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河在屋檐下的小煤炉上煎好了中药。浮图镇的人煎中药都不在厨房而要在屋檐下,这就是要借天光露气以助药力的意思。更重要的是,他们还要避免煎药的时候那厨房顶上经年的‘扬尘’(即积灰——此注)落到药罐里去。
赵永年早前的一场病原没有好利索,又被这成无双那被人加料的开业火锅一闹,便感觉身体有些难以支撑了。躺在床上看着赵大河端了药碗进来便摇手说自己不喝药了,免得到了奈何桥上,那梦婆送的一碗汤都喝不下了。
赵大河笑笑说:“这个事情我不晓得。是你的阶级敌人嘱咐我说,既然你老人家想去丰都开茶馆他也就不留你了。说喝了这碗药你要死就死得快点儿,免得你老人家一天啰嗦我们。”
赵永年被逗乐了,接过药碗一口气喝干了说:“那娃儿是个当医生的材料,为啥子非要搞得楞个神叨叨的嘛?”
赵大河说这镇上的人你还不知道么?人给的药不肯吃。只要说是神仙给的,哪怕是洗脚水他倒喝得痛快些。所以他替人看个病却搞得如此复杂这也叫顺乎民情撒。那娃会做生意哟。
赵永年用手拍拍床板说:“生意。生意。你现在一天就是生意。好生生的工作不做非要辞职,我看要再来个运动你哭都找不到坟头儿。”
赵大河说自己辞职单干的事儿可是得到万大爹支持的。赵永年便说当初真不该留下这阶级敌人来,现在他看到有机会反攻倒算了,当然支持你哟,你是在上当的嘛。
这里话音刚落,就听得门外响起一阵洪亮的笑声。有老者的声音传进来:“你个老不死的东西,睡到床上了还要骂我。亏我还好心好意来看你,这才是六月间下雪冤大了哦。”
提着一包合川桃片的万高升走进屋就指着赵永年说,自己手里这桃片一哈儿狗才要吃哈。
赵永年也不管那狗是不是人,便让赵大河赶紧打开一盒了来尝尝,好久没过这瘾了。
万高升笑说:“你一辈子不安逸我们做生意的。不是做生意的你还想吃到桃片哟?吃你个铲铲。”
赵永年说:“你莫说那些。不是你鼓励无双翻筋斗搞啥子火锅店,朗格会惹来祸事伯伯嘛?”
万高升沉吟一会儿说:“你还莫说这个事儿,我就觉得是孟朝富那老东西整的。你说当年那点事儿他硬是非要记一辈子仇哦?”
赵永年让儿子把自己垫在后背的枕头弄得舒服一点儿,叹口气说自己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把那些事情的真相告诉两个小人儿。不过细想想,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翻起来又何必嘛。
万高升说:“人这个东西说不清楚。郭是非说这两家人的恩怨就是个活拉扣儿,总有天就得拉个一拍两散才得清净的。”
赵永年笑说那娃儿总算说了句不疯癫的话。就又关心万高升替自己给广元大和尚的寺庙捐款没有?
万高升说这哈是奇了怪了,你刚才还在骂封建迷信,这哈又惦记捐款,这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啷个要得哟?
赵永年说这个各是各的哈。修庙子嘛是为了保护古物撒,我不信佛,党的政策我还是懂得撒。何况这也是行善嘛。
万高升摇摇头说:“你这个老东西这辈子就代理了几天公社书记,是可惜了的。”
成无双刚开张的火锅店被停业整顿,这是女人预料中的事。
骂完了街又指挥儿子打过了架的成无双趁着周日就约了郁捷琳去黄葛村。她是要和包中奎谈新一年的工资的。可刚进门还没等坐下,包家媳妇就说自家男人今年不打算替成无双再管鱼塘了。说这两年下来,挣钱多少那是小事,可这一家人总是提心吊胆的过日子真让人受不了。守个鱼塘像守了个炸药库,何苦来哉?
