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舍中是扑鼻的草药香气,与圣城各处的奢华相比,这里倒是清爽得很。简单布置了一些竹制木质的家具外,没有了那么多金灿灿的装饰,确是适合病人休养。
鱼虫生平与人的第一场大战结束后就一直没有醒来,浑身裹得像个大粽子似的被放到床上。他也没死掉,悠长均匀的呼吸显示了他强大的生命力,也是令人胆寒的生命力:一战下来,周身上下受伤六十余处,抬回来的时候整个身体已经快软成了一滩泥,身上苍白得让人觉他得体内的鲜血都快流干了。
“小武,你太让本座失望了。”望着恭恭敬敬站在面前,脸上却无一丝表情的贺小武,圣城城主叹了口气,“你这样做摆明了是向天下宣告圣城已经支持灭神山,即便不在乎那些所谓的豪门势力发难,可是王朝那边怎么交代呢,百年前的盟约写得清清楚楚的,你不该不清楚吧,灭神山虽属于圣城辖地,圣城却不得与灭神山有任何往来。”
“属下知罪,请城主责罚。”贺小武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仍是面无表情。圣城城主挥挥手,“算了,你先下去吧。难离,你留下来。”
看着贺小武颀长的身影消失在殿外,城主苦笑一声,“他还是不肯叫我一声岳父,这孩子实在是太犟了。”
城主明白,贺小武这一次虽然略显冲动,但是想必心中也有一种希冀在里面,他希望圣城直接与王朝撕破脸皮,然后他就能光明正大地率军南下以报家仇了。只是这孩子并不明白,圣城的一举一动实在是牵扯了太多,也有着太多的掣肘,有些时候忍耐比快意恩仇更能让己方有利得多。
“爹……”莫难离轻轻叫了一声,犹豫了一下抬起头来,用乞求的声音说,“听说建功侯来求援兵,能不能……”
城主看着女儿又苦笑了一下,“离儿,你难道也不明白为父的苦心吗。那二万五千人将来可是你的丈夫打天下的资本,天下虽然混战不堪,可是在王朝和血旗王的刻意压制下却也没有大乱,为父若是现在放他出去,只怕就如一杯水泼在了熊熊大火中一样,很快什么都剩不下的。”
“可是……”莫难离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贺小武已经离自己越来越远,那双曾经温柔有力的手每日里只肯握着兵器较劲了,家中那压抑的沉默让她觉得自己的心已经碎的不能再碎了。有时候她甚至想,丈夫死了的话,或许自己能活得更开心些,只是她还能有勇气活下去吗。
“如果你的小武哥连忍耐都学不会,那只能是找死。”一个清冷的声音飘来,语气中充满了嘲笑的味道。
“你……你……”莫难离看着哥哥,眼泪一滴滴地落下。
“哼,你的小武哥到底有没有把圣城放在心上,这一次他替鱼灭神出头,却把圣城置于何地。”清冷的声音并没有丝毫的温情直直地刺着莫难离脆弱的心。
“你欺负人……”莫难离红着眼睛瞪了哥哥一眼转身跑了出去。如果当初,她肯和贺小武一起到北地去,只怕那样才算活着。
“离儿……”城主轻喊了一声,却也眼看着女儿冲了出去。他对贺小武这个女婿是很满意的,年轻一代中只怕没几个能及得上他。只是现在,这个女婿却被仇恨蒙住了双眼,不肯跳出来往广阔的天地去望一眼。当然,如果说这灭家的仇恨落在自己身上的话,只怕自己早已冲冠一怒了。他的心很矛盾,只是做为一城之主,他要考虑的不只是眼前,还有圣城的未来。
“哼,都是做母亲的人了,还是这个样子,以后圣城怎么能依靠他们两个呢。”莫难愁气哼哼地说。
又看了一眼身边低眉顺眼的莫愁,“还有你,你难道不知道现在外面传着什么话吗。你和鱼灭神两个到底怎么回事。”
“你吃醋了?”莫烟“噗哧”一笑,“能让少城主吃醋可真是难得。”然后一甩头,留下重重一个“哼”转身也准备走了。
“你……你干什么去!”
