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锦野又一次被抓进了王贲临的办公室。
王贲临闭着眼听收音机里传出来的流行歌曲,双脚就搭在桌上。好一会儿之后才睁开眼,问一句:“你又打赢了?”
孟锦野笑嘻嘻地说:“我们只有四个人,他们八个人都遭我们收拾了,实在是笨得很。”
王贲临点点头,又问:“这回又为啥呢?”
孟锦野说:“啥都不为,对方那人硬是说我兄弟看了他女朋友一眼,要赔损失费。这不是疯了么?”
王贲临也点点头:“可不就是疯了么。他不知道浮图镇有四大太保么?”说完站起身来,走到自己的干儿子身边摸摸头说这娃娃以后一定会比他老子更有出息的。
王贲临叫进来马福,问拘留室还有空的么?马福说几个小间都是空着的,今晚抓的大部分人都关在大房间里。
王贲临指指孟锦野说你要好好认识认识,这可是咱们浮图镇的大太保,那就优待一下他关最黑的那间小屋吧。
孟锦野心知不妙,也不敢犟嘴就跟着马福往外走。走到门边又被叫住。王贲临走过来,抬手给了孟锦野一记耳光,直把嘴角打出血来。
天大亮以后,成无双径直闯进了浮图镇治安办公室。一把推开主任室的门,发现王贲临正等着她。一夜没睡的男人,眼睛有些发红。
王贲临说:“这么早你来干什么?还真不怕有人说你是我二老婆啊。”
成无双呸了一声,在靠墙的沙发上坐下说:“怎么回事,三娃子又惹着你啦?”
王贲临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给自己点上,狠吸几口仿佛要把一晚上的疲倦都赶走。
他说:“他没得罪我,但是医院里现在躺着的两个人一个肋骨折了两条,一个背上被砍了两刀,你教教我该怎么办?”
成无双想了想,从口袋里就摸出三百块钱来直接丢到了桌子上。
王贲临看了看桌上的钱,又看看成无双。收了钱让马福去把孟锦野放出来。
孟锦野被关押一晚上也有些疲倦,左脸有些肿。见着了成无双就笑着叫了一声妈。
成无双一把拉过孟锦野,摸了摸儿子的脸就问这是谁打的。孟锦野没敢吭声,眼神瞟了一下王贲临。
成无双明白过来就有些愠怒地对王贲临说:“是我惹着你了吧,拿他出什么气?”
王贲临突然把桌子一拍就说:“你就惯着他,惯成祸害我看你以后连哭都找不着坟头。”话说完就叫进马福再把孟锦野带进拘押室去。随即让成无双快回去,别干扰他的工作,孟锦野这回是一定要被拘留十天的。从没见过男人发火的成无双着实也被吓了一跳,只好悻悻地走出来。她一转身的瞬间,却又抓起王贲临放在桌上的白瓷茶杯使劲掼在了地上。
王贲临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着正在铺设水泥砖的广场上一片繁忙。远处简易的土台子已经被铲平,要在原地建起来新设计的戏楼。车站边的几座席棚馆子就只剩下了一家卖小面的,很快也要被拆了重建。
有着百年历史的浮图镇似乎一夜之间就要变了模样,昨天的一切就只剩下那根锈迹斑斑的站牌杆子,在吹得有些猛的风中静默着。男人很清楚,这场在中国大地上刚刚掀起波澜的改革大潮一定会越来越猛烈地涌向这城市的每个角落。每一个人都会在情愿不情愿之中,主动或者被动地去找属于自己的人生彼岸。
有些人找得到,有些人注定了会被淹死。
孟长江在村委会里接到成无双从邮局打来的电话,说了孟锦野被拘留的事儿。他听完了说一句:“知道了。你给娃儿送一床厚铺盖去嘛。”
成无双刚要骂,孟长江已经把电话放下了。
林国斤见孟长江接完电话脸色不好,便泡了一杯茶端过来问:“三娃子又出事了?”
孟长江苦笑一下说:“莫非二娃子还能出这样的事么?孟家的脸算是彻底毁在了这死娃儿手上了。”
林国斤说:“王司令在干嘛呢,他不知道?”
孟长江看了林国斤一眼,没接这话茬背着手就转出大门,径直往自家鱼塘去了。最近一段时间,有了农技站的具体指导,塘里的鱼都长得很快,而这鱼越到快成熟的时候他心里就越是打鼓,彷佛有一片阴云在头顶跟着飘,总也甩不掉。
远远地,他就看见包中奎正一瘸一拐走在鱼塘边上往塘里撒饲料就喊了一嗓子,笑说瘸老包你可得小心点儿,莫把自己当饲料甩下去了哈。话音刚落,却冷不防一头撞上人。对方被撞得一个趔趄,他赶紧伸手扶住定睛一看,却是自己的幺爸孟朝富。
孟长江笑了说:“幺爸,你也来看鱼哟?”