成无双吃了一惊便问是不是嫌工资低了?女人说自己就是专程来给包中奎讲涨工资的事,每月涨两百。
包家媳妇一听这话眼里分明就亮了一下,忙不迭地说这实在是不好意思,可家里这瘫在床上的一老一小,真是让人愁得不行啊。说着说着,就把成无双的手也给拽过去,两个女人的眼里都有些湿润了。
郁捷琳看了看这间土坯黑屋子确实寒酸得可以。堂屋里除了一个几乎站不住也已经看不出颜色的碗柜儿就剩下正面墙边儿的一张洗得发白的八仙桌子。桌上摆着个古式的木壳座钟,叮叮当当打发着这乏味的日子。堂屋左边门里的小屋子两张床,包中奎八十多岁的妈和十四岁的儿子都瘫在床上,两双反射着亮光的眼睛看着报纸糊住的窗户透进来的光柱发呆,屋外的事情似乎与这样两个人毫无关系。
郁捷琳觉得胸口似乎被一块大石头给击中,有些透不过气来。她快步跨出门来,深深呼吸几口才稍微把自己的情绪平复了一些。生活对于某些人是太过于艰难了,你如何能责备她在生存的逼迫与危机下,滋生出的那一点儿小小的贪婪呢?
农用车的烟气扑了过来,郁捷琳看见赵大河站在车厢里,身后是满满一车鲜菜。他正往村外赶去送货。
郁捷琳叫一声赵老板好忙哟。赵大河见着郁捷琳就赶紧叫停了车,跳下车厢跑过来说今天的天气预报没说有风嘛,你怎么来的?
郁捷琳说:“这是真有点老板架子了哟。又是哪个食堂要的嘛?”
赵大河说是镇上唯一一所大学校,邮电学院预定的蔬菜。如今他是定点送菜和农贸零售相结合,步子要更快一些嘛。
郁捷琳白他一眼说你以为挣了大钱我就不喊你赵宝器了哦?是嘛,豆芽长齐天也不过是根小菜嘛。
赵大河憨憨笑一笑,却问李田世没有在家搞三堂会审吧?
郁捷琳一听这话就没好气地说:“还不是怪你,宝里宝器的。老头儿再爬不动山的事,连山下唱玩友儿的李家班都晓得了,你还好给我婆婆妈说老汉儿上山采笋子。更不得了的是,你要真在文峰山挖出来方竹笋了,那太阳不就从西面出来了嘛。”
郁捷琳说:“我拜托你,我谢谢你,以后撒谎也要想圆泛了再说。”
赵大河摸摸自己新剃的平头哈哈一乐,说人太老实也是个麻烦事情哈。却还是问郁捷琳以后打算怎么办?
郁捷琳说:“朗格办?凉拌。娃儿楞个大了,莫非还要去离婚不成?”
赵大河点点头说:“我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你就算离了也不会嫁给我。恩,狗咬耗子多管闲事。”
郁捷琳急了作势要打。赵大河一溜烟儿跑开,边跑边笑说堂堂一个管婚姻的法官,原来还是个传统的裹脚老婆婆哟。
这话就说得郁捷琳心底里更酸。信着步子就走出包家院子来,看看原来到处是破瓦烂屋的村子如今争先恐后就冒出些二层砖房来。虽然因为没有统一的规划那些房子就修得个乱七八糟,但毕竟是日子不同于以往的清淡了。她有些不太习惯这土路的坎坷,几次都差点被脚下的土坑给绊倒。不远处是几块连着的水田。水田里荷叶如一面面碧绿的大伞已经张开来。风一过便风姿绰约地摆动起来,淡淡的清香直把人心里所有的堆积都给消化得无形了。
一只土黄色的小个儿癞蛤蟆趴在了田埂上,大眼睛就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有话要说的样子。她蹲下来,刚捡了根细细的树枝要去捅捅它,那癞蛤蟆却一扭身子,屁股一甩一甩地径直沿着田埂往远处走了。
成无双追上来问女人蹲着在干嘛,莫不是有些干呕?
郁捷琳羞得直掐成无双,骂一句这真不辜负了成喳闹的名声,硬是个匪婆子。两个女人就在路上闹了起来。这一闹,过路的村民都是熟人,便趁机打趣几句,村子里就又热闹起来。有人大声叫着成无双的名字,说让给包中奎说说。村里人去鱼塘里买鱼他偏不卖,说是成无双交代了要直接拉去市场卖的,这不是哈到家了是啥子也?
