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义飘进自己的院子,跳下自行车,把破旧的自行车靠在了围墙影出来的一抹青灰色的阴影里,立直了身子,就感觉仿佛全身所有的筋都被抽掉了,软塌塌地往地下摊。他赶紧立住了身子,深呼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神。一路恍恍惚惚地,驾着云朵似的,这么远的路,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院子里很安静,王义拿粗糙的手抹了一下脸,揉了揉喉咙,转身取下了挂在自行车把上红色的塑料袋,拉开酸软的脚步,提着肉往厨房走去。塑料袋里肥嘟嘟的五斤大肉有节奏地晃颤着。从医院出来,王义就去了医院对面的市场,割了五斤猪肉。该吃了,他想。多少年了,还从来没舍得一次买这么多的肉呢。吃吧,再不吃,估计就没有多少时日吃了。他这样想。
王义走进厨房,看见女人正伸手揭开了锅盖,一股乳白色的水汽蒸腾而起,又倏然而逝,仿佛灵魂的升腾。王义莫名地就焦躁起来,把肉往堆满了切好面条的案板上一撂,塑料袋的底部立刻被软软地充满了,摊在了案板上。
“回来啦。”女人微微地回了一下头,看了红塑料袋一眼。
王义懒得说话,飘飘地转身往外走。
“买的什么呀?”身后传来女人弄塑料袋的声音。
“你打这么多肉干啥,一下子哪能吃得了。”女人叫道。
王义站住了,烦躁地说:“打来了你就吃,今天中午就吃。”王义说得恶狠狠的,一边径直走了出去。
女人不高兴,嘟嘟囔囔,说面条都已经做好了。
王义站在门口,轻轻地叹了口气,去开了正屋的门,走了进去。四月天气,屋里依然有些阴冷。他在屋里坐了一会儿,感觉在屋里阴得坐不住,就提了把小椅子,走了出来坐到院子当间。院子里落满了春天的阳光,春天的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其实,阳光已经有些灼晒人了,但王义没有觉得,有些贪婪地把自己埋在温暖而新鲜的阳光里。他觉得自己是一块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冻肉,需要在阳光下暖和过来。王义把背留给太阳,自己就正对着正屋的门。他看见涂了绿漆的纱门门框的不少地方已经磨出了黑黄的木质,门上面蒙的一层帆布已经破了。昨天还想着要把这层帆布去掉,天热了,该换上纱了。这个纱门安上该有十几年了,门两边的墙上的石灰大多已经脱落,露出了泥土。正面墙上的石灰斑驳陈旧,显出肮脏的黄灰色。
这栋房子该住了有多少年呢?也已经十几年了。这个院子是他自己的院子。这栋房子曾经耗费了他多少心血呢?大集体解散,分户单干的时候,自己结婚了。原来家里的房子也不多,兄弟多,自己又是老大,也盖不起新房。当时队里的知青都回城了,留下了一排知青宿舍,自己就去队里硬是要了两间,从中间打通,算是安了自己的家。在那个没有院子的家里,熬过了六七年。感觉自己有一些经济基础了,也想盖自己的房,可那点钱只能盖土坯房,但那时大家已经开始盖砖房了,好多盖不起砖房的就盖“三面红”或“一面红”,自己再盖土坯房就太落后了,也怕让人笑话。恰好后院的刘华要卖房子,是土坯房,还有老大一个院子,于是就赶紧买了下来,收拾收拾,用白石灰粉刷了,把围墙、圈、站啊的都粉刷了。虽然不是新房子,看上去也很漂亮。算是有了自己的一个独立院落,总算是像个家了。这些年,因为房子,没少让队里的人看轻了,说到底,自己连一间房子也没有盖下。这些年来,什么都干过,种了十几亩地,养猪,养鱼,养鸡,出去打工。总算攒了一点钱,现在,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地盖自己的房子了。这次,他的目标是一定要盖成全队最好的房子,让那些人看看。
原想着在五六月份能够住上新房子,现在不知道还能不能住上。王义凝视着麻雀钻进钻出的黑色的房檐想。他的鼻子里忽然地蹿进一条酸溜溜虫,在鼻腔顶部刺了一下,一股酸呛的液汁在鼻腔里爆发,刺激的眼睛里似乎就有液体要往出溢。
