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四点左右的时候,龙钟从床上翻起来,走出看鱼房,绕鱼塘转了一圈。
这些日子天气不正常,闷热,气压低,鱼很容易浮头,他心里警醒着呢。转了一圈,没听到自己的鱼池中有多大动静,反倒是旁边陈云的池子里动静不小,他拿手灯照了照,有鱼浮上来了。
龙钟便到陈云的看鱼房门前,敲了几遍门,喊里面的陈云:“鱼浮头了,鱼浮头了。”陈云在里头听见了,意识里要起身,可是翻了个身,竟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龙钟听到里面含糊不清地嗯了几声,又没了动静,就不再努力了。他早有经验了,以前也喊过陈云好多次,可是不过五点,陈云是不会出门的。陈云睡懒觉是出了名的,前些年睡不到九十点钟是不起床的,这两年养鱼,算是改了一些,四五点钟起床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可这样到底不像个养鱼的。龙钟心里赞叹陈云居然能够睡得住,有心替他打开增氧器,可是开关在屋里,看了看池子里,情况好像还不算太严重,只好又去拍了几下陈云的门,喊了两声,打开自己的增氧器,然后回屋睡觉去了。
五点多的时候,陈云溜出了门,只见天地一片青灰,以为是阴天,抬头一看,见顶上只有零落的几片灰云,东方却聚着黑云,厚厚实实地遮住了太阳的出路,很是沉闷。青灰的池面飘动着密密麻麻蠕动的黑点,他有些心慌,赶快踅进屋去打开了增氧器。池子里响起了哗哗的声音,水面中央盛开了一朵白花。他围着池塘转了一圈,水面上无数的小黑洞不停地开合,密集的鱼群汇集在水面,嘴巴不停地张着,像祈求什么似的。情况有些严重了。陈云暗自后悔,有些担心。最近天气不太好,前几天沟西王老四的鱼浮头,整个池子都给端了,鱼全死了。那也是个强硬的汉子,平时口气粗得像椽子,那天也顾不上面子,干瞪眼看着翻出一池子白花花的鱼肚皮,站在鱼池岸上就抹开了眼泪。也难怪,几万块钱一眨眼就没有了。现在让陈云稍微心安的是,还没有发现有死鱼的情况。他又跑到另外一个池子里看了一下,虽然也浮头了,但情况要好许多,可也不容忽视,东一群西一群地在水面飘荡。现在首先是要让大池子里的鱼先沉下去,看来仅靠增氧器是不行的,需要再架上水泵扬水增氧。这是他的第二个疏忽,早就应该把水泵架好了,可是一忙就没顾得上,架水泵的事一直就拖延下来。陈云有些绝望,没办法,大小的事情他有一点操心不到也不行。
陈云一趟子跑回家,女人还在睡着,他冲声冲气地吼起了女人。女人被惊得爬起身,仇恨似的白了陈云几眼,然而终于不敢怠慢,使气似的开始穿衣服。陈云准备去叫儿子永根,但永根听到声音已经起来了。永根上初三,个头已蹿了起来。两个人去抬了水泵,用车拉到鱼池。陈云让永根到鱼房里把水裤拿过来。永根去了好一会儿,却穿着水裤出来了。
“哎,让你拿来你怎么穿了起来?”陈云问。
“我下去装吧!”永根勇敢地搬起水泵要往水里走。
这好像是永根第一次不是听从而是违拗他的话,但永根的这份自强让陈云感到高兴。陈云帮永根把水泵抬下水,永根吃力地拖着水泵,一步步往中间走。到底没长成人呢,个头虽然高,可永根的身体还有些单薄,沉重的水泵让他有些力不从心。陈云知道永根一个人肯定干不了,但他仍然感到欣慰。他欣赏地看了几眼往水中央艰难的移动的永根,赶快跑到看鱼房里穿了另一条水裤。这条水裤的脚后跟有一个小孔,还没有来得及补。陈云下到水里,水就从脚后的小孔进来了,越来越多,冷冰冰的,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在永根的帮助下,把水泵架起来,然后迅速地拉了线,装了开关。有了永根的帮助,陈云觉得这些事做起来轻松多了。看着水泵喷着粗壮的水柱,溅落到水面,冲出一圈雪白的翻滚的水浪,陈云捋了捋日见荒凉的额头和日见稀疏的头发,发现自己的确需要一个帮手。
“赶快回去吃了饭上学去吧。”他大声地对永根说。
“今天不上课。”
“为什么?”
