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因病停演 (20)
“如果你这么说，文塞斯拉，”贝姨回答道，“我会对帮你借这一万法郎而后悔一辈子。你难道也要像那些人一样疯狂地爱恋上这个女人吗?”她指着宾客们说，“你想想，你会成为老丈人的情敌。最终，你还得想想你会使奥唐瑟多么伤心哪。”
“不错，”文塞斯拉说，“奥唐瑟是天使，而我是魔鬼!”
“家庭里有一个就够受的了，”利斯贝德反驳道。
“艺术家千万不该结婚!”斯丹卜克叫着。
“啊!我在杜瓦耶内街正是对你这么说的。你的孩子是你的雕像，你的塑像，你的杰作。”
“你们在这里说什么呀!”瓦莱里走到利斯贝德身边问道。“请你招呼喝茶吧，贝姨。”斯丹卜克出于波兰人的夸夸其谈脾气，想同这位沙龙仙女显得亲热，他用目光轻蔑地扫视了一下斯蒂曼、克洛德?维尼翁和克勒韦尔之后，用手拉着瓦莱里，硬要她在沙发上坐在自己身边。
“你真是太摆大老爷气派了，斯丹卜克伯爵!”她半推半就地说。
她笑着坐在他的身旁，特意给他看到胸前的那朵玫瑰。
“唉!如果我是大老爷，我就不来这里借钱了。”
“可怜的孩子!我记得你在杜瓦耶内街工作的那些夜晚。你的样子有点儿傻。你的结婚，就像饥不择食。你对巴黎一无所知!你瞧现在你落到什么地步?你对贝德的忠告充耳不闻，也不接受一个对巴黎透彻了解的巴黎女子的爱情。”
“不要再对我说什么了，”斯丹卜克叫道，“我是蠢货。”
“你会得到所要的一万法郎，我亲爱的文塞斯拉，但有一个条件，”她说着并抚弄自己美丽的卷发。
“什么条件?……”
“就是我不收利息……”
“太太!……”
“噢!请不要生气；你用一座青铜雕像来抵我的利息。你已经开始雕那桑松的故事了，把它做完……再请你做一座达丽拉割掉犹太大力士赫格利斯头发的像吧!……你会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如果你愿意听我的话，我希望你理解这个题材。这要表现女人的威力。那种情况下，桑松微不足道。这仅是一具力量的僵尸而已。达丽拉才是毁灭一切的激情。如同这个异本……你们 是这样说的吗?……”她巧妙地加问一句，望着克洛德?维尼翁和斯蒂曼。这两人是看见他们在谈论雕塑而走近的。“如这个赫格利斯坐在翁法勒脚边的异本就比原来的希腊神话更美!是希腊模仿了犹太人?还是犹太人抄袭了希腊的这段信条?”
“啊!太太，你提出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那就是圣经的各个部分是在什么时代写成的。伟大而不朽的斯宾诺沙，被人无知地列入无神论者，而他却用数学论证了上帝， 肯定说圣经的《创世纪》和政治部分，就这么说吧，是摩西时代的。他以语文学的证据指出了后人添加的段落。因此他还在犹太教堂门口挨了三刀。”
“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么博学呢，”瓦莱里讨厌她的密谈被人打断。
“女人靠了本能无所不知，”克洛德?维尼翁振振有辞。
“就这样!你向我保证!”她拿起斯丹卜克的手，用痴情少女的关切说道。
“你太幸福了，我亲爱的，”斯蒂曼嚷着，“太太向你要作品吗?……”
“什么作品?”克洛德?维尼翁问。
“一座小铜雕，”斯丹卜克回答，“达丽拉割掉桑松的头发。”
“这很难，”克洛德?维尼翁发表看法，“因为那张床……”
“相反，太容易了，”瓦莱里笑着反驳道。
“啊，你就给我们做这件雕塑吧!……”斯蒂曼说。
“太太本身就可雕塑呢!”克洛德·维尼翁朝瓦莱里投去狡狯的一瞥。
“好吧!我是这样理解布局的。”瓦莱里接着说，“桑松醒了，头发全无，像许多戴假发的花花公子一样。主人公坐在床边，因此你只要表明一下他的下部，用内衣或衣褶遮起来。他如同马里于斯站在迦太基的废墟上，两臂交叉，低着头，活脱一个拿破仑在圣一埃列娜岛上!达丽拉跪着，有点像加诺伐做的玛德莱娜。一个女人毁了他的男人，她是很爱他的。照我看，那犹太女子害怕桑松凶恶，有威力，但她会爱上一个变成小男孩的桑松。因此，达丽拉忏悔她的过失，她要把头发还给情人，她不敢望着他，而她笑着看他了，因为她发觉在桑松的软弱里有对她的宽恕。这一组雕像和凶猛的于第斯雕像完全解释了女人的性格。道德砍脑袋，邪恶只割掉你的头发。当心你们的假头发啊!先生们!”她丢下两位惊讶不已的艺术家走了开去，让他们和评论家异口同声地赞美她。
“没有再比她更妙不可言的了!”斯蒂曼喊道。
“噢!她是我见过的最聪明最迷人的女子!才貌双全，难得极了!”
