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因病停演 (19)
我完全有把握!这将是精巧、轻盈和复杂的结合。夏诺走的时候赞叹不已……我需要别人鼓励，因为最近那篇有关蒙科内纪念碑的文章使我灰心丧气。”在那天利斯贝德和文塞斯拉单独相处的一刻里，艺术家同老姑娘商定第二天就去拜访玛内夫太太，因为，要么他妻子同意，要么自己偷偷去。瓦莱里当晚知道了这个胜利的消息，逼着于洛男爵邀请斯蒂曼、克洛德?维尼翁和斯丹卜克来吃饭，因为她开始专横地对待他，如同这类女人随心所欲地支配老头子，让他们跑遍全城把谁都央求来满足这些粗暴女人的兴趣和虚荣。第二天，瓦莱里全身披挂上阵，梳妆打扮成巴黎女子挖空心思要卖弄自己的所有姿色那种模样。她把自己的装扮细细研究了一番，像一个决斗前的男子重温一遍声东击西和后退避让动作，没有一丝褶裥，没有一条皱纹。瓦莱里的皮肤白皙、柔软、细腻。此外还有几颗引人注目的痣。人们以为十八世纪的美人痣已经失传或者不再使用，那是搞错了。
今日的妇女比从前更精明，她们以大胆的战略吸引望远镜的顾盼。某人首先发明在绸缎领结当中别上一粒钻石，整个晚会上都引人注目；另一个人便老样新翻，戴上发网，或在头发中插一支匕首形状的簪子，让人想起了她的松紧袜带；某人用黑丝绒缀袖口；便另有人用流苏。这类巧妙的功力，这些卖弄风情和爱情的奥斯特利茨战役变成下层阶级的时髦时，别出心裁的创造者们又在寻求别的花头了。瓦莱里一心想在那晚获得成功，她点了三颗痣。她用药水把金色的头发临时染成烟灰色。斯丹卜克夫人的头发是火红色的，瓦莱里要与她大不相同。这新的色彩使 瓦莱里产生了特别撩人的异样情调，使她的追随者们惊奇的很，蒙丹斯问道：“今晚你怎么啦?……”此外，她缠了一条相当宽的黑丝绒颈链，衬托出胸脯的白皙。第三颗痣像我们老祖母时代的美人痣一样贴在眼睛下面。在胸口正中，瓦莱里别了一朵美丽的玫瑰，那部位是最可爱的凹处。三十岁以下的男人对此低头不敢正视。
“我可以入画了!”她自言自语地对着镜子做各种姿势，绝对像个舞女在练屈膝动作。利斯贝德上中央菜市场去了，那顿宴席应当做得如同马蒂莉娜为主教宴请邻区主教那样精美无比。斯蒂曼、克洛德?维尼翁和斯丹卜克伯爵几乎同时在六点左右到了。一个普通或朴实的女人，听见通报渴望相见的名字，一定会跑来会客；但是从五点起就在卧室里等候的瓦莱里，却把这三位宾客一起丢下不理，心里肯定自己是他们谈话或默默思念的对象。
客厅的布置是由她亲自指挥的，她把除了巴黎外没有任何城市能够制造的精巧小玩意摆设得非常醒目，由此可以见到女主人的趣味与名望：珐琅镶嵌珠子的纪念品，装满各式精美戒指的高盘，由弗洛朗和夏诺造型，具有异国情调的塞夫勒产和萨克斯产的名瓷，还有小人物像、画册，所有这些小饰物价钱贵得吓人，都是痴情者在最初的狂热或重修旧好时定做的。瓦莱里由于百事顺利而陶醉，她已经答应克勒韦尔，等玛内夫一死就嫁他为妻。而痴情的克勒韦尔以瓦莱里?福坦的名义存下了年息一万法郎的款子，这是他当初想献给于洛男爵夫人的资本，三年里在铁路股票上所赚的盈利。因此，瓦莱里有了年息三万二千法郎的收入。克勒韦尔刚刚又许了一个诺，这许诺比他赠送利息更重要。在两点到四点这段时间里，他被公爵夫人迷得兴奋到极点(他给玛内夫太太这个外号，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妄想)，因为瓦莱里在太子街的表演异乎寻常，他认为需要鼓励这种海誓山盟，答应再献上一座建在巴贝街上的精美小楼，那是一个冒失鬼承包商造的，正要出售。瓦莱里已经想像自己住在前有庭院后有花园的华丽公馆里了，还有自备马车!
