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雪亮走进主任房间的时候，看见那两张破旧的单人沙发上坐着两个女人。很明显，是两个农村来的妇女。平时坐到这两张沙发上的大都是各单位的或者企业的人，农村妇女直接坐到主任室里，倒是第一次见，刘雪亮觉得有些新鲜。靠近主任办公桌坐着的一个，正在向主任诉说着什么，显得有些激动。看得出她在农村里是比较时髦的女性，有三十来岁的样子，只是穿得有些艳俗，反而显得村气。另外一个靠门这边坐着，年纪大一些，脖子上系着围巾，拘谨地听着。主任低着头听着，面前放着稿纸，看不出是在听她们说话还是在看稿件，显得有点心不在焉。
刘雪亮把写好的新闻稿放到主任的桌上，主任略扭过头看了一眼，又恢复了原样。刘雪亮就在两个农村妇女对面的三人沙发上坐了下来。刘雪亮没有别的意思，这样的谈话明显不是什么私人谈话，因此他认为没必要避开。他是想等一等，看主任今天给他安排什么工作，或者他主动请示主任，看看今天有什么采访活动。他认为自己应该主动一点，积极一点。
刘雪亮很年轻，参加工作时间不长，工作的热情很高。他大学毕业时，正好这家县级电视台招聘记者，因为自己平时喜欢看书，有点舞文弄墨的小爱好，一直觉得记者挺神圣的，也很喜欢这一行，就报考了，然后似乎很容易地就考了进来。这是他的感觉，他对自己还是很自信的。因为喜欢，而且认为这是一个有意义的工作，所以他干得很认真且很卖力。
刘雪亮听那个女人说了一会儿，虽然她说的有些条理混乱，有不少话显得有些偏激，但刘雪亮还是渐渐听出了些眉目。正说着，主任忽然直起身子，对两个女人摆了摆手，表示让她们稍停一下，并站了起来，说有事先出去一趟，马上就回来。然后他就拿了一沓稿件出去了。女人静了下来，低垂着眼睛，坐着。刘雪亮因为还有几个不太清楚的地方，就问了一句。女人看有人搭茬，就接着前面的话头向刘雪亮说了起来。年轻女人明显嘴快，虽然年纪大一些的女人先说了一句，她却很快抢了过去喋喋不休地说开了。刘雪亮怕她说得不着边际，没有由着她说，追着问了几个问题，基本清楚了事情的原委。她们是金河村十队的，本队有一个粮食加工厂，厂主和乡电管站的工作人员关系好，相互勾结，自己不出电费，把所用的电全部分摊到农户身上，造成大家的电费一直居高不下，让大家替他交电费，而且这种情况持续已经好几年了，希望能够得到解决。
刘雪亮听完很生气，像这样的事情，是最可恨的了，应该去揭露一下，给曝曝光。作为新闻媒体，尤其是作为记者，应该去管管这件事情。这样想着，刘雪亮心底里忽然有些兴奋起来。做记者几个月了，不是报道会议，就是一直写一些表扬成绩反映成果的新闻，挺无聊的。这和他当初的想象有些出入，他喜欢看《焦点访谈》和《南方周末》。他认为作为新闻媒体，就应该关注事实，主持正义，打抱不平。作为记者，写那样的报道才有成就感。这里当然不能和《焦点访谈》或者《南方周末》相比，虽然很小，可是也是个电视台呀，是一级新闻媒体，完全可以关注一些小问题。今天这样的事情还是第一次遇到，报道这样的事情才能体现自己作为一个记者的价值，而且这样的新闻报道出来才有看点呢。不用说，主任一定会派人采访的，等会他要派人自己就主动请缨。这样想着，刘雪亮就坚定地坐了下来，等着主任派自己去。
主任回来了，放下手中的稿子，说：“你们先走吧，事情我们知道了，回头我们再了解一下，会作出安排的。”两个女人说：“你们一定要管管这事呀。”主任点点头。两个人就站起来，一再地表示感谢，退出去走了。
刘雪亮还等着，主任却什么也没有说，低着头继续处理手中的稿件。
刘雪亮站了起来说：“主任，要不我去采访吧？”
主任抬起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问：“采访什么？”
刘雪亮说：“就是刚才那两个人说的事情呀。”
主任看了他一下，说：“等等再说吧。”
刘雪亮说：“可是主任，我觉得……”
