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皇帝在难得见到人影的深宫中一道道旨意、口谕的发出,王朝的局势或多或少地朝着他设定的方向慢慢地变化着,甚至让皇帝觉得意料之外的顺利。亢奋、迟疑、焦虑等等早就失去了的情绪又让皇帝找到了一丝年轻时代的感觉。
多少天来皇帝一直就坐在那把坚硬冰冷的椅子中休息。他不想躺下,因为他确实怕自己躺下了就再也起不来了,他也是个老人,怕死是很正常的事情。皇帝的详细病情除了在宫中隐居了多少年的那位神仙般的人物之外,哪怕是他最亲近的人也并不知晓。
其实皇帝在本来意义上算是一个死人,是宫中那人用特殊的办法激活了皇帝身体内的所有潜能才拖延至今,但是,那人说,皇帝活不过今年了。皇帝自己还是有一些侥幸的心理的,因为那人并没有说自己肯定会死,或者还会有什么方法吧,只不过不知道那代价会是什么。
“朕还真是不甘心啊。”山河社稷图看得久了,火红的颜色在皇帝的眼中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十六岁接位,五十年征战,大小血战百余,灭邦国十一,开疆土五千里。皇帝和他的祖先一样为了王朝的兴盛发展呕心沥血,鞠躬尽瘁。三代下来,王朝的疆域几近于东大陆扩张的极限了。
皇帝闭上眼睛,回味着山河社稷图那一抹抹鲜艳的红,那里似乎蕴含着他生命的精华,他的声望、他的战功、他无尽的yu望,也是他用一生去征服去守护的东西。皇帝有着超乎常人的自信,在强大的自信背后却是那些无法规避的事实,被他自己深深掩埋的那些痛处。是要正视这些伤痛的时候了,这是皇帝在生命的最后旅程中下的决心,他对自己的子孙后代实在是缺乏信心。
皇帝知道,在王朝那庞大的躯体中有着数不尽的毒瘤和脓疮,那些居功自傲的军镇,那些划地为王的贵族,那些贪婪无度的世家豪强,他们通过联姻等各种方式组成大大小小的集团把持着地方的政权和军权。这些拥兵自重的集团多年来尽情尽兴地阻碍着皇帝的决策和王朝的发展,隐隐与皇权相持对抗。他们在给王朝输血的同时也疯狂地吞噬着王朝的血肉和未来。
如果再让他们恣意妄为扩充实力,王朝也就再也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警觉之后的皇帝开始了一次次有着各种目的的攻伐,他把各地的私军以各种各样的名义成批成批地送进了战场绞肉机。那些私兵不是他的战士,那些领民不是他的臣民,尽管是坐拥天下的皇帝却是这么认为的。
虽然贵族豪强的军力、实力在皇帝有步骤的消耗中一点点地减弱,可是,因为没有绝对强大的实力,皇帝还是一直无法真正掌控这个王朝,在贵族世家的土地内,皇帝在那些地方已经失去应有的高贵和尊严,皇帝的命令在那里只不过是一句空谈。
虽然王朝直接统治的土地已经不足四分之一,但是对皇权的虚弱皇帝也只能妥协,因为皇帝还要依靠贵族豪强提供军资、提供士兵、镇压叛乱。也只能默认贵族豪强在领地内各行其是,为所欲为。
而饮鸠止渴的结果就是,到了后来,皇帝只能靠征战来安定王朝内部的局势,为了寻找战场甚至不惜亲自挑起王朝内部的反叛。
南洋,那曾是王朝最大的屠宰场,虽然那是一块广袤肥沃的土地,皇帝一直不肯倾全力占领那里其实就是为了把各地的私兵源源不断地派去送死。南洋联盟早就派人到王朝请降,可是皇帝根本置之不理。皇帝明白,就算那大片的土地占领之后,得到好处的也只会是贵族世家们,那才是真正的养虎为患。
天南,皇帝无数次地在那里挑起事端,使得整个天南七州之地成为王朝内部最大的墓地。皇帝的办法其实很简单,他只须向某个贵族世家透露一下某个地方的领主是邪教余孽,以王朝的俗成约定,谁占的土地归谁所有,不需要皇帝出兵,那些贪婪的贵族世家们自然就会以大义之名联合出兵去攻占那里。贵族的私兵们可是完全以毁灭为目的去战斗的,杀光烧光抢光是他们唯一会做的事情,所以这样只有你死我活的战争往往是最残酷最能消耗人口战力的。天南在皇帝继位之初曾经的四千余万人口,几十年下来几乎损失了一半,而王朝的贵族世家们在那里的损失也不会少太多。
皇帝已经停不下来,他怕一旦停下来,那些有着大片领地的心怀叵测的贵族世家们经过一段休养生息之后会脱离王朝的统治甚至联合起来举兵反叛。他现在能做的就是把王朝整个都放在战争机器上。他知道,总有一天不是王朝拖垮他,就是他拖垮王朝,可是,一贯强硬的皇帝不会去做出别的选择。