王义心情烦乱,坐不住了,索性走了出去。
路面虚浮着一层黄澄澄的浮土,王义穿过灰蒙蒙的村子,顺着脚来到了他的新宅基地。他的老房子在村子靠后的地方,而新房子在村子的最前面第一排。院子已经用红砖砌的墙围了起来。墙缝子还没勾呢,王义想,要抓紧时间,后天吧,要赶紧找人来勾墙缝。五间崭新的砖房立在一片狼藉之中。房子的正面墙面贴了崭新的瓷砖,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辉。王义走了进去,在房子里转了转。房子是五间,分成两套。计划自己住小一套,大套准备留给儿子结婚用。房子盖好以后,就该给儿子娶媳妇了。屋子里基本收拾好了,就差铺地板砖了,吊顶是一两年以后的事情了。王义摸了摸黑的水泥墙壁,粉刷墙壁要和吊顶一起刷了。院子还没有收拾好,还需要下大工夫。王义想,这个月一定把一切都收拾好,可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一个月时间了。
王义随意地靠在一个土堆上坐了下来。他的目光就像一只手,一只从心里伸出来的手,细细地把房子和院子抚摸了一遍,就像一个母亲抚摸自己的孩子。五间正房,贴了瓷砖,在阳光下熠熠闪光,西边两间厢房,是车库和饲料房,也贴了瓷砖。围墙全部用红砖砌了,并且细细地勾勒缝子。院子用水泥砸了,整个院子收拾得干净利罗,全队谁有这样的房子和院子啊。这房子就是我的孩子,比孩子还金贵,养个孩子有十个月就足够了,为了这房子,我可是想了二十多年呵。
一个老人走进了院子,站在房子前面看。王义认识,是他的新邻居,老人叫赵德全,就在王义新房子的后面住着。王义现在的鱼池本来就是赵德全的。这几年来,老人家老了,干不动活了,王义就以每年两千元的价格租来养着。老人并不经常出来,但有时候会来鱼池上转转。
老人投入地看房子,没注意土堆前坐着的王义。王义也没有言语,从后面看着老人。该有七十多了吧,王义想,算了一下自己的年龄,将近五十了。王义忽然很羡慕老人,自己就辛酸起来。
赵德全转个身挪动的时候,忽然看到了王义,就走过来了。
“转呐。”王义主动打了个招呼。
“来看看你的房子,这个房子盖得好啊。”赵德全说。
王义掏出自己的软龙泉烟,抽出一支递给老人。
“烟不好。”王义说。老人的几个子女都在城里工作,王义觉得老人抽烟的档次肯定会好一些。
老人接了,说:“好着呢,我经常抽的就这个烟嘛,这个抽着软。”
“你这下可弄好了。”老人说,“我看全队就你的房子盖得好,没想到呀。回头再娶个媳妇儿,你这辈子的主要任务都完成了。”
“还差着两万块钱呢。”王义伸出一个指头,对老人说,“已经欠着一万了,全部都收拾好了估计得借两万呀。”
“那算个啥呢,儿子也大了,爷俩再苦上两年就都好了,不是什么大问题。”
“不行了,不行了。”王义直摇手,“没劲了,干不动了。”“你看你说的个啥话,才五十岁的人么,正能干呢,怎么就说干不动了呢,我七十岁的时候还干着呢。”老人说。
王义苦笑了一下,沉默了一会儿,对赵德全说:“还是你好啊,儿女都有出息,没什么负担了。”
“儿女嘛还行,可我还是不如你呀,你看我住的还是土坯房,你马上就住上砖房了。”
“苦了一辈子,就盖了这么几间砖房。”王义感叹。
“爹,回家吃饭了。”一个穿着洋气的女孩子走进了院子,喊赵德全回家吃饭。
王义认识那是赵德全的小女儿。赵德全的小女儿一直在外面上学,和王义不熟,也没有打招呼。王义只知道这孩子的小名叫毛羔,别的也没什么印象。
老人答应着,给王义打了个招呼就走了。王义看着毛羔衣着光鲜地跟着赵德全走了,心想,还是城里好呀。
女人找到王义的时候,王义坐在土堆上睡着了。女人把他摇醒了。
“怎么在这里睡着了。”女人说。
“坐了会就睡着了。”王义说,然后就挣扎着站了起来。
“回家吃饭,饭都做好了好半天了,我到处找你。”女人埋怨王义。王义跟着女人,踩着一路的黄土就回家了。
女人搬出小桌子,放到了王义的面前,把饭菜端了上来。女人把肉炒了,做的是焊大肉。焊大肉好啊,又解馋又带劲。
“铲子呢?”王义问。
“你先吃吧。铲子先让睡一会儿,这些天也累坏了。”
“叫起来,今天还有活呢。”
“院子不是都整好了嘛,还干嘛?”