“今天是星期天。”
“你撒谎?!”
“今天就是星期天嘛!”永根有些委屈。
陈云没话了。永根糟糕的学习成绩让他着急。他看了看亮起来的天空,东边的云依然没有散,太阳毫无希望地隐蔽着。
大池子里出现了死鱼的情况,局面实质性地严重了,陈云的心揪起来。
女人在池塘周围盲目地游走,这引起了陈云的烦恼。“笨。”他心里暗骂,但他懒得说,他已经懒得对她说什么。他们又会有好几天处于冷战僵持的状态,只要一到农忙的时候,常常要出现这种情况。
陈云吩咐永根拿着捞兜注意把死的鱼捞上来,快死的也捞上来,不能让死鱼沉下去。永根其实已经有经验了,不用他指挥,开始有条不紊地捞着鱼,间隙里还拿着铁锨在水池边扬水,帮助增氧。
陈云到水渠上游去引水,今天还行,很快就引了过来,新鲜的黄色的水顺着渠道无声地注入了青色的池塘里。
死鱼不断地被捞上来。死鱼捞到一筐半的时候,局面才制住了,不再有鱼死去。太阳挣脱了浓厚的云彩的包围,干爽的阳光射去了空气的沉闷。水面上的鱼逐渐地潜了下去,只剩下几团零落的灰影在漂荡。
陈云松了口气,他看着那一筐半死鱼,估算了一下今天的损失。
龙钟那边关了增氧器,晃悠着踅过来。
“怎么样,鱼下去了?”龙钟问
“嗯。”陈云说。
“我喊你的时候,你要是起来,我敢肯定死不了鱼,看,几百块又没有了吧。那会儿我想给你打开扬水,可是开关在屋里呢。”龙钟看着筐里的鱼说。
“三点左右的时候我还起来了一趟,好好的还没有什么动静,谁知道怎么就上来这么多。”陈云无精打采地说。
龙钟似笑非笑地笑了一下。陈云知道他是嘲笑。龙钟对他好睡懒觉的毛病总是看不上。可是陈云自己也没办法,那会偏偏就能睡得不管不顾的,早年形成的坏毛病,要彻底改变还真不容易。
“养鱼这事情啊,纯粹就是个水里的影子,一点懒都偷不得,我每隔一个小时就得起来一趟。”龙钟说。龙钟并不急于回家,看样子想和陈云谝谝。
陈云见女人往回走,就喊:“你来用车把鱼先拉回去。”“你自己不会拉!我先回去做饭呢。”女人一甩身子走了。陈云一股气往上撞,他觉得这女人真该打。
“拉回去干啥,赶快用车子捎到城里去卖了,多少总能换几个钱回来,扔了不也白扔了。”龙钟说。
“还能卖掉吗?”
“鱼还好着呢,不卖怎么知道卖不掉。”
陈云问永根去不去,永根一副畏缩为难的样子。陈云笑了笑说:“你去看看林二在不在家,要在就让他过来。”
龙钟打断说:“林二早就不干这些事情了,他在商城里弄了个池子卖鱼,都不肯好好地照管,哪里还看得上这点鱼。”
“我听说干得还可以。”
“胡折腾呢,把池子扔给一个什么表舅照看着,自己只顾玩了。听说赌得凶,以后拿你的鱼你小心着点。”
陈云回头对永根说:“那你去叫林三吧,林三现在也零里把碎地贩点鱼。”
永根晃悠着走了。
林三来了,陈云问他拿不拿。林三看了看,皱着眉头说:“估计卖不出去,鱼都死了,天气又热。”
“那你拿不拿。”
“三十。”
“一百多斤鱼呐,起码应该给一百吧,要活着一斤两三块呢。”陈云看着那张邋遢的脸。
“那哪行,我可不敢拿。”林三笑了笑。
“给八十,能拿就拿,不拿就算了,不然就没意思了。”龙钟在旁边说。
“六十,要不,就不能拿。”林三一副很没底的样子。
陈云挥了挥手说:“你拿走吧。”
“回来再给钱。”林三说。
陈云点点头。
这家伙,比老二还刁钻。龙钟看着远去的林三,叹了口气,我也该回喽,他站起身,嘴了哼着似歌非歌的东西,走了。
陈云看着他幸福的背影,心想:“这家伙,是有个好婆姨呀。”
吃过了饭,陈云和永根又去了鱼池,把水泵挪到池塘西边,往外抽水。该换水了。