如果可以重来,皇帝这么默默地想着,一开始他就不会再去追求什么开疆扩土的不世之功,他一定全力去摧毁那些把王朝割离得满目疮痍的贵族豪强们。
他怀念着,刚即位的时候他有着王朝最精锐的百万百战精兵和从与邪教的战争中锻炼出来的无数战将,只要他愿意,完全可以先将那些王朝的寄生虫们一个个地捏死。可惜他没有,他的目光那时候只知道停留在不断填充染红的山河社稷图上。而更可惜的是,他对那些贵族世家的私兵们太不屑一顾了,或许那时候年轻的他还天真的认为那些农夫们组成的私兵还是他的子民,不该去做炮灰。
西南一战十年,他的平生第一战,也是让他的武勋达到顶点的一战。面对邪教的残余,他无休止地开始了不计代价的攻击,十年里,他耗尽了几乎全部的王朝直属精锐和军备积蓄。他胜利了,西南五州再也没有邪教的大片根据地,但是,他也失败了,邪教玉石俱焚的战斗让皇帝一次次对着将士们堆积如山的尸体心痛不已。
再次登上战场时,成熟了的他看到的是麾下杂乱无章的各个旗号下的军队。那些精壮的军队不但没让他感到安全,反而让他不时地心惊肉跳。听调不听宣这是王朝召集私兵的铁律,很多时候他也无可奈何,他也知道那些贵族豪强对他的忌惮是多么的明显。
皇帝是英明而有韧性的,他抛开了一些俗务政务,又耗费了十年才重新组建了直属的精锐,庞大的禁军部队。可是,他最后还是没机会对贵族豪强下手了。他无奈地发现,私兵数量甚至装备质量完全超过了王朝的军队,而皇帝的这块招牌已经在贵族世家的领地内基本失去了感召力。
如果真要开战,这一战下来,就算能胜也是场惨胜。更何况,在王朝的阴影里始终存在这一只装扮成小绵羊的噬血的家伙。他不能给这家伙任何的机会,否则,王朝就万劫不复了。虽然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他仍然别无选择,他只能忍耐。
如果再给我十年,皇帝的胸口又一阵剧痛,这是二十年前的一次大叛乱给他的刻骨铭心的礼物,而留给他更多的是对死亡的恐惧和无尽的遗憾。如果没有那一箭,他就不会在榻上躺了六年,白白浪费了那六年,国力军力调整到最盛的那六年。也是因为这一箭,他始终无法摆脱死亡的威胁。
“余无念,或许你赢了一局。”皇帝的眼前浮现了那个淡淡的身影,那个曾经尿在他身上的孩子的身影。那一箭是如此地惊艳,穿过三个绝顶高手的身躯射进了他的胸膛。只差那么一点点,皇帝就驾崩于千万军中了。皇帝一直在想,或许正是这一点点才更可怕,他一直觉得这一点点是射出这箭的人故意给他留下的生存空间。
箭只是军中普通的箭,可只有面对过这一箭的人才能明白,这箭上蕴蓄的恨意,吞噬天地的恨意。能射出这一箭的只有血旗王的长恨弓,血旗王当年就是用生命为引、凭此弓射杀了号称无敌的圣教月隐,而血旗王自己也因此功力尽失,壮年早逝。
“余无念,你的报复来的真快啊。”皇帝抚mo着一直没有愈合的伤处并没有丝毫的怒意,“还是让我们看看谁才是最后的赢家吧。”皇帝与其说是在想办法对付余无念,不如说他想的是在同血旗王战斗,他要战胜这个近乎传说的人物,证明自己才是最强者。皇帝有些想笑,他一直把余无念当作敌人,却从未觉得这孩子是他的仇人。
“左相大人来了。”成公公小声的在寝宫外说。
“进来吧。”皇帝微微坐正了身体,看着成公公识趣地转身出去。
“怎么样。”看着这个跟随自己一生的臣下,皇帝觉得心里有一丝愧疚。
“蛮族那边答应了。”元远谋叹息了一声,简单地回答道。
王朝的首辅大臣却去对王朝弱小的敌人卑躬屈膝,目的只是为了算计王朝的精兵悍将。元远谋在踏进蛮族金帐的时候死的心都有了。他也知道,这件事早晚会传出去,他就算立刻死了,子孙也会生生世世地活在耻辱和骂名之中。
看着一下子形如枯槁的臣子,皇帝的眼睛有些湿润了,“远谋,你……”可是他找不到安慰的话。
“臣下的一切都是陛下赐予了,臣无悔。”元远谋斩钉截铁地说,可是不觉地,他想到了遥远的家乡,想到了还是一个贵族子弟时候的情景。
那时候他的家族是从属于铁旗王的,以铁旗王的势力,他们的家族生活的很好,很清闲。年轻的他在师门学会了一身好本事,也正是这一身本事使得他在一场战争中脱颖而出,而想不到的是,那一战是皇帝陛下亲自指挥的。皇帝看中了他,从此他飞黄腾达了。可是他的家族却也陷入了尴尬的境地,毕竟他们的祖先是效忠过血旗王的。
家族经过一些磋商,很快就把自己定位族长,也就相当于名义上向皇帝效忠了。直到自己真正成为了族长,元远谋才知道了一些家族最深藏的秘密。