“叫起来,今天把门口的路垫一垫。”
“那个路着什么急嘛,以后慢慢收拾就行了。”
“不行,要抓紧呢,不然来不及了。”王义坚决地说。
女人看着他,终于转身进了房,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又过了一会儿,儿子一脸倦容,走了出来。年轻人,过劲快,可是儿子还是明显地没有恢复过来。这些日子真是把他苦坏了。王义有些心疼,不过他还是把这股子心疼压了下去。
儿子站到了他的旁边,不看他,说:“今天还干嘛?”冲声冲气的。
“把门口的路垫一垫。”王义说。
院子随地基垫高了,门口的路就显得很低,也要高高地垫了起来。路前面有一段废弃的渠,把它整了出来,整成两畦菜地,一夏的菜就有着落了。王义是这样想的。
“那个路急什么呀,以后有时间慢慢收拾,不就行了嘛。”铲子有些烦躁。
儿子从来没有这样跟他说话。这段时间,看来是真的干活干得有些急躁了。王义没说话,只是看着铲子。
“你爸让干就干吧。现在取土方便,再坚持两天,啊?”女人看着王义,安慰着儿子。
儿子嘟嘟哝哝地进了厨房洗脸去了。
吃完饭,歇了一会儿,王义感觉自己很累,一点劲也没有了,但还是鼓起劲,喊了铲子,提了铁锨扔到了四轮拖拉机上。他要领着铲子去干啊。
扔了没几下子,王义就感觉自己没劲了。王义心里无奈地哀叹。这种感觉虽然困扰他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要不也不会跑到医院去的。但今天他感觉自己彻底没劲了,连鼓劲的精力也没有了,鼓了几次都鼓不起来劲。虽然他很想再鼓一把劲,他觉得自己还需要鼓鼓劲。他看着儿子生龙活虎不知疲倦地一锨一锨往上扔土,心里是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儿子还没有结婚啊。
王义气喘得不行,站不住了,就说:“铲子,你先干着,我感觉不对劲,先回去歇会儿。”
王义就慢慢地走了回去,一路上歇了好几回。回到家,女人收拾完锅灶,正提着铁锨准备出门呢。看到软软的王义极度疲乏的样子,赶快就把他扶到了炕上。
“怎么了?”女人问。
“我没劲了,我想要歇一会儿。”
女人就在王义的身边坐着,忽然想起来了,就问:“你今天去医院了,看得怎么样啊,回来也没有说一声。”
王义摆摆手:“不好呀,癌症,肺癌。”
女人有些惊呆了,“真的?”
王义点点头。
“怎么能是肺癌呢?是不是那两年弄粉碎机呛的?”女人说。
“可能吧。”王义有气无力地说。
女人有些蒙住了,半晌没言语,然后就哭开了。女人一边哭一边说:“这可咋办啊。那就看吧,啊,我们去看病,要不,就把这个房子先卖了,病看好了再说。”
王义努力地摇了摇手臂:“不看了,没用了,房子不能卖啊,还有好多事情呢。我不行了。”
王义说:“我没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