“当然是去看鱼灭神了。”
“你……”
莫烟白了他一眼“我怎么我,你愿意的话也跟来好了。”
“烟儿!”圣城城主重重咳了一声,“你先回来,有话对你说。”
“是,城主。”莫烟又瞪了一眼莫难愁。
“好了,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城主皱皱眉头,心下着实着恼,自己这几个孩子实在是……。
“谁知道呢,从铁匠坊回来之后,我们的少城主就对我看不顺眼了。”莫烟气哼哼地瞪着丈夫。
“我是你丈夫,管你不对吗!”莫难愁怒道,声音尖利起来。
“你只是个少城主,在圣城的权力可没有我这个事务使大,不让你见到我行礼退让就不错了。”莫烟撇撇嘴。
“你……”,莫难愁一时语塞,脸憋得通红就像是斗败的公鸡。
“好了好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没完没了的斤斤计较。”城主的的眉毛都快皱到一块去了。“王朝马上就会下令,宣布富贵城违抗帝命且暗通血旗王,所有领地财产由天南御政司接管,牡丹之宴看来是办不下去了。”
富贵城是如何暗通血旗王的,那也不需要解释,只是皇帝的一句话就足够了,不过六皇子这次似乎要捡个大便宜了。富贵城那积累的千年财富足够支撑天南的军费了,但是这个便宜能不能占得到还要看天南的血旗军是否让路了。
“反正也是走个过场。这么多人弄得圣城乌烟瘴气的,走了才好。”莫难愁满不在乎地说,城主苦笑着看了看面前的少城主。如果没有莫烟在的话,只怕这个孩子能把圣城折腾个底掉。
“那么圣城与富贵城合并一事怕是有了麻烦了。”莫烟在一旁沉吟道。
“合并就合并,王朝能把我们圣城怎样,哼。”觉得话题有些无聊的莫难愁不满地说,他心里还想着那个鱼虫呢,这些天几乎走到哪儿听到的都是那小子的名字。
“莫难愁不愧是难愁。”莫烟挖苦了丈夫一句。如果他肯上心哪怕有心一点,自己也不会这么忙碌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试试!”莫难愁跳着脚,俊秀的脸上满是怒容。
莫烟却给了他一个后脑勺,“王朝是怕九朵牡丹下嫁给血旗王一脉吧。如果我们再与富贵城合并,那么就是圣城与血旗王联姻了。王朝当然不能坐视不理的。”莫烟犹豫了一下,“其实也好办,按照既定计划尊九朵牡丹为圣女,那么合并一事就水到渠成了。只不过……有没有必要一定要合并呢。”
以圣城现在的实力,自然不怕直隶的王朝大军前来攻打,只是圣城承平日久,辖下百姓几乎都不能自食其力了,如果没有了王朝的供给,只怕饿也把大家都饿死了。
王朝在供给上仍是优渥的,即便是这几年王朝自身消耗已经超过了产出,仍是按照当初的协议每个月都按时送来补给甚至还有大量的奢侈品,仅仅凭这一点,圣城就不能担上毁约负义的恶名。
“合并一事,势在必行,因为是圣门提出来的,而且三年之后,圣女要嫁给余思宁。”城主摇摇头,有些事情并不是他这个城主一个人就能说得算的,“三年之后,王朝与血旗王胜负还是未知数呢。”
“圣门……”莫烟陷入沉默中。圣城城主只是一城之主,却管不了圣门的事情。虽然圣门的力量表面上看去只是那三千余人的护卫,但是圣城最顶尖的那些战力却仍是听命于圣门的。而且圣门的威望在圣城的侍从团中远在圣城之上。
“为父老了,枯守了圣城一辈子,无风无浪间,人老得可真快啊。”城主叹了口气,不由得有了颓然之气,“三年之后,这圣城,这天下会变成什么样呢。”年轻的时候,他也曾是武陵少年的轻狂模样,率性而为的很,只是接了这担子之后,不得不很快地成熟了起来,成熟间得到了许多却也失去了许多,只是他已经不在乎这得失了。
“陆采要嫁给余思宁!”莫烟突然回过神来。
城主看着有些惊愕的她点点头。
“那岂不是说,三年之后,圣城会站到血旗王一边了吗,圣门难道准备介入王朝内战不成。”莫烟的声音紧张起来。对于战争,既然生活在这个世上她不排斥却也不喜欢,她不认为拿着刀子杀来杀去的有什么可炫耀的。她想的更多的是,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了,圣城是否还能像现在这样超然世外自享其乐。
城主笑了笑,“圣门的事情为父管不了的,三年后的事情,谁知道呢,那时候就是你们这些年轻人逐鹿天下的时代了。”他看了一眼心不在焉的儿子又摇摇头。
圣城和圣门这一代的年轻人中,实在是人才凋零,那几个侍从团的高级将领虽然仍在壮年,勇则勇矣却也多年未见战阵,与那些身经百战的内陆将领作战的话,未必能讨到什么好处。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贺小武和远在北地一隅的魏迟两人了。三年,也许经过三年的磨兵砺马,圣城还能再出几个独当一面的人材吧。
七皇子也已经接到了京中密报,扫了几眼随手扔给了文盲二,“准备回转泰州吧。”七皇子暗自叹了一口气,三年来,那道妖娆的影子一直藏在他心里,这一次,离得如此之近了,却又似再也无法触及了。
“鱼灭神怎么样了。”他转过念头问道。
“还是在昏迷中,不过应该能挺过来。”文盲二绞碎密报回答道。
