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该不到五十岁,虽然头发灰白,全部往后梳,当然额际的发线也相对后移,但是他一定有做皮肤保养,所以皱纹显得柔和平整,就算不再年轻,面色还是有光泽的。他穿一件藏青色的西装,人也没有明显的发福。
梅金对于自律的人,不自觉中会多一份客气。
她今天是一个人来到富美大厦的,依旧是半岛酒店,依旧是临窗的座位,甚至穿黑制服的领班端上来的商务套餐,几乎也和从前的一模一样。但是多少年来,她从未一个人在这里吃工作午餐,她对面的稳如泰山一般的贺润年,第一次变成了一把空椅子。
这是她生命中的海啸,一切在一瞬间消失。
沉默只是一种态度,对蒲刃来说毫发无伤,并不涉及他的傲慢与气节,冯渊雷也仅仅是他的情敌,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而且是用这么悍烈的方式?如果他不是行为艺术家,应该没有其他解释了吧。梅金甫一入座,领班例行奉上热茶,她一边细细品味,一边想着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在那个眼睁睁看着贺武平被郑警官带走的夜晚,她一丁点办法都没有,人像木桩一样被钉在了鸿星酒楼的门口,一动不动。她怎么会没看见贺武平求救的目光?他回了两次头,直直地盯着她,目光如炬。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来到车上,怎么打着了引擎,然后神情恍惚地把车开上了环市东路。
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丙丙突然说道,妈妈,我们是军车吗?梅金看了他一眼问道,什么意思?丙丙回道,我们闯红灯了,连闯了两个。她哦了一声,这才真正回过神来,死死踩住刹车,还险些跟前面的车追尾。
她在后视镜里看见自己面色惨白,唇无血色。
妈妈你没事吧?丙丙有些惊恐地看着她。
没事。她一边说,一边温柔地摸了摸孩子的头。
她把丙丙送回贺润年的府邸翠思山庄。
丙丙下车的时候,她叫住他,对他说,你还没亲妈妈呢。丙丙便回身抱住她的脸亲了一下。妈妈晚安。
管家把丙丙接走了。
她在黑暗中想了一会儿,断定蒲刃的手机关机了,但还是下意识地拨通了他的手机,电话居然是通的,不过接电话的是一个女声,她说请问是蒲刃的手机吗?清晰淡定的女声说道,请问是梅金女士吗?这是蒲刃的手机,他说你会来电话的,而且无论有什么事都可以联络我,我是交警大队的关菲尔。
梅金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的电视新闻里,便播出了那场离奇的车祸。
电视里展示的只是雾锁清连高速公路的单调画面,黄色的警示灯一闪一闪,在迷茫中显得格外醒目。
主持人称,昨天中午,大雾天气笼罩清远山区,清远至连州高速公路行车缓慢,由于阳山山区路段雾重路滑,能见度大大降低,下午五时许,阳山境内石灰岩路段发生一起严重车祸。一辆奥迪轿车方向失控,跌落山崖。记者现场报道,奥迪车疑似经过剧烈翻滚,而后遭遇巨石拦截,车身完全压扁、变形,车上的玻璃全部破碎,右侧的后车门敞开,车上的一位老者被甩出车外数十米远,当场死亡。
据搜救人员介绍,警方营救队是在接到登山爱好者的报警后,甚至出动了警务直升机参与救援,可惜历时十三个小时,还是没能挽回被困者的生命。
现场交警称,事故造成驾驶员胸部与方向盘猛烈撞击,是导致驾驶员死亡的致命伤,加之他被卡在车内,也因失血过多无从自救。甩出车外的老者系急性颅脑损伤,左侧眼球破裂,蛛网下腔出血,回天乏力。
交警还分析了事故诱因,称阳山路段海拔比较高,且群山起伏、风光秀丽,云雾天更是别有一番景致。所以交警进一步提醒过路司机和游客,切勿因贪恋风光而筑成大祸。
主持人又称,现已查明,死者是树仁大学教授蒲刃,当天是特意带父亲郊游,车上备有矿泉水和三明治。据悉,其父亲常年患老年痴呆症,却得到儿子无微不至的关爱。发生这样的不幸事件实在令人惋惜。
现场跌落在岩石边的手机里,有两个人自拍的深情照片。
梅金当即无语。
果然是一个人的心证。也只有她知道,这并非是一场令人扼腕唏嘘的车祸,而是经过周密粉饰的史上最完美的谋杀。
但是这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贺武平的被捕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惊天动地的连锁反应随之而来。
贺武平被带走后的第四天,警方循线查出邦德高科公司的重重黑幕,以雇佣杀人嫌疑为由将米高逮捕,同时以贺武平和米高为主要对象,着手调查冯渊雷命案,并将多年勘查苦无实证的邦德公司一锅端。
可想而知,贺润年在得知儿子被捕的原委之后,大为震怒。精神几乎崩溃。翠思山庄一片愁云惨雾。