“如果你这位女作家加米耶?莫班的知交还下这种论断，我们还怎么样想呢?”斯蒂曼说。
“如果你想把达丽拉做成瓦莱里的模样，亲爱的伯爵，我付你三千法郎买一座。噢!对，见他的鬼!三千，我大出血!”刚刚离开牌桌的克勒韦尔说。他已经把一切都听明白了。
“我大出血!这话是什么意思?”博维萨热问克洛德?维尼翁。
“必须有太太肯做模特儿才行……”斯丹卜克指着瓦莱里对克勒韦尔说，“请问问她。”这时候，瓦莱里亲自为斯丹卜克端来一杯茶。这不止是一种尊敬，而且是一种宠信。女人奉茶的方式包含着一切语言，她们非常在行。因此，当她们做出这个表面上极其简单的礼节行为时，她们的动作、姿态、眼神、口气、音调都不是值得认真研究一番吗?从冷淡的客套“您喝茶吗?您要茶吗?来一杯茶?”和对管泡茶的人的吩咐，一直到像古代土耳其后宫中的宫女从茶桌上拿起一杯茶，走向心爱的苏丹，以诚惶诚恐的态度，娇滴滴的声音和含情脉脉的目光献上去，一个生理学家可以从中观察到全部女性的感情，从厌恶、冷漠直到倾诉狂热的恋情。女人们可以从中随心所欲地表现，轻蔑到侮辱，顺从到东方的奴性。瓦莱里不仅仅是一个女人，她是女人化身的蛇。她手捧一杯茶走近斯丹卜克，就是完成了她的妖术。
“你愿意为我奉多少杯茶我都喝，”艺术家站起身来，用手指碰碰瓦莱里的手指，凑着她的耳朵说，
“我就是要看你端茶的样子!……”
“你说做什么模特儿呀?”她装出对这个等待已久的冲动言情丝毫无动于衷的样子问道。
“克勒韦尔老头出三千法郎向我买一座你的雕像。”
“他肯出三千法郎买一座雕像?”
“是的，如果你肯作达丽拉的模特儿。”斯丹卜克说。
“这永远也不行的，”她说道，“我希望这座雕像比他全部家财还值钱，因为达丽拉要袒胸露肩的……”同克勒韦尔喜欢摆架势一样，所有女人都有一种胜利的姿态，一种令人寻味的姿势，她们藉此使人情不自禁地爱怜。在沙龙里，有些人望着内衣的花边，再把长裙的肩带整理一下；或者用流光溢彩的眼珠盯着墙壁上的浮饰。玛内夫太太不像别人以面部表情取胜，她突然转身走向茶桌找利斯贝德去了。这个舞女摇裙的动作，曾经征服过于洛，现在诱惑了斯丹卜克。瓦莱里咬着利斯贝德的耳朵说：“你的复仇成功了，奥唐瑟会哭得死去活来，诅咒自己不该从你身边抢走文塞斯拉。”
“只要我没有当成元帅夫人，就等于什么都没干成；”洛林女子回答道，“可是他们现在都开始想要这事成功了……今天早上我去过维克托兰家。我忘了把这件事告诉你了。小于洛夫妇向沃维内赎回了男爵的借据，用房屋作抵押，借了七万二千法郎，三年内偿还，利息为五厘。这么一来，小于洛夫妇要苦三年了，现在他们不能再从这房产上收钱。维克托兰伤心得要死，他看穿了父亲。只要对这件孝顺父亲的事大发雷霆，克勒韦尔可能再也不去看女儿女婿。”
“男爵现在该是山穷水尽了吧?”瓦莱里凑着利斯贝德的耳朵说，一边却朝于洛微笑。
“我看他是身无分文了；但到九月，他可以重新支薪水。”
“他还有保险单据，他展期过的!哎，该是玛内夫当科长的时候了，今晚我要宰他一刀!”