成无双也就笑着回应说是有点儿哈到家了,不过以后有个聪明娃儿要来一起管鱼塘了。以后你锅里烧起油了再来买鱼都不嫌晚哟。
郁捷琳捅捅成无双的腰眼儿,说你真准备让叶娴来经营鱼塘?成无双说现在城里的发展你又不是没看见,城里人的嘴是越来越刁。我这活鱼现卖现煮现吃,不就是弄给我这些叉叉裤姊妹伙吃的。
郁捷琳点点头说:“你娃是个做生意的料。但是我觉得你真应该管一下三娃子,太野了要出事哦。”
成无双的脸阴了下去,顿一会儿才说:“我本来不野,可我这几十年遇到多少事?我养个娃儿遭病死,我养鱼有人抢我的鱼,我开火锅店有人投毒,我这一辈子究竟是惹了哪个?”
成无双不待郁捷琳搭话,一挥手又说:“你就是书读多了酸得很。我看你处处想把事情处理好,处处都是处理不好。金怀远绝对是已经知道有人对你好了,你倒是乖,最后看你乖得朗格收场?”
两人说笑却把话说岔了,便都觉得没趣。郁捷琳告辞了独自往自家干爹家走去。走着一抬头就看见一块云彩飘过来,天空便阴下去。突然之间却又想起那田埂上的癞蛤蟆来,不由得想,人也还不如一只无忧无虑的癞蛤蟆,又有些自嘲地笑起来。
赵永年对自己这干女儿永远是视若掌上明珠。郁捷琳一进屋他便赶紧从躺椅上爬起来,硬撑着给女儿煮了一晚热滚滚的荷包蛋。
看着郁捷琳吃得高兴,老爷子才满意地点点头。拉着郁捷琳坐下就说这真是瘦了。又埋怨起这不好好吃饭可是怎么得了?紧接着又骂赵大河把一个好好的工作给弄丢了。当年自己是费尽了吃奶的力气才给他谋了个吃皇粮的事情,如今都当上干部了却还是说不要就不要了。最令老爷子气愤的,这事儿自己始终给蒙在鼓里。当了二十年干部处处受人尊敬,如今老了老了,倒让儿子把脸给收拾了。
郁捷琳见老爷子东一榔头西一棒的便说:“你不用急。我的事自己能处理好,你一辈不管二辈事,操的哪门子心呢。”
赵永年便有点气哼哼:“是嘛。跟你哥哥那个龟儿子学的,都拿这句话来堵我嘛。”
郁捷琳说:“莫楞个说哈,他是龟儿子你成啥子了哦?”
赵永年愣一下便哈哈大笑起来。临了送女儿出门却还是拉着手说,这夫妻过的是日子,眼睛花不得。莫跟子君学,那娃儿迟早是要吃苦头的。
暮春的天气在晚间还透着一股子凉意。郁捷琳走在乡村路上心里突然就有些胆怯。不待她停下脚步,从路边一下窜出两个蒙面的男子把她猛地推倒在地。随着一阵撕扯,郁捷琳的包便被扯了过去。得手的两人便迅速的消失在夜色中。
几乎被摔晕的郁捷琳好半天才能坐起来,左脸火辣辣地疼。动动手和脚,虽然疼痛但似乎还能动,可被这一吓全身都没了力气,怎么也站不起来。
乡村的夜晚是寂静的。远处稀稀落落的灯火加深了眼前的黑暗,几声有气无力地狗吠让女人被孤单紧紧抓住却哭不出来。一阵风吹过来,有些草窠里就莫名其妙地动一下,刷的一声有小东西跑过去了……山坡上寂静的树林此刻的沉默毫无诗意倒如同鬼魅般越逼越紧。
远远有一股手电的光在射破夜空的凝固,有人一路走着一路唱着川剧‘皮金顶灯’里那俏皮的段子,正是那‘打不死的程咬金’金怀远来村里接女人。
郁捷琳终于带着哭腔喊了一声:“远娃儿,我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