然而世界上没有一个父亲是可以客观地看待儿子的,贺润年更是一位普通的父亲,他理所当然地把万恶之源归罪于梅金。
一个女人出身卑贱,编出故事来假冒纯良,把过去的一切瞒得遮天蔽日早已让他无法容忍,结婚之后还不守妇道,给老公惹上杀身之祸,这种女人不“沉江”就应该动用石刑。
贺润年紧急召见公司的法律顾问聂军飞,叫他花重金组建最好的律师团,为贺武平辩护。
并且命令人事部连夜封存了梅金在公司的个人电脑,同时更换了梅金办公室的暗锁,打上了封条,这样至少可以保住相当一部分的公司内部资料外泄。
梅金承认在这一点上她失算了,错误地认为她对松崎双电的成长功不可没,而且公司的运作根本离不开她。多年的习惯成自然,她已经养成了“女王心态”,对转眼成空毫无心理准备。
还有一个失算,也许就是不该阻止邦德杀人灭口,她太相信这是一个物质世界,没有人看着名利财富付之东流,殊不知在这个世界上最难对付的,就是阴郁、残忍的人,却有着一颗高傲洁净的心。
想不到贺润年可以做得这么绝,所谓的善后,也只是叫聂军飞律师出面通知她:无条件地离婚和离开松崎双电。
梅金请聂律师转告贺润年,希望给她最后一次面谈的机会,被贺润年严词拒绝。
消息走漏出去,报纸财经版的头条,出现黑体字大标题:松崎双电集体封口“离职门”,主要内容是:近日来,有消息灵通人士称,松崎双电高层发生地震式激荡,自总经理贺武平被警方带走之后,董事长贺润年避见媒体,就连年度最重要的在京召开的“双电战略研讨会”也不见他的身影,面对媒体的疯狂追问,松崎的董事会成员选择了集体封口,而坊间盛传将于近日公布常务副总经理梅金的去留。
报纸上还登出了贺润年和梅金的脸部特写,并用巨大的裂缝将两人震开。
松崎双电的股票,当天暴跌百分之十点六,各种股评人一边倒地认为,松崎的股价还将继续下滑。
可是那又怎么样,贺润年已经放出话来,就是公司“被收购”,也决不会原谅梅金。据说,贺武平出事令他一夜白头,元气大伤,差不多有一周的时间病得下不了床。
请问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梅金从沉思中惊醒,看见大背头男人端着漆木托盘站在她的面前,微微鞠躬问道。梅金点了点头,大背头男人便在她的对面坐下,几乎是跟她一模一样的商务套餐。
男人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来双手奉上,并自我介绍道,我是优备猎头公司的高管,我姓白。
梅金再一次点头,心想,既然是猎头公司的高管,她也就不用自我介绍了,而且可以推断白先生不仅对她了如指掌,而且还会提供若干去向由她选择。也就是说,松崎无论再公布什么消息,她的下场已经是被松崎双电飞出局了。白先生的眼神里也透露了这一层意思。
你还好吗?白先生故作轻松地问道。
很烂的开场白,梅金没有说话,只是抬起眼皮看了对方一眼。
白先生啧啧称叹道,果然是漩涡的中心最宁静啊。
又是一句话剧台词,梅金有些厌恶地把眼光移向窗外。
好啦,我也不兜圈子了。白先生终于言归正传,梅小姐应该听说过佳洁保公司吧。
梅金当然听说过,是包揽日用化工产品的美国跨国公司,在中国内地的市场已经相当有规模,尤其在大城市可以说家喻户晓,白领必用。
她的心里掠过一丝惊喜。这也是人之常情,能在另一家大公司耀武扬威显然是她在茫茫大海中捡过来的那截木板。
白先生有意地停顿了一下,他十分清楚梅金最想知道的是给她什么位置,所以才要稍稍卖个关子。见梅金仍旧不动声色,心中不免暗自佩服,他见的人多了,通常大公司训练出来的人就是撑得住场子。
营销部经理,你觉得怎么样?白先生终于亮出了底牌。
梅金当时就给惊着了,差点没从椅子上蹦起来,一个部门经理的位置,拜托他还敢说出来?她十年前都不止坐这个位置,若是让松崎双电的人知道,岂不是笑掉了下巴。
美国佬看重她的,无非是营销网络,也就是把蛋糕做大做大再做大,手上有客户的人为王。他们可真是打蛇打七寸啊。
但是她知道她不能暴跳如雷,一个人成功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体面吗?没有身份的人才大呼小叫。
于是她面带笑意,有些懒洋洋地回道,这个位置就留给你自己慢慢坐吧。
显然她的答复也在白先生的意料之中,所以两个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白先生才开口说话,他说道,梅小姐的确行使过老板的权力,但毕竟不是老板,只是给富一代和富二代打工而已。
这话像针一样刺到她的心底。
那又怎么样?我的能力有目共睹。梅金终于沉不住气,为自己辩解了一句。
白先生哑然失笑,谁没有能力?每个人缺的都是平台啊。
梅金不再辩解,人红万人毁,墙倒众人推。
而且,白先生说出“而且”以后,有意识地停顿片刻,才道,梅小姐还是不要太天真了吧。说这话时他也满脸笑意。
“天真”这个词倒是有点出其不意,梅金用眼神询问白先生什么意思?