主任冲他摆了一下手，说：“你别着急，需要的时候我会安排你去的。今天有一个推广旱育稀植的现场会，你去采访一下。”
刘雪亮无奈，只好去了。现场会并不长，不到十一点就完了，所以他中午就回来了。吃完饭，刘雪亮没有休息，趴在桌上就开始写稿。这样的稿件很好写，有一定的套路，把拿到的材料的有关内容往里面一填，基本就成了。下午上班的时候，他已经把稿子写好了。主任一来，他就过去交稿。
“已经写好啦！”主任对他的这种快捷的工作作风很欣赏，“放下吧，我看看，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刘雪亮退了出来，回到记者室。他心里还记挂着上午的那件事，想了一想，决定还是去给主任再说一说。他认为应该做的事情，就要作出努力，没有什么事是很容易就做成的。所以他又去了主任室。
“主任，上午来上访的那个事情，我觉得还是应该去采访。”
主任说：“你还上心了，那个不采访了。”
“为什么呀，主任，这可是个好题材，拍出来肯定有看点。”刘雪亮坚持。
主任停下了工作，凝望着窗外想了想，又回头看了看刘雪亮，说：“我已经请示了局长，局长不让去采访。”
这就是最大的理由了，把圣旨亮了出来。刘雪亮想了想，还是决定劝一劝主任，希望主任再劝一劝局长。“主任，我觉得这样的事情应该报道。我们总是只报道正面的东西，可是新闻监督是新闻媒体的一项很重要的职责呀，有了这一块工作，我们的新闻才会看得人更多，才更有地位……”
主任有些不高兴了。他本来想批评刘雪亮，只是因为刘雪亮比较年轻，表现也好，让他比较看重，所以就放下了手中的笔，耐下性子，转过身来对刘雪亮说：“你说的也没错，但是这要根据实际情况来看。不是我们不要新闻监督，一个是我们人手少，没有多余的力量来做这些。另一个原因，我们县就这么大点的一个地方，与各个单位都很熟悉，搞负面报道，肯定要得罪人，得罪的多了，我们的工作还怎么往下开展。这次这个事情，牵扯到供电局，我们搞有线电视网络，离不开供电局的支持，供电局平时也给了我们很大的支持，怎么好去曝他们的光呢。再说，局长不同意，就是采访了也播不出来。”
刘雪亮没想到还有这么多的渠渠道道，看来是没有希望了，只好无不遗憾地出来了。
三天以后的早晨，刘雪亮去公安局采访了一个短会，很快就回来了。他把摄像机交到机房，刚回记者室，就听主任在办公室喊他，便赶紧过去了。
主任说：“现在准备出去采访。”
“采访什么？”刘雪亮嘴里问着，心想回来的真不是时候。
“就是金河村的那个事情，上次你喊着要去采访的。”
主任说。
刘雪亮很意外，问：“怎么又要去采访呀？”
主任说：“不要问那么多了，赶快去准备，我也一块去。”
“怎么走？”
“单位给派车，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刘雪亮有些糊涂，当时坚决不让报道，现在怎么忽然又表现出这么大的热情，居然还给派了车，态度整个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心里虽然疑惑，行动上却不敢怠慢。他提了摄像机下来，主任已经坐上了停在院子里的一辆面的车。去金河村的路很难走，大部分是土路，就像一条羊肠子，在两边的房屋中间弯弯绕绕地穿行。路面上一层浮土，车行过，尘土飞扬，只好关住车窗。暮春的天气已经很热了，小面的没有空调，坐在里面，有些闷热。刘雪亮不由感慨，还是官样文章好做呀，来了几个月，什么时候遭过这罪呀。他看了主任一眼，主任一直没有说话，好像有什么心事，车里的空气也显得有些沉闷。他问主任：“主任，上次局长不同意采访，这次怎么又专门让去采访呢？”
“这是局长安排的，安排了肯定有理由的，你就不要问了，考虑一下去了应该怎么采访怎么报道。”主任似乎并不想和他多说。
刘雪亮只好沉默了下来，想着去了该如何采访。这方面他并没有经验。他想主任亲自来，看来对这件事是比较重视，估计担心自己搞不好也是一个原因吧。小车驶上一段宽阔的柏油路，刘雪亮赶快打开了窗户，透透气。但很快，又到了泥土路上了，坐在前面的司机骂了一句。副驾驶座上的主任像是陷入沉思，抽着烟，沉静地坐着。刘雪亮感到今天的采访有些沉闷。