一切都做完了,陈云让永根先回去复习功课,自己在鱼池上坐了下来,点了一支烟,一边吸一边四处瞅瞅。顶北的那一片鱼池是王永的五十亩鱼池,有几个人走动,不知是否也出了问题。他想站起来过去瞧瞧,犹豫了一下,反而躺了下来,身下是细软的沙子,躺在上面很舒服。陈云感到很累,身心俱疲得劳累。
快五十的人了,还这么没死没活地忙活,还要这样地忙活,看来人这一辈子吃苦受累是难免的,年轻的时候,要是能创下一点基业,现在也许会好点。陈云有些感慨。当初,王永拉自己一块儿开发那五十亩鱼池,他没干。王永找自己入伙大概也是因为心里没底,其实养鱼不像养牛养羊,看得见摸得着,在水里就是个影子,之前也没有人干过,自己心里也没有底,结果弄得王永对他很有意见。当时没干心里没底是一方面的原因,主要是力量太单薄,也没心情干什么事业。如果女人再强一点,也许他就干了。女人不明理,也不长脑子。
中午,林三的妈过来给陈云送钱,说早晨林三走的时候,也担心卖不掉,没想到还卖得不错,卖了二百多块呢。
陈云一阵心痛。
永根从学校一回来,就告诉陈云,明天星期六学校开家长会。陈云说明天有事走不开。永根不高兴,告诉他如果不去,老师就不让参加毕业会考。陈云想了一下,说我尽量去吧。
第二天上午,陈云骑摩托车到了学校。为了赶时间,他去的比较早。校门口一些学生在一位教师的带领下,拿着笛子二胡之类的乐器演奏着挺热闹的曲子,显得很隆重。陈云看了看那些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心里赞叹了一回,便去找他应该去的教室。陈云来得早。他有事,准备先找永根的老师简单地谈一谈,然后就走县城了。教室里空着,还没人。他打问着找到了永根的班主任的宿舍。班主任是个很年轻的女教师。陈云说明自己是陈永根的家长,想先和老师谈谈。女老师很客气地告诉他,待会在家长会上会详细地和各位家长谈,现在还要稍微准备一下,让陈云先到教室,有话待会在会上再说。
陈云说:“我还有点急事要到县上去,所以想跟老师先谈谈。”
老师说:“有什么事情比你孩子的前程更重要?如果你关心孩子的话,还是去听听,开家长会一年不过就一次嘛。”
陈云心里想:“我急着去县城就是为了孩子的前途嘛。”可他不好再说什么,老师说得也在理,便怏怏地到教室里去了。
终于开会了,老师先是讲了一些开场的话,陈云心里着急,也没听清楚说了一些什么。然后,老师根据所来的家长讲了一些学生的情况。说到陈永根,老师说这个学生比较遵守纪律,但就是学习不够用功,上课总是心不在焉,而且不爱说话,性格内向沉闷,不多与其他同学交流,希望家长能够注意孩子心里想些什么。陈云觉得永根在家里好像不是这样,也许是他没有注意到。
老师还批评家长对孩子关心不足,说学生需要学校和家长的共同管理。现在农村的学生在物质方面并不缺少什么,比城里学生也不见得差多少,关键是缺少家长对孩子的关心过问,城里的家长也忙啊,可是他们都非常注重关心孩子的学习和发展,主要是重视。
陈云心想也不是不想管,可是一天到晚太忙,哪有时间去管呢,只能是孩子说需要的,自己尽量满足罢了。
不等会议结束,陈云就先走了,赶了一趟班车直奔县里。昨天老同学陈光辉打电话来让他到县上来一趟,为了永根的事情。
傍晚陈云回到家,坐在沙发上纳闷,一晌不言语。
“永根呢?”他问女人。
“喂鱼去了。”女人说,看着他,有点察言观色的意思。
“家里的那五千块钱还在吗?”陈云问,“你给我准备好,给永根办事还需要五千块。”
“上次不是拿了四千吗?那五千块钱你不是还要买饲料吗?”