“哪一种正派的生活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轻而易举地得到这一切?”她在梳妆打扮完毕的时候问利斯贝德。利斯贝德这晚到瓦莱里家吃饭，目的是为了代人说她自己向斯丹卜克说不出口的话。玛内夫太太满面春风，走进客厅时神色端庄优雅，穿着黑黄两色衣服的贝德跟在身后，用画室术语来说，为她当个陪衬背景。
“你好，克洛德，”她朝曾经名噪一时的评论家伸出手去。克洛德·维尼翁像许多别的人一样变成了一个政客，这新名词用来表示一个雄心勃勃，初登仕途的人。1840年代的政治家在某种程度上是十八世纪的神甫父。任何沙龙没有政治家就不完善。
“我亲爱的，这位是我的小外甥女婿斯丹卜克伯爵，”利斯贝德介绍文塞斯拉给装作没有看见的瓦莱里。
“我认出伯爵阁下了，”瓦莱里落落大方地对艺术家点头致礼，“在杜瓦耶内街时我经常看见您；我还荣幸地出席了您的婚礼。”她对利斯贝德说：“我亲爱的，人们只要见过您从前的孩子一次，就很难把他忘记。斯蒂曼先生真太好了，”她又朝雕塑家打招呼，“肯赏光接受我如此匆促的邀请；可是迫不得己也就不顾礼数了!我知道您是这两位先生的朋友，吃饭的时候没有比同桌相互之间不熟更冷淡、更扫兴的事了，所以我特地约你来陪他们。不过，下一次您一定要来陪陪我，行吗?……您答应一声啊!……”
她同斯蒂曼踱了一会儿，仿佛只关心他一个人。接着又陆续通报克勒韦尔、于洛男爵和一个名叫博维萨热的议员到了。这个人物等于是外省的克勒韦尔，专门是在世上充数的，只会跟在参议吉罗和维克托兰·于洛后面投票。这两个政治家想在庞大的保守党内组织一个进步主义者核心。吉罗有时到玛内夫太太的晚会上走走，她就希望维克托兰?于洛也来装她的门面。可是直到如今清教徒律师总是找些借口拒绝父亲和岳父的邀请。他觉得在一个使自己母亲落泪的女人家里露面是一桩罪恶。维克托兰是政治上的清教徒，就如孝女是虔诚的。博维萨热原是阿尔西市的针织品商，想学巴黎那一套架势。这个男人，像块议会里的墙角石在令人快乐和迷人的玛内夫太太家中受训，在这里他被克勒韦尔所吸引，听信瓦菜里的指导把他当作榜样和老师。他一切都请教他，问他私人裁缝的地址，模仿他，努力摆出他的姿势；总之，克勒韦尔是他心目中的伟人。瓦菜里由这些人物和三个艺术家簇拥着，又有利斯贝德陪衬，在文塞斯拉看来真是个上流女子。还有钟情的男子克洛德?维尼翁在向他赞扬玛内夫太太。
“她兼有德梅特农夫人和尼农的优点!”过去的批评家说，“只要你有才华，讨她欢心只是一个晚上的事；但被她爱上， 这是一个男人值得骄傲的胜利，生活也更充实了。”
瓦莱里表面对老邻居的冷淡，触痛了他的虚荣心；但她并不知情，因为她还不了解波兰人的性格。斯拉夫人有孩子气的一面，就像所有处于野蛮人阶段的民族，本身尚未实际开化而突然列于文明民族之林时一样。这个民族像洪水泛滥四处扩张，占据了地球的一片广袤土地。他们居住的荒漠是如此辽阔，可以居住得自由自在，不像在欧洲那样摩肩接踵；但是没有精神和利害的冲突，文明也是不可能的。乌克兰、俄罗斯、多瑙河平原，凡是斯拉夫民族居住的地方，就是联结欧洲和亚洲的地带，介于文明和野蛮之间。所以，波兰人作为斯拉夫民族中最具有出息的一部分，仍未脱尽年轻民族的幼稚和反复无常的性格。他有勇气、才华和力量；但是，受到反复无常的侵害，这勇气、才华和力量既无条理又无精神。波兰人的摇摆不定犹如吹在沼泽星罗棋布的辽阔平原上的风；虽然有扫雪机一样的威力可以把房舍推倒移走， 但这些可怕的大风雪一遇见池塘就化成水而消失得无影无踪。人总是或多或少要受生活环境的影响。与土耳其人连绵不断的战争，使波兰人接受了东方的豪华情趣。
他们常常为了炫耀而牺牲了生活必需品，他们像女人一样穿着、打扮，而气候却使他们的体魄强壮得像阿拉伯人。因此，在苦难中显得崇高的波兰人，能咬紧牙关挺住，倒让欺侮他们的人手臂无力，也因此而在十九世纪又重演了一幕初期基督教徒的壮丽戏剧。在波兰人如此豪爽和坦率的性格中只要引进十分之一英国人的狡狯，今日波兰白鹰国徽即能统治俄国双首鹰国徽统治的地盘。只要稍微玩弄一下权术，就可以阻止波兰把奥地利从土耳其人手中救出又在日后让它宰割自己；也不会向不断削弱自己的普鲁士借高利贷；更不会在第一次遭到瓜分的时候自己先四分五裂。也许在波兰立国命名之时，所有善神赐于这个可爱的民族许多优秀的品质，却忘记了恶煞加拉博斯，而她又说道：“把我姐妹们赠给你的礼品保留着，但你永远也不知道你想要什么!”即使波兰在和俄罗斯的英勇搏斗中获得胜利，她今日也会自相残杀，就像从前在议会里互相勾心斗角争抢王位一样。有一天这个仅仅由不怕流血的勇气构成的民族，意识到要在内部寻找一位路易十一那样的人，接受他的专制，建立那样的王朝，波兰才会得救。波兰在政治上的所作所为，就是波兰大多数人在私生活中的表现，特别是灾难临头时。
