳妇真让人烦恼!……要没有杏仁糖果,才不干呢!……”
“我的上帝!”男爵夫人轻声地自言自语,“哪个恶魔竟敢糟蹋一个完全圣洁的无辜少女?把她领上正路,不是可以赎很多罪吗?”她想起了自己同克勒韦尔有过的一幕,暗自道,“我是知道自己做什么的;可她是完全无知的呀!”
“您认识萨玛农先生吗?……”阿达拉撒娇地问。
“不认识,孩子;可是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个呢?”
“真的不认识?”天真的姑娘问。
“你一点也不用怕夫人,阿达拉……”砌炉匠的妻子说,“她是个天使!”
“因为我那好老头怕被这个萨玛农找到,他躲着……我很希望他自由自在的……”
“为什么?”
“哎!他就可以带我去博皮诺了!可能还去看杂耍场子呢!”
“多么可爱的姑娘!”男爵夫人拥抱了她。
“您很有钱吗?”阿达拉玩弄着男爵夫人的花边袖子问。
“说有或者没有都对,”男爵夫人回答。“对于像你这样的好姑娘,我是有钱的,只要她们肯跟神甫学习基督徒的责任,走上正路去。”
“什么路?”阿达拉说,“我两只脚会走的。”
“道德的路!”阿达拉狡猾而带笑地看着男爵夫人。
“你看看这位太太,自从她信教以后不是很快活吗?……”男爵夫人指着砌炉匠的妻子说。“你的结婚就像野兽交配一样。”
“我!”阿达拉接口说,“只要您愿意给我同维代尔老头给我一样的东西,我不结婚也很高兴的。结婚全是老一套,您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一旦跟一个男人结合,像你这样,”男爵夫人说,“道德就要求对他忠实。”
“直到他死?……”阿达拉乖巧地问,“那我不用等很久的。您知道维代尔老头是怎样咳嗽和喘气的吗?哼哧!哼哧!”她模仿着老头的样子。
“贞洁和道德要求你的婚姻要经过代表上帝的教会和代表法律的区政府的祝圣与认可。你看,这太太,她是合法结婚的……”
“这样更好玩吗?”女孩子问。
“你会更快活,”男爵夫人说,“因为没有人再可以责怪你的婚姻了。你讨了上帝的喜欢!你问问这太太,她是不是接受了宗教的祝圣结婚仪式的?”阿达拉望着砌炉匠的妻子。
“她比我多点什么?”她问道,“我比她漂亮多了。”
“你是比我漂亮,可我是个忠实的妻子;而你,别人可以给你一个难听名字……”
“如果你把神和人间的法律全踩在脚下,怎么希望上帝保佑你呢?”男爵夫人说。“你知道吗,上帝替遵照教会戒律的人留着一个天堂呢?”
“那天堂里有什么?有戏看吗?”阿达拉问。
“噢!天堂里有你想要的一切快乐。那里到处是长着白翅膀的天使。我们可以在那里看到荣耀的上帝,分享他的威力;大家时时刻刻很快乐,永远很快乐!……”阿达拉?朱迪西听男爵夫人说话好像在听音乐;阿德莉娜见她并没有听懂,就想换一个途径,从老人着手。
“回家去吧,孩子,我去跟这位维代尔先生谈谈。他是法国人吗?……”
“他是阿尔萨斯人,夫人;不过他以后一定会有钱的,等着瞧!如果您愿意替他还掉欠那坏蛋萨玛农的债,他会还给您钱的!因为他说过,几个月以后就有六千法郎的年金了,我们到乡下去过日子,很远很远,在孚日山区……”孚日山区这几个字让男爵夫人深深地陷入沉思。她又看到了她的村子!砌炉匠的招呼才把她拉出痛苦的凝想。他给男爵夫人拿出生意兴隆的证据。
“再过一年,夫人,我就可以把您借给我的钱还清了,因为这是善心上帝的钱,也是穷苦和受难者的钱!如果我发了财,您将来可以向我捐钱,我要借您的手把您给过我的帮助交给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