“先把这件事情办了再说,到时候再想办法,不行就少喂点。”陈云感到头痛。
过了一会儿,永根满头大汗地进来了。陈云本来准备训斥他,看到这样,也就没有发起火来。
“你一天怎么学的,成绩怎么那么差?”
“我……我学不进去。”永根低着头,倒是很坦白。
“为什么学不进去?”
“我也说不清,就是学不进去。”
“初中马上就完了,像这样,到时候你怎么办?”
“不行的话,我就回来养鱼。”
“你能受得住那苦?”
“我想也行吧。”
“说得简单。剩下的两个月你多用点功,争点气,尽量往好里考,农村的苦哪有那么好受。”
陈云感到有点伤心。他们都不理解自己的心事。现在弟弟妹妹都到了城里,农村就剩下他一个人。永根是他唯一的儿子,他不想让永根再待在农村。他本来希望永根能考出去,可是看看永根的学习成绩,看来希望不大。听说中考还招收一批自费生,他想让永根去。
“这鱼长得不错啊。”一位看上去像领导的人对陈云和气地笑着说。他的两手紧紧地钳住一条肥壮的鲤鱼,鱼还挺着劲挣扎。那条鱼大约有一斤半吧。
“还行。”陈云谦逊地笑了笑。
陈云走到喂食的平台上,坐了下来,阳光强劲地晒着。他没有急于把饲料撒出去,他看着那些零散地站在鱼塘边的人。刚才和他说话的人正在把他刚钓到的鱼放入到水中的网兜里。他把网兜提起来,陈云看到网兜里面已经有不少鱼了。这些人看来都是钓鱼高手,鱼像傻子一样被一条条拉了上来,今天的损失不会小的。不过,今天这次鱼钓过以后,永根上自费的事情应该基本定了下来。本来,事情基本已经办妥,可是在入校测试中,永根考得又太糟,只好又让人家再来钓一次鱼。单为入学,已经花了近万元,再加上上学的学费,将来毕业分配,都需要花钱,谁知道要花多少钱呢。陈云叹了一口气。
金色的水面一片平静。陈云拿起短棍敲击了旁边的木桩,击打的声音沿着水面铺展开去,召唤鱼群的信号就被传播出去。很快,喂鱼台前面一片青黄的水面翻起被池底的鱼搅起的泛白的泥浊。水面晃动起来,几条鱼的黑色脊背在水面上划动。陈云抓起一把饲料撒了出去,水面砸出许多小水花。水面一下子翻腾起来,鱼群攒集,水珠直溅到陈云的脸上。他抓起饲料大把大把地撒了出去。
“陈叔,你们家的鱼喂得真不错呀!”一个声音在陈云的背后响起。他回头一看,是龙钟的儿子龙瑞峰。
“是小峰呀,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记得龙瑞峰考上了煤炭学校。
“中午回来的。”龙瑞峰一边观察池中的鱼一边说。
“今天是星期天吗?”
“不是的,我不念书了。我给我三叔卖东西,他在东环市场搞批发。”
“考都考上了,怎么又不念了?”
“没意思,念出来,也没有个好工作。”
“有工作,那总是有工作嘛,稳当,有依靠。”
“那也不见得,上四年学要花多少钱。我现在给我三叔干,每月一千块钱,四年下来,我就有四万块钱了,干什么不行啊?”
陈云的手慢下来。
“陈叔你们家怎么来这么多钓鱼的,是给永根办事的吧?”
“嗯。”
龙瑞峰又问:“将来包分配吗?”