孟朝富笑着点头:“是啊,我来看你的鱼好久死撒。我们这些穷人好来捡点儿死鱼吃嘛。”
孟长江点点头:“幺爸你费心了,一天天冷了,注意身体。”
孟朝富昂着头走开,走了十几步却突然回过味来。什么叫一天天冷了,这不是说天气倒是咒他早死呢。气得老头子转过身就骂孟长江这打短命的不得好死,生的儿以后都是劳改犯。
已经走到鱼塘边上的孟长江听孟朝富一通乱骂却笑着对包中奎说:“都说马老屁多,人老话多,硬是对头。”
包中奎喂完鱼,整理着舀鱼的网兜。他说也就是孟长江能听下这些话,换做别人早和这死老头翻脸了。
孟长江在鱼塘边踱着方步,看水面上时不时地就冒出一串串小水泡来。突然一条红色的鲤鱼猛地就跃出水面,彷佛特意要让男人看看。
孟长江抬头看看天就自语道:“快下雨了,鱼都闷得有些躁动了。”回过身来问包中奎窝棚里有酒没?
包中奎说酒是有的,可这大上午的就喝酒有点神经吧?
孟长江也不答话,钻进窝棚里就提出一瓶已喝了一半的江津老白干儿来,也不与包中奎说话就坐在小板凳上不紧不慢地喝起来了。
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鱼塘的水面泛起圈圈涟漪。孟长江坐在鱼塘边,也不管那雨湿了肩背,就看着那一池塘的水有一口无一口地喝着。
喝完了酒,他站起身用力把手中的酒瓶扔到了土路上长吁一口气,歪歪斜斜地往村子边儿上的坟地里走。
成无双早已来到坟地里。她坐在大娃子的坟前仿佛陷入到往事的河流里,浑身湿透却浑然不觉,手在墓碑上机械地摩挲着。四周围安静得听不见一丝声响。
孟长江见到成无双坐在坟前便站住了脚步。看了女人的背影一会儿便转身走了,一边走一边哼起了川剧。
回到村委会办公室,孟长江湿漉漉的样子把林国斤吓一跳。
孟长江倒也不理会他,径直去旁边的寝室里换了衣裤。走出来却就问林国斤怎还不去水泥厂上班?现在林厂长的主要任务可要给村里多挣钱。有了钱,才好修修这村里的土路。
林国斤说:“林厂长现在想的是,这水泥厂的石塘口少了,得想办法再多开两口哟。”
孟长江端起茶杯喝一口说:“村子周边有的是石头,你把你的手下拉去打就是,莫非有老虎咬你?”
林国斤说:“真老虎没看见,那些麻老虎不得了。”他说自己原本已经规划了三个石塘口的地址,可不知怎地就消息走漏。有自留地在三口预定的石塘口边上的人家,一夜之间就在那儿弄起了烧石灰窑的小作坊,这下要再想开石塘口,就得和这些坐地虎们较劲了。
孟长江说:“不就是几个坐地虎么,还不是麻老虎哟。前两天林书记不是说他来管这个事儿,没管?”
林国斤呵呵一笑:“林书记拿着棒棒上山岗,上去遇到麻老虎,就遭黑回来了。”
孟长江哈哈一笑,说咱们这书记当了几十年的好人,要处理这些事儿也的确是为难他了。就问又是哪家的母老虎这么厉害?他早已对村子因变革而要出现的麻烦有个预计,倒也不指望谁来替他分忧。
林国斤说:“不是母老虎,真是麻老虎。你们家幺爸的独养儿子孟长信,占领的地盘就正好卡在我们预定的最大的那个石塘口边上。他的意思就是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孟长江喝了一大口茶说这老鹰茶就适合大碗喝,解渴醒酒。又看看林国斤说:“你特意等我,就是要我去当坏人,你也怕啦?”
林国斤哈哈一笑说:“我怕个逑,只是不想你和那家人再结下怨仇。依我看,这是你幺爸故意给你难堪。”
孟长江翻翻桌上的开会通知说自己该去镇里开会了,等回来再去会一会麻老虎吧。说完就起身走到门边操起伞来,门外的雨越发地大了。
郭全礼不喜欢开会。他看着会议桌两边说得唾沫横飞的村长们,就感到有些疲倦。他侧过身子对旁边的梁宽平说:“你和李婉莹组织他们继续吵,我出去转转。”说完,便起身走出去,一直走到大门口传达室的边儿上,才长出一口气。
传达室老张从小格子窗里伸出头来:“镇长,这又是出来透气?”他都习惯了郭全礼这种中途逃离会场的举动了。
郭全礼笑说:“还是你老张好,每天优哉游哉地听听收音机,训一训来办事的人,日子就有滋味。”
老张挠挠头说镇长是文化人,说的话都是听不懂的,就又缩回头去。但从此以后就常听见老张在老王茶铺里说郭全礼有点神经兮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