因此，三年来一直深爱着妻子，也知道她把自己当成上帝的文塞斯拉·斯丹卜克，看到玛内夫太太对他很少理睬，就大受刺激，非要她对自己青睐相加，赢得尊重不可了。把瓦莱里与妻子比较，他居然看重前者。如同瓦莱里向利斯贝德所说，奥唐瑟是一堆美丽的血肉；但在玛内夫太太身上有肉体中的精神和邪恶的刺激。奥唐瑟的忠诚对于一个丈夫来说是一种应有的感情，专一的爱情是无价之宝的意识很快就被忘了，正如一个借债的人在过了一阵子以后会把借来钱当成自己的。高尚的忠诚变得如同灵魂的日常面包；而诱人的不忠却成了山珍海味。一个骄横的女子，尤其是一个危险的女子会引人好奇，好像香料可以提出佳肴的美味。再说，瓦莱里表演得十分出色的怠慢对于享了三年鸿福的文塞斯拉是一件新鲜事。奥唐瑟是妻子，而瓦莱里是情妇。许多男人都想有这同一作品的两种版本，尽管一个男人不知把妻子变作情妇即是他最无能的有力佐证。这方面的见异思迁是虚弱的标志。始终不渝是爱情的精华，是无穷威力的象征，有她才能成为诗人!人们应当在自己妻子身上化出一切女子，如同十七世纪的晦涩诗人把一个人物变化成几个人物!利斯贝德见她的小外甥女婿着了迷，就问他：“喂，你觉得瓦莱里怎么样?”
“太迷人了!”文塞斯拉回答。
“你以前不肯听我的话，”贝姨接着说，“啊!我的小文塞斯拉，要是你和我还住在一起，你早已做了这条美人鱼的情人，等她当了寡妇，你就可以娶她、她四万法郎的年金也有你的份了!”
“真的……
”
“对啊，”利斯贝德回答，“不过，你当心点，我预先警告过你别冒险，别让蜡烛火烧着你!挽着我吧，已经开饭了。”再也没有别的话比这更使人气馁的了，因为，你给一个波兰人一座悬崖峭壁，他立刻会往下跳。这个民族特别有骑兵的天赋，他认为任何艰难险阻都能冲破，一定会得胜而归。利斯贝德这一马刺激起了外甥女婿的虚荣心，饭厅里的场面更加重了这一马剌的份量，那闪闪发光的银器使斯丹卜克见识了巴黎的极度豪华与奢侈。
“我还是娶一个赛利梅娜更好些，”他心中暗自想道。吃晚饭的时候，于洛见到女婿在场很高兴，但更满意的是瓦莱里对他一副回心转意的样子，他以为只要答应玛内夫接替科凯，就能使瓦莱里忠贞不渝，于是他变得十分亲切。斯蒂曼用巴黎人的滔滔不绝的谈笑和艺术家的雅兴同殷勤和气的男爵周旋。斯丹卜克不甘在他的伙伴面前逊色，他展露才华，妙语联珠，尽力炫耀，得意非凡；玛内夫太太多次对他报以微笑，表示领会他的妙处。佳肴美酒终于把文塞斯拉埋葬进应当称作欢乐的泥潭里。饭后，他酒兴酣浓地躺在沙发上，肉体与精神两方面都愉快到极点；而轻盈、香气袭人、娇媚得能使天使堕落的玛内夫太太居然还过来坐在他的身旁，更让他喜出望外。她身子斜向文塞斯拉，几乎拂着他的耳朵低声说：“今天晚上我们不能谈正事，除非你最后留下。在你、利斯贝德和我之间，我们尽可能随你的便把事情安排妥当……”
“啊!你是个天使，太太!”文塞斯拉用同样的方式回答她。“我一点都没有听利斯贝德的话，真是做了一件天大的蠢事……”
“她对你说了什么?”
“她肯定说，在杜瓦耶内街时，你爱过我!……”玛内夫太太看了文塞斯拉一眼，带着羞愧的样子突然站起身来。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永远不会让一个男人不付任何代价就对她存着唾手可得之心。这种假作端庄女子的举动，暂且压制着存在心底的激情，要比最狂热的情话动人一千倍。因此，文塞斯拉的欲望被火辣辣地撩拨起来了，他对瓦莱里的殷勤倍增。出名的女子是被人仰慕的女子。就是这个原因，女戏子才有惊人的魔力。玛内夫太太知道自己被人细细打量，就装得像一个被人喝彩的女演员。她仪态万方，博得了完全的胜利。
“我再也不会对我老丈人的荒唐感到惊讶了，”文塞斯拉对利斯贝德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