“不包,他是自费的,要自己找工作。”
龙瑞峰没有再问别的,只是轻轻地说了句:“我觉得现在上学没什么意思。”
“陈叔我帮你喂吧。”龙瑞峰抛开了刚才的话题。
“不用了。”
“那个池子还没有喂吧,我去。”龙瑞峰主动跑过去喂另外的一个池子。
晚上吃过晚饭,陈云没心情看电视,早早去了鱼池。他感到龙瑞峰回来一说,弄得他心中有些纷乱,他想跟龙钟谈谈。龙钟不在,陈云在门口抽了一支烟,然后围着鱼池转了一圈,便去了看鱼房。晚上没睡好,想了好多,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让永根去上学,将来出来找个稳定的工作,也体面些。
陈云似乎有些麻木了,他正把装满玉米棒子的蛇皮袋子往屋顶上扛。从车上搬起来,扛上肩,爬梯子,上房顶,扔下,爬下来,再搬,再扛,再爬……就像一个机器,机械而艰难地完成这一系列的动作。人到底不是铁铸的,他就靠着咬牙鼓起的那点劲把这些玉米一袋一袋地扛到屋顶上去。他不敢想还有多少袋子需要他扛。从前天到今天,他已经扛了多少袋?五车。一车二十袋。他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有这样的干劲,已经是这样的年纪了。人都是逼出来的。现在,除了自己,还有谁来帮他的忙?永根还远在学校里,而女人,是永远不会想到给他帮一把手的。女人只做她认为应该做的,而且总是认为自己多干了。刚才她从田里回来的时候,头也没有抬一下,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径直奔屋里去了。他也没有说什么,他已经很久不说她了,懒得,也不指望她做什么。
车上的最后一袋玉米终于也消失了,陈云一屁股坐到地上,喘了半天气。他多希望这会儿有个人帮他一把,孤独感弥漫了一院子,如果永根在,多好。天晚了,气温低,身上的衣裳渗透了汗水贴在肉上,冰丝丝的。他鼓起劲,站了起来,天快黑了下来,而田里还有一车玉米没有拉回来。他一斗缰绳,大声吆喝了一声,给牲口提神,也给自己提神。
黑的夜色一层一层地加重,田外还有光,高而密的玉米秆形成的畦沟里就显得更加黑了。陈云赶着车一头扎了进去。装满玉米的白色塑料袋子还能看见,像一个个白色的尸首躺在地上。一个有多重?也就五十来斤吧。是真的老了吗?每抱一袋子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袋子沉得像装满了石头。
车赶进院子,这是最后一车了。他卸下了牲口,车前辕扬起,像一门双孔大炮。这一车留到明天早晨扛吧,他实在扛不动了。
女人四仰八叉地横躺在炕边,见陈云进了屋,忙翻身坐了起来,往厨房走。她回到屋里这么长时间了,居然饭也不做,水也不烧。
陈云被女人的丑样子冲撞出一肚子火气,但又被浑身的疲乏冲淡了。他一屁股坐倒在沙发上,享受着那一阵瘫软的舒畅。
女人在厨房里忽然说:“要不明年少种几亩地吧?”
陈云没说话。
女人又说:“我也实在干不动了。”
“你懂什么!”陈云呵斥了一句。他不愿意跟女人多说,“不到永根毕业,这些田就必须得种。”
女人沉默了两分钟,忽然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说开了。无非还是那一套,抱屈和谴责,她说在你们陈家这么多年吃了多少苦,没享上一天福,年纪多大了,还要像驴一样地受苦,还要伺候你,可是却受了多少气挨了你多少打……女人越说越激愤越说越带劲。
陈云听得烦恼,终于多日来心中积存的对女人的不满被她无休止的抱怨激发了。他猛地站了起来,走了出去,从车上捞起了鞭子。可在转身的时候,他又站住了,想了想,他扔下了鞭子。他觉得没意思。
陈云觉着很累,他在院子里坐了下来。他想逃离这儿,离开这个家,抛开这一切,逃到另一个地方去。他到门外的路上转了转,还是又转了回来,他明白这会儿谁家都忙。他在院子里又坐了一会儿,心中憋住的劲还是发不出去,他决定把车上的玉米扛到屋顶上去。
陈云刚站了起来,大门被人推开了。
“谁?”他问
“我。”很熟悉的声音,是永根回来了。
“怎么这个时候又回来了?”
“我请了假,回来搬玉米。”
一股什么东西涌了出来,要遮住陈云的眼睛。陈云不知怎么把面孔冲着永根,又不好扭过头去,幸亏是背着灯光的,永根应该什么也看不清楚。
“先进屋吧,看饭做好了先吃饭。”陈云温和地说。
听惯了父亲严厉的口吻的永根,听到他以这样温和的口气跟自己说话,还有点不习惯。他应了一声,推着自行车走了进去。
陈云走到车边,摸住一袋玉米,浑身一用劲,腰一挺,一袋玉米就扛上了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