“打了这么多年仗了,这个人是唯一让我感觉到一丝恐惧的人。相比之下,血旗王的那些虎狼之师也没什么了。”七皇子淡淡地说,“如果可能,我是绝对不希望和他战场对阵的。”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那血人一样的鱼虫,却又和他那温和的笑容混淆在一起,说不出的诡异。
“还好,至少现在不是敌人。那杀机、那杀意确实让人很不舒服的。”文盲二笑着说,“可惜不能为我所用啊。”
“如果你上场会怎样?”七皇子的语气中有了一丝冷意。
文盲二一愣,寻思了一下,“现在应该可以杀他,毕竟目前看他只是凭着本能在战斗。其实当时如果不是混战,只怕霸王枪一个人就能将他刺杀当场的。但是以后就不知道了,实在没有必胜的把握。不过不出十年,就未必是他的对手了。”
七皇子跺了几步笑了笑,“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别忘了,他可欠着我一百颗珍珠的。到时候是要收利息的。”
在一座包下的酒楼中,沈方等人正聚在一起商量下一步的行动,那场惨烈的厮杀让这些本来不属于同一个阵营中的人不自觉地聚在了一起。他们都在懊悔这一次轻敌了,只不过确实也没有想到四十多人竟然没能干掉那个据说功夫平平的人。
“如果我们将所有的随从都聚在一起,那也有两千多人的。”一个贵族子弟说道,“我们不如一口气杀过去。”
沈方像看白痴一样瞪了他一眼,“然后被圣城像踩蚂蚁一样踩死吗。”
想起圣城那威风凛凛的骑士,那人讪讪地笑着坐下了。
“不是还有一场决斗的吗。”陆幡若有所思地说,“人不够,可以借兵,那位不是刚借了几个高手的吗。高手……哼。要是本姑娘下场……”
“就算肯借兵,加在一起不过三千人。看样子血旗王那边和七皇子说不定会帮助那个鱼灭神的,建功侯的世子听说和他也走得很近。”沈方犹豫着,当初他确是有着凭借击杀鱼虫来扬名立万的心思。
听到血旗王和七皇子的名字,许多还在义愤填膺的人不再言语。虽然这些人都是为了找灭神山报仇才聚到一起的,可是一旦回到王朝却是阵垒分明的,甚至还在战场上殊死搏斗过,只怕以后相见仍是刀兵相向。
一阵沉默之后,突然有人哇地一声吐了出来,原来他正夹着一根脆骨往嘴里放时,却想起了鱼虫嘴里那块从自己手下喉咙上咬掉的那团血肉。
听到这个不和谐的声音,众人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灭神山……如果家族的长辈知道这么多的实力派和灭神山有牵连的话,恐怕就算是我们死在这里他们也不会过问的。”有人小声嘀咕着。
“死吗……”有人似乎想到了什么,告声罪匆匆地走了。
“死吗?”更多的人想到了鱼虫那血红的眼神和那……有人开始发抖,传染似的,更多的人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鱼灭神……”沈方摇摇头,他明白错过了那场决斗时杀死鱼虫的机会,恐怕以后更是难上加难了。虽然他本身并不想与灭神山为敌,可是六皇子却要求他一定要那么做,而他这次牡丹之宴前内定的未婚妻陆幡更是欲置鱼灭神死地而后快。
作为吏部大臣的长孙,他不是傻子,他明白六皇子的目的是想在圣城挑起一场乱战后混水摸鱼,虽然他猜不透六皇子的鱼儿在哪儿。
沈方自己也留了一手,并没有派出自己身边最强的战力,因为就算鱼虫死了,那么很快所有人都会知道,是死在六皇子派出的人手中的,而他不过是个不小心参与进入的人。
沈方抬头看了一眼陆幡,他至今还不知道爷爷给他定下的这个媳妇是谁家的女子,而这个女子也对自己相当的冷淡。也有不好的流言说,这个女子似乎与六皇子有着某种不清不楚的关系。
“算了吧,这一次放弃吧。”沈方定下决心扔下目瞪口呆的众人走了出去。他不过一时利欲熏心而已,想开了,也就放下了。六皇子的许诺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天南的领地是那么好得到的吗。看了鱼虫的争斗后,沈方自傲的心思也淡多了,这天下间真是卧龙藏虎,自己还是要行事慎重一些。
“你……”陆幡冲着他的背影喊道。
沈方回头笑了笑,“圣旨马上就到,富贵城完了,牡丹之宴也就摆不下去了。”
“算你小家伙懂事。”一个声音在沈方耳边说道。
“谁!是谁!”沈方一身功夫着实不差,已经拔出了腰间的佩刀,众人一惊也都操兵器在手。“怎么了,沈爵爷!”众人望着脸色苍白的沈方急切地问。
“哼!”一声冷哼在众人耳边炸响,众人只觉得耳朵像是被撕裂了一般,然后整个大脑开始剧烈地疼痛,不过转瞬间,痛得麻木了之后就都瘫倒在了地上。
“你就是苏家的那个小丫头吧。”陆幡呆呆地站在已经昏厥过去的众人中间,浑身一阵阵地发冷,一阵阵地颤抖。“回去告诉你的心上人,想活着回去的话,老实点。圣城那帮没出息的东西可以把他当牌坊供着,老子可不管他是什么狗屁皇子。”
许久许久,地上人们滚动呻吟的声音才让陆幡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的面纱已经完全湿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