“到了。”司机忽然说，“前面就是。”
刘雪亮赶紧探头往前面看。前面路边围着一伙人，他们身后两根粗壮的电线杆架着笨重的变压器，人群中有两个身穿迷彩服、头戴黄色安全帽的人，估计是供电公司的施工人员。主任说：“应该就是这里了。”他让车停了下来。刘雪亮提了摄像机准备下去，主任叫住了他，说：“摄几个镜头就行了，不要多说话，我们先去找队长。”刘雪亮嗯了一声，就下去了，开始拍摄。站在那儿的人一看记者来了，就喧哗起来，有两个人还凑了过来。刘雪亮拍了几个镜头，正准备找个人问一下，一个女人凑了过来，带着谄媚的笑容，说：“你来了？”刘雪亮猛然想起来，这是那天去上访的那个年龄大一些的那个妇女。他和她就打了个招呼，心想怎么不见那个年轻的呢。女人很高兴，刘雪亮问她：“队长在不在？”女人说：“不在这里。”旁边有个小伙子说：“我带你们去找队长，队长在家里呢。”刘雪亮说：“那就上车吧。”小伙子腼腆地说：“不了，我就在前面走，你们跟着就行了。”刘雪亮觉得让他走着，自己坐车上不好，就给司机打了个招呼，让跟上，自己跟着那人的后面走进了村庄。
村里的巷道高低不平，像是起伏的波浪，起伏的坡度很大。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因为现在新建的房屋地基垫得都很高，几乎和过去的房屋的屋顶持平。因为院子高，从门口延伸下来一个斜坡，于是形成了巷道里一道道横梁，起伏很大。这种现象在农村很普遍，几乎所有的村子都是这样，已经形成了一股风气。刘雪亮曾经了解过其中的原因，主要是观念的问题。农民盖房有点迷信思想，认为如果别人的房子比自己的高，就会压住自己，使自己发展不起来，自己的房子如果比别人高，就可以压住别人。因为都想压别人一头，不想被别人压着，所以就形成了这种局面。刘雪亮觉得可笑又可悲，即便这种迷信真的有效应，即便今天我压住了你，难保明天不被他压住。大家如果保持水平，互不干扰，多好，其实就是只想着自己的利益，才形成一种恶性循环了。这样盖房不仅自己要多吃许多苦，抗震性差，还带来了其他好多问题。说起来很简单，却一直没好的办法加以解决，倒有愈演愈烈之势。刘雪亮苦笑着摇了摇头。
因为要采访有关电的问题，刘雪亮就注意观察了巷道里的电线。他发现这里正在施工，每家的外墙上都安装了一个铁箱子，箱子下面引出几条线，延伸到地下，巷道里明显有两条挖掘后又填埋的印迹。看样子是地埋线。空中，挂在参差不齐电线杆上的残旧电线如被风吹残的蛛丝。
到了队长家，队长在家，是一个胖壮的男人。带路的那个人介绍了一下，队长只是挨个握了个手，却没有说一句话。他红潮圆胖的脸上看不出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显得十分深沉。主任示意刘雪亮说，刘雪亮心里明白主任只是负责监督指导，采访主要还是自己来做，于是他就把来意说了一下。队长说：“那个加工户主要是指王祥。具体是不是那么回事，我也不能肯定。现在电已经停了两天了。”
“为什么停电呢。”
“群众拦着不让施工，供电局就停电了。”
“施工？我沿路看你们这儿重新铺设线路，好像还是地埋线，是搞线路改造吗？”
队长看着他们，说：“你们不知道呀？”
刘雪亮看这个队长不论说什么，脸上居然没一点表情。不过从语气听出来他感到奇怪。刘雪亮自己也奇怪，上次上访的两个女人对此居然只字未提，就说：“不知道，因为上次那两个人没说这件事，我们是直接先来你们这儿的。”
“最近我们这儿搞农电网改造工程，有一些群众想让王祥单独拉一路线，另装一个变压器，但供电局不同意。”
“我刚才看村口围着一群人，还有供电公司的人。”
队长说：“供电局不同意，队里的人就不让施工，供电局就把电给停了。乡上协调了，今天又给通电，但是群众还不同意，不让通电，还在那僵着呢。”
“那我们去王祥那儿看看。”
队长站了起来。