白先生低声说道,这个世界,笑贫也笑娼。
毫无预期的,梅金手上的一杯茶水泼到了白先生的脸上。
白先生愣了一下,一片水花在他的脸上四溅开来,如同雨中的瘦菊。旁边桌上的一个女客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嗷的一声捂住了嘴,不少食客循声向这边张望。
最为奇特的景观是两个人都没有走,梅金并没有气急败坏地离去。
她今天穿了一件昂贵的白衬衣,黑色的阿玛尼西装,贴身的剪裁略带一点点翘肩,肃穆中略显几分妖气,还化了一个精致的职业淡妆,全身的饰物,也仅仅是两只细长的白金流苏耳环,衬得下巴更加尖削,女人味十足。
这么隆重的打扮并不是要见什么重要人物,而是独自凭吊自己在松崎双电的职业生涯,回想一下亲手打造的丰功伟绩。
她才不会为了一时不快夺门而出呢。
做个哭哭啼啼的小女人,那才死无葬身之地。
白先生也没有走,他只是用纸巾擦了擦脸上的茶渍。穿黑制服的领班默默地送来了热毛巾,白先生也还是把外衣和衬衣上的茶叶擦拭了一下,然后起身又是微微鞠躬道,对不起梅小姐,冒犯你了。
说完,他坐回座位,郑重其事地开始午餐。
原来职场上的每个人都在忍啊,不全都是娼吗?梅金恶狠狠地想到。但她还是优雅地打开炖汤的盖子,开始午餐。
乔乔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柳师母问她吃过没有?她说吃过了。柳师母又说叶教授来过,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乔乔也只是哦了一声。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好在幽云和父亲都有母亲照顾,刚才没见到他们在客厅里看电视,估计是早睡了。乔乔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哪里还早,已经将近十一点钟了。
头有点晕,还是清酒的作用,清酒貌似度数低,但对于酒精敏感的她,也还是上头。乔乔把手提包挂在门后,然后全身瘫软地靠在床上,用拇指和中指按了按太阳穴。
每天下班之后,在很小的日式居酒屋里关掉手机,喝一小瓶梅子清酒,再要一盘三文鱼腩和醋物,醋物是凉拌的海带和青瓜,三文鱼腩很新鲜,有六片也就足够了,最后叫一碗地狱拉面。这便是很奢侈的晚餐。
奢侈是因为清静。
小酒馆的好处在于小,像戈壁滩上散落的石子,是否存在过都没有人在意。对于无处可逃的城里人,起到去痛片的作用,药效很短,却不可或缺。
在一个偏僻的角落,还可以相对独立的面壁而坐,称职的酒客都面目模糊,只用一个孤独的后背打招呼。这种惨淡经营的小店,满眼都是失意的泡沫和停顿的瞬间。
她现在越发地喜欢独处。那天在学校的公告栏里,看到蒲刃追思会的时间和地点,想象着有他音容笑貌的照片被一万朵白玫瑰和一万支烛光簇拥着,人们放着音乐,念着诗句,在别人的生平里,流下自己心底的泪。他就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
这样煽情的场面其实是不适合他的。
无非是许多人厌恶当下的次生悲剧,一个人逝去了,如果他曾经有点光芒,便总有人想出竭尽豪华的点子,在他身上增添美感,寄放想象,投射个人的哀伤。这早已变成人人都认可的、无一幸免的仪式。
只是,假如知道他会走得如此匆忙,为什么就不能听一听他最后想跟她说什么?她没有给他机会,所以也无从了解他的离去,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而且她还说了深深伤害他的话。
其实爱情,就是伤害。
对于乔乔来说,能够宣泄出来的情感都不是真正的伤痛,真正的伤痛是“石棺”封堆的核辐射故地,无论沉默多少年都寸草不生。
她宁愿相信他就是普通的车祸,不作任何进一步的解读,当然同学和老师也都这么认为。而她是没有力气再去想什么阴谋论了。人的能量是可以用完的,爱也一样。用完了,平静的躯壳可以更加礼貌、得体、训练有素。