“我的小外甥女婿，”利斯贝德走去对文塞斯拉说，“你回去吧，我求你了。你会被人奚落的；你这样望着瓦莱里要连累她的，她丈夫醋心可重了。别学你岳父的样，回家去吧，我敢肯定奥唐瑟正在等你……”
“玛内夫太太叫我等到最后走，我们三个人有点小事商量一下，”文塞斯拉回答。
“不，”利斯贝德说，“我会把一万法郎带给你的，因为她丈夫正拿眼盯着你，你留下来他会起疑心的。明天九点钟，你把借据带来，这时候，玛内夫这难对付的家伙在办公室，瓦莱里就放心了……你要她做雕像的模特儿?……先到我家里来。啊!我知道你是个拈花惹草的花花公子，”利斯贝德发现斯丹卜克还用目光在向瓦莱里打招呼，“瓦莱里是很漂亮的，但是你千万不能使奥唐瑟伤心啊!”结过婚的男人别有所恋，即使是逢场作戏，一听到提及妻子，动不动就会更加生气。文塞斯拉到凌晨一点钟才回家。奥唐瑟从九点半左右起就等着他。从九点半到十点，她听着马车的声音，心里想文塞斯拉到夏诺和弗洛朗家去吃饭时从来不这么晚回来。
她在儿子的摇篮旁缝补东西，因为她现在自己做些缝补，省去了请女工临时帮佣。十点至十点半，她起了疑心，心想：“他真的如他对我说的去夏诺和弗洛朗家吃饭了吗?他戴上了最漂亮的领带，最漂亮的别针。他花了那么多时间梳妆打扮，比一个女人要打扮得超过本人天生丽质还长久。我疯了!他爱我的。他来了。”然而这少妇听见的马车声并没有停下，驶过去了。从十一点到半夜，奥唐瑟特别的害怕，因为这街区很偏僻。“如果他徒步走回家，他会碰上什么意外事故的!……撞在街沿或不注意掉进窟窿都会送命。艺术家们总是粗心大意的!……是否会被盗贼拦劫!……他第一次让我一个人单独在家待了六个半钟头，我干吗要着急?他只爱我的。”
男人应该对爱他的妻子忠实，这是因为在被称为精神世界的崇高境界中，真正的爱情会产生不断的奇迹。一个爱着的妻子对于被爱的丈夫，就像梦游者受到了催眠者的摆布，感受不到身处所在，只意识到梦游中看见的东西。热情可以使女人的神经过敏到心醉神迷的状态，预感即等于先知的幻觉。一个妻子知道自己受欺骗，但她不愿接受，还是怀疑，因为她爱着!而且她否认自己先知预见能力的声音。这种爱情的极端是应当得到顶礼膜拜的。精神高尚的人赏识这奇妙的现象，永远把它当作自己远离不忠的屏障。怎么能不崇敬一个善良的，精神表现到如此地步的高尚的女性呢?……凌晨一点，奥唐瑟的焦急不安到了极点。一听出文塞斯拉的打铃方式，她立刻冲向大门，把他抱在怀中，像慈母一样紧紧搂着他。
“你终于回来了!……”她恢复了说话的能力，“我的朋友，从此以后你上哪儿我都跟着，因为我再也不愿意第二次受到这种等待的痛苦折磨……我都看到你撞在街沿上，脑袋摔破了!看到你被强盗杀死了!……不行，这样再来一次我觉得自己会发疯的……没有我，你玩得开心吧，淘气鬼?”
“有什么办法呢，我的小天使，那里有比克西乌对我们说些新笑话，莱昂?德劳拉仍旧是滔滔不绝，克洛德?维尼翁，只有他对蒙科内元帅的塑像写过一篇赞扬的文章。那里还有……”
“没有女客吗?……”奥唐瑟急忙问道。
“受人尊重的弗洛朗夫人……”
“你告诉我在仙岩饭店，结果是在他们家?”
“是的，在他们家，我搞错了……”
“你不是乘车回来的?”
“没有!”
“那你是从小塔街走回来的?”
“斯蒂曼和比克西乌陪我边走边谈从林荫大道到玛德莱娜大教堂。”
“那么在这些林荫大道、协和广场和勃艮第街上都很干啦，你的脚上没有泥浆。”奥唐瑟打量着丈夫的漆皮靴说。曾经下过雨；但是从瓦诺街到圣一多米尼克街，文塞斯拉是不会弄脏靴子的。
“瞧，这里是夏诺很慷慨地借给我的五千法郎，”文塞斯拉急于打断几乎是审讯式的问话。他已经把十张一千法郎分成两包，一包给奥唐瑟，一包留给自己，因为他还有奥唐瑟不知道的五千法郎债务。他欠助手和工人们工钱。
“现在你不用着急了，我亲爱的，”他拥抱妻子说，“我从明天开始就工作!噢!明天，我从八点半出门就去工作室。所以我要马上躺下睡觉，明天一早起床，你答应我去睡吗，我的小心肝?”奥唐瑟心中的疑云消失了；她离真相千万里远。玛内夫太太!她根本想不到她!她替文塞斯拉害怕的是青楼女子。比克西乌和莱昂?德洛拉是两个以放荡生活而闻名的艺术家，这两个名字使她不安。第二天，她看见文塞斯拉九点半钟出门，完完全全放心了。他一边替孩子穿衣一边想：“他现在去工作了。噢!我看得出他情绪饱满!好吧，我们即使没有米盖朗琪罗那样的荣誉，也够得上却里尼吧!”她在自己的希望哄骗下，以为前途幸福，她用咿咿哑哑的话同自己二十个月的儿子说着，逗他发笑；十一点时，没有看见文塞斯拉出门的女厨娘把斯蒂曼带了进来。
“对不起，夫人，”艺术家说，“怎么，文塞斯拉已经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