他们跟着队长，从村子里转了出来，又来到主干道，往北走了好半截，又往东，这时已经距离村子有一些距离了。队长指着路边的一排破旧的土坯平房说：“这就是。”刘雪亮吃了一惊，这和他所想象的加工厂有很大的差距。
“我们先看看。”刘雪亮说。
“我看看门开着没有。”队长一边说，一边去推靠近路边的大房子的门，挂满灰尘的门一下就被推开了。
刘雪亮走了进去，这是一间两个单间连通的大房间，正对门是一台碾米机，还是老式的。里面放着一架磨面机，倒算是新式的，自动化的磨面机。刘雪亮心里有些不相信前面上访的那个女人的话了。这哪里是什么加工厂，也就是一个一般的加工户，就是在一般的加工户中，像他这样的条件也只能算个中低水平。这样的加工户能挣多少钱，能有多少钱整天去招呼供电所的职工来建立亲密的关系，如果这样的话，所花的成本肯定远远高于电费。从机房出来，旁边就是主人的房间。人在。房间里靠东墙是一条大炕，水泥地面上放了一组破旧的沙发。主人有四十来岁，穿着陈旧，冷着一张脸，看我们的眼神有些敌意。沙发上扔着一堆衣服，还有其他一些东西，无法落座。刘雪亮便坐到了炕沿上，说：“把你交电费的条子拿来看看。”那人什么也没说，去了里屋，过了一会儿，拿来几张条子扔到刘雪亮旁边的炕上。刘雪亮拿过来一看，是近几个月的电费收据。他仔细看了一下，一般在六七百，最高的一个月是八百零二元，最低的是五百多。
“还要吗？以前的还多的是。”王祥冷冷地说。
“不要了。”刘雪亮没理会他，心想，情绪倒不小。他把收据在炕上排开，然后拍了下来。因为王祥情绪比较大，刘雪亮只是简要地问了问经营的情况，就告辞了。
出来，刘雪亮问队长：“这个王祥怎么孤零零的住得距离村庄这么远。”
队长说：“他是外来户，当初他搬来的时候，有好些人不愿意，所以就住在这里了。因为分地和其他一些利益关系，这些年和队里一些人矛盾闹得挺深的。”
“我看他的电费都交了，怎么会认为是他不交电费呢？”
“有条子就应该是交了，可是队里电费就是比较高呀，具体我也说不清楚，大家认定就是他的电费不交，分摊给大家造成的。”
刘雪亮心想，电费高不是由于王祥不交电费的原因，而是另有原因。
“现在，我们去电管站吧？”刘雪亮征询地望着主任，主任点点头。
又颠簸了一会儿，到了乡上，电管站就在乡政府的旁边。
进去以后，里面很安静，刘雪亮找了一会儿，发现里面一间会议室里面坐满了人，好像在开会。刘雪亮没有贸然地闯进去。门是玻璃门，门上贴了大红的魏碑字体的“会议室”三个字。靠门边坐的一个人看见了，就推门出来，问他有什么事。刘雪亮介绍了身份，说有些事要采访站长。那人说：“现在正开会呢，研究农电网改造的一些事情，你们先到站长的办公室，稍等一下。”他过去把站长办公室打开了，请刘雪亮他们进去，又给倒了茶，就走了。
等了没多长时间，会议居然就散了。前面那人来请他们去会议室。刘雪亮跟着主任来到会议室，一进门，主任忽然热情起来，赶快过去和其中的一个人握手，笑着说：“赵局长，今天你也下来了。”刘雪亮看到那是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中正的长相，气质沉稳，露出客气的笑容，站了起来，和主任握了个手。主任又和其他几个人都握了手，然后都坐了下来。一直严肃着面孔的主任热情地笑着，带着些谦虚，甚至似乎还有些不安。他介绍了一下刘雪亮，说“这是我们新来的记者，刚参加工作。”然后给刘雪亮介绍屋里的几个人，戴眼镜的中年人是局长，其他三个人居然都是副局长。最后一个胖胖的年轻人，主任也不认识。赵局长说：“这是这个电管站的站长，李鹏。”李鹏和主任、刘雪亮握了个手。刘雪亮看到他嘴角虽然轻轻向上拉了几下，表示一些笑意，其实很冷淡的，带着审视的目光看着他们。
主任笑着，甚至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把今天的来意说了一下，最后还补充说：“本来可以不来，可是群众去反应了，作为新闻媒体，也不能完全置之不理，还是要来看一下。不过我们会根据采访的情况，作出客观的报道的。”