从小到大,她接触最多的就是数字,它们一直伴随着她的成长。她曾经在美国的东海岸参加过一次几何节,这是一年一度的数学会议,当时她只是作为助手陪伴老师前往。那时她便知道,在怪人云集的数学家群体里,正常的人并不多见,她想也许这辈子就是太正常了,所以才无法成为天才。
现在终于发现,正常实属罕见。
无论是冯渊雷还是蒲刃,她都没能走进他们的内心,并不知道他们的所思所想。而且无论怎么计算,人生和爱情都是无解的。
她恢复了抽烟,深深地吸上一口,再竭尽全力像要吐出五脏六腑那样地呼出来,人会稍许地轻松一些。
一连数日,她的夜晚都是这样度过的。
今天略有不同的是,在居酒屋里,几小杯清酒下肚,她从自己的手提包里拿出一个钱包,是白天工作的时候收到的特快专递,跟上次的那个日记本一样,不知何人从何处寄来,但是钱包是蒲刃的这一点没有错。
深褐色的小羊皮钱包里没有钱,翻来翻去,最里面的夹层里有一张照片,是她跟蒲刃年轻时的合影,也就是她以前常会翻看的那一张,他们穿着情侣装,笑容如春光一般灿烂。
她用打火机把照片烧了。
她的面容僵硬而且阴沉,这算什么呢?仿佛他们都很潇洒地离去,留给她的如果不是背叛的证据,就是虚无缥缈的念想。她不是中文系毕业的,最讨厌这种东拉西扯的牵挂。一个人无论做过什么,请干净彻底,毁尸灭迹,像数字一样清晰利落。
第二天上午,叶知把电话打到了乔乔的办公室。
乔乔这才发现昨晚睡得太迟,今天早上没时间吃早餐就赶来上班了,所以手机也忘记打开。
叶知在电话里说,今晚是周末,他有幸得到两张票,想跟乔乔一块去看《牡丹亭》。乔乔直言她对戏曲不太感兴趣。叶知和缓地说道,能够流传下来的东西,如果有机会看一看,总是好的。
他对她说话的语气,半似家人,半似学生,又有几分像是情侣。
她答应了他的请求。
也许是因为她太过平静和正常,反而像磁铁一般吸引着叶知,令叶知有了一种寒山独见君的感觉。
叶知就曾经跟友人说过,一个美人,做的却是男人的工作,有着聪慧的头脑,还要看图纸、计算、绘图,同样是一低头的温柔,同样是除却雕饰的清水芙蓉,便是一个女子最有杀伤力的魅力所在啊。
戏演到第十四出,杜丽娘给自己画好了画像,又自提了笔,在画边题了一首诗:
近者分明似俨然,
远观自在若飞仙,
他年得傍蟾宫客,
不在梅边在柳边。
也就是在这一刻,乔乔湖水一般平静的心,不知为何给惊扰了一下,看来世上还真有旷世奇缘这么一回事。
即使没有,也被世世代代的人们顽强地流传下来了,果然流传下来的东西,值得一看。
要不大千世界,无以寄情,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芳魂香魄啊!
只是,缠绵为何尽在阴曹地府,而人世间的爱,却常常是既不在梅边,也不在柳边。
自从翠思山庄的大门向梅金正式关闭,她已经有半个多月没见过丙丙了。
以往,她忙起来,两三个月见不到孩子也是常有的事。但是这一次时间显得停滞而漫长,或者说她非常的想念孩子。
梅金从来没想过,亲情是如此具体的。当她大权在握,指挥千军万马的时候,似乎一切都是可以舍弃的,现在才发现儿子是最黑的夜晚里的那颗最亮的星。她不是没有钱,她的钱够几辈子花的,还有珠宝。只是落到这般境地,一切都烟消云散,唯一幸存下来又与她有关联的,便是儿子。
她改变主意了,决定把儿子夺过来。
这种庸俗的夺子战争,一般都出现在三流洒狗血的电视剧里。非常不幸,她的情感开始回归了,其实只有儿子才是最不能割舍的,人若不走到山穷水尽,不会相信亲情的力量。从此天各一方,永不相见,丙丙的字典里再无“妈妈”这两个字。她并没有她自己想象的那么无情。
力姿机构的代理人叔叔也曾给她发过邮件,邀请她去工作,这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然后衣食无忧地看着儿子慢慢长大。
梅金的奔驰轿车在高速公路上急驶,这时已近中午,她决定先到国际学校去看一看丙丙,有些事情要先告诉儿子,其实孩子什么都懂。
独具规模的国际学校当然不可能在市中心,一般都设在郊区山清水秀的地方。梅金一边开车,一边接通了聂军飞的电话。
喂,聂律师吗?我是梅金。
哦。
你好。
你好。
我想约见你,谈一点事,请问今天下午行吗?
大概什么内容?