“平北军是一定要消失的,贺武必须死。”皇帝轻咳一声,打断了元远谋的思绪。“狼堡那边朕已经派人去了,狼堡不失,蛮族就攻不进来。”皇帝艰难地笑了笑,“贺武一死,等朕腾出手来,蛮族的末日也快到了。”
“臣一直不在圣京,铁旗王那边怎么样了。”元远谋避开了这个话题问道。虽然他很想知道贺武必须死的理由,那样或许他心里会好过一些。他心中的贺武是一个纯粹的人,一个真正的勇士,两人也曾经并肩作战过,只是想起这些只是让自己更加愧疚罢了。
“这半年,流言太多,余无念也不得不提防朕是不是真的要对付他了。现在暗中支持他的三军镇已经被拖在了战场,余无念应该知道朕的决心了。”皇帝轻松地说,“余无念已经以训练为名,调集了所有的私兵,人数在十五万左右。”十五万私兵已经超出了王朝对私兵数量上限的很多,这也将是铁旗王的罪状之一了,虽然几乎所有的贵族私兵数量都是违例的。“他的封地已经被将近四十万的贵族军队包围着,禁军也随时准备南下了。”
铁旗王做的很多事情都是触犯了王朝的律令的,所以皇帝可以光明正大地要求铁旗王入京谢罪。当然,皇帝知道让余无念这么就屈服了是根本不可能的,同样,他也不希望余无念这么没有骨气。更何况,铁旗王麾下有那么多蛰伏了这么多年的骄兵悍将,如果贺武一死,他们绝对会以此为借口逼迫余无念做出反应的。
“在这种情况下他还会公然造反吗,余无念可不是简单的人。”元远谋一直觉得皇帝的计划有很大的破绽,而且似乎还看不到什么胜算,以王朝那些贵族私兵的战力,只怕是送上门去给余无念杀的。但是他也明白,皇帝一定还有很多安排是他不应该知道的。
“他反不反区别已经不大了。铁旗王的子孙以后还是铁旗王。只不过只能待在圣京。”皇帝看了一眼心事重重的元远谋,“我要的不是铁旗王,而是血旗王的力量。”
皇帝小时候也是崇拜英雄的,即位之后,他所作所为的其实就是一直在比照血旗王看齐,他一直想像血旗王一样,在千万人前喊出一句“吾即天下”。现在,他老了,他要死了,他后悔了,他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元远谋觉得自己很糊涂,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做的一切到底为了什么,他去勾结蛮族要害死贺武时给自己找的借口是,铁旗王已经危害到了王朝的存亡,为了不让平北军南下支援铁旗王,他只能屈辱地换取蛮族出力。可是杀死贺武和他手下精锐的虎豹骑又能让王朝得到什么呢。
他现在才敢确认自己的借口太牵强,余无念反不反其实是皇帝的心思所指罢了。虽然他名字叫做远谋,但是他真正擅长的却是打理政事,当然打仗也还算差强人意,或者说他的军略远超过他玩阴谋诡计。他也明白正是这样他才得到了皇帝的青睐。
“远谋,你要知道,余无念的厉害之处不是他的私兵,而是继承的血旗王的人脉。他是否造反只是朕的一句话而已,朕说他造反,他就是叛逆,朕有无数个能让天下人相信的理由。”皇帝提到血旗王时,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红晕。“朕要趁着这次把血旗王当年留下的一切都逼出来,你也明白,朕的几个子女不堪大用,朕没时间了。”皇帝突然猛地咳嗽了一阵,脸色越发红了。
元远谋很感谢皇帝的信任,可是他越发糊涂了。“臣还能做什么。”
皇帝沉思了一阵,“你去平北军吧。”
元远谋知道,皇帝是让他回家托付后事了,但和贺武一起战死确实是他最好的选择,也是对他的子孙后代来说最好的选择,而他现在也宁愿战死在北方马革裹尸了。
“朕要让高君骀接你的位置。”皇帝淡淡地说,“蛮族只知道去的是王朝的左丞相。朕会很快杀掉他,他和铁旗王走得太近了。”
“谢陛下”元远谋跪了下去,“远谋,朕不是让你去送死,你要把狼堡给朕守住了,也要把圣城给朕盯紧了,朕不想那边出现动荡。”
望着元远谋有些落魄的身影,皇帝心中叹了口气。大战的序幕就要拉开了,不知道还有多少王朝的一时俊彦能活到战争结束。火焰王朝在血与火中诞生,也自然会在血与火中永存,这是他的信念,所以战争也是他的需要,让血与火去洗涤王朝的躯体吧。
面色苍白的皇帝突然笑了,他坚信自己是最后的胜利者,因为只有他——唯一的皇帝才能承担得起这耗日持久的战争所要付出的代价,也只有他准备的最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