局长说：“这也是你们的责任，应该的。”
他转头对旁边的几个人说：“李局长你们就一块下去，本来让高局长去就行了，既然记者也来了，你们就一块过去，尽量把事情解决好，给记者一个好的交代。”然后他站了起来，和主任、刘雪亮握了个手说：“我还有事，就不下去了。”说完就走了。
“我们下去吧。”李局长探询地看了一眼主任。
主任说：“要不在这里先说说情况？”
“我们先去村上吧，到那里一起说，有些事情也一并解决了。”李局长年纪应该过五十了，显得很淡漠，一点也不热情。
于是出发了。两辆车又先到了金河十队，高局长先下去，然后其他人到了村部。一个年纪大的人迎了出来，很热情地和李局长握了手，把大家让进屋里。听李局长叫他毛书记，刘雪亮估计他大概是这里的村支书。
“事情解决了吗？”进屋坐下，李局长问毛书记。
“没有，还是不放么，然（方言，意缠人）死了。”毛书记说。
“不敢拖的时间太长了。”李局长说。
“我们也着急，不过群众的工作，有时候也需要逐步地解决，应该快了。”毛书记看上去有些着急。
“这是电视台的王主任和刘记者，有人去他们那儿上访了，他们今天下来调查。”李局长说。
毛书记看着他俩，问：“什么时候去的，是两个女的吧。”“是两个女的，前两天去的。”主任没有看毛书记，淡淡地应到。
“肯定是马凤梅，今天又到县政府上访去了，黄书记早晨叫上马主任去领人了。”村书记愤愤地说。
“他们提的要求也太不合理了。”旁边的电管站长李鹏忽然接过话头说，“一个变压器就好几千块，这钱谁出，说得容易。”
刘雪亮把目光转向了他，问：“你能不能把事情的整个过程说清楚一点。”
李鹏显得很不高兴，不过还是说：“我们在这里搞农电网改造，那个生产队的人要求给王祥另外设一个变压器，这不符合改造的要求，一个生产队只能设一个变压器。我们已经同意给王祥另拉一条线路，这都要多花好多成本呢，可他们还是不愿意。”
刘雪亮说：“群众反映他们的电费高，认为主要是因为王祥不交电费，摊到了大家的头上。你看这里面的原因是什么呢？”
李鹏作出很不屑的表情，说：“他们是胡说呢。这里的电费是高一些，主要是因为线路已经严重老化，电能损耗高，这部分电费只能分摊到农户各家各户。我们这次搞农村电网改造，实际上对他们最有利了，以后电费就会下来了。”
“这个可以给农民讲清楚呀，讲清楚了，不就好了吗？”刘雪亮认为这是一个很简单的事情。
“那帮人，才不信呢。”李鹏气哼哼地说。
“解释工作做过好多次了。”村书记接过了话，“可是他们都还认为是王祥的原因。队里马姓是个大家族，排外意识比较重，当初王祥从外面迁来，因为田地的问题，和一些人产生了矛盾，现在矛盾更加深了，队里的人对他的成见比较深。因为他开了个加工厂，和电管站接触多一些，大伙就一直认定是他的原因。”
“我把缴纳电费的登记本拿来给你看看。”李鹏喊了一声，有个小伙子拿了一个厚厚的本子过来。
刘雪亮先给主任看，主任拿过去看了看，没说什么，又递给了他。刘雪亮翻着看了一气，也没发现什么问题。刘雪亮不能肯定是真的没有问题，也许是自己缺乏财务和电力方面的知识，看不出问题。不过从账目反应的情况看，应该是没有问题，基本可以认定是线路的问题。
正看着，村支书忽然说：“马村长回来了。”
果然进来一个人，看上去比村书记年轻，进来后抹了一把汗。
“领回来了吗？”村书记问。
“领回来了。闹匝实了，穿个裙子，在政府大院又是打滚又是哭喊的。”村长说。
刘雪亮估计就是上次所说的那个女人，但没看出来，有这么大的闹劲。不过刘雪亮觉得不应该给她过多的指责，虽然做法有些过分，但也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
村长看到抱着摄像机的刘雪亮，就问他：“你是记者吧，这件事你还要好好报道呀，我是坐乡长的车来的，乡长让我带你们去，请你们吃个饭。”
“乡长已经知道了？”刘雪亮看了一下主任说。
“我们回来好一会儿了，在工地上呢，那些人已经同意先通上了电了。现在乡长现在和高局长在一起，专门叮嘱我一定要请你们过去的。”村长说。
主任看了一下表，基本中午了，看来该回去了，就同意了，邀请李局长他们一块去。李局长说：“不了，有些事情还要处理好，你们来了，我们怎么说也要把事情处理好，局长也交代了。”主任就没有再勉强。
再次到了金河十队，原来围着一堆人的地方，只剩下四个人，两个电工、刘乡长和高局长。刘雪亮认识刘乡长。主任和刘雪亮下车和刘乡长、高局长打了招呼。刘乡长邀请高局长一块去，高局长坚持不去，说自己有事，刘乡长就再没有勉强，让他的车先送高局长回村部，自己挤到了面的车上。
“吃饭的时候，乡长说，这件事情如果报道，你们还是要慎重一些，我的意思是不要报道了。农村电网改造是一件好事，供电局投资改造电网，对农村来说，可以说是一场及时雨呀，平时政府也没有钱改造。供电局投资也不是非投不可，配合得好了，就投入多一些，配合不好，就投入少。个别群众认识不到位，但我们不能因为个别的利益影响整体的配合工作，那样我们损失就很大呀。其实，说到底，还是为了大部分群众的利益呀。”
刘雪亮觉得乡长说得语重心长，一片苦口婆心，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乡长旁边的那个人拿出两个信封，分别递给主任和刘雪亮。乡长说：“这是一点心意，这篇报道你们回去最好能不发了。”
刘雪亮坐不住了，赶紧站了起来，把信封送了回去，说：“乡长你别这样，你说得很对的，我们也只是了解一下，一定会顾全大局的。”乡长又递了过来，说：“你不要客气。”刘雪亮坚决不要，甚至有些急了。主任看这种情况，讪讪地笑了笑，把信封也递了回去，说：“刘乡长，你不要这样，我们做采访也是为了促进问题的解决，你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我们也会顾全大局，肯定会从正面报道的。钱我们坚决不能拿，来，我们喝酒。”乡长又把钱递了回来，刘雪亮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主任也又把钱推了回去。乡长看这样，就没有再勉强。
于是开始喝酒。
回去的时候，刘雪亮感到主任很有些不高兴。主任已经喝得有些多了，说：“你个傻小子，你知道吗，我摁了一下，估计有五百块呢。”
回去以后，刘雪亮就赶稿子，他很用心写这篇稿子。虽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但他觉得这主要是由于群众之间为了各自的利益，缺乏交流和信任，造成隔阂和矛盾，最终还让矛盾激化了，反而使一件好事情变得纷繁复杂，受到了阻碍。从这个角度写，今天的采访就不能算是失败，起码还是有一定教化意义的。他写好了，第二天早上交给了主任，主任看了以后，说：“这样写不行，你必须从正面写，就从供电局在电网改造过程中切实解决农民困难这个角度写。”
刘雪亮有些郁闷，郁闷了好些天，这次采访明显是失败了。不过他安慰自己，不管怎么说，这次采访促进了事情的解决，也算成果。不过还是郁闷，主任这些天对他有些冷淡，甚至会不时地教育教育他，说他不够成熟。刘雪亮知道是因为自己坚决不拿乡长给的钱，造成主任也没有捞到好处，对自己有些意见。找了个机会，刘雪亮专门请主任吃了个饭。酒酣耳热，主任推心置腹地对刘雪亮说：“你知道上次局长为什么前面不同意采访，后来又同意采访了呢？”
“为什么？”
“你不懂吧。我们局长和供电局局长有些亲戚关系，肯定不会让曝光。我们铺设有线电视网络，要用电的，供电局也给了我们一些帮助。那天，局长和供电局的领导谈话时受了点气，所以才让去采访，意思是让供电局明白，不只是我们需要他们的帮助，他们也需要我们的支持。”
刘雪亮差点晕菜，却鸡啄米似的点头，说：“噢，是是是是。”
“你会慢慢成熟起来的。”主任亲切地拍着刘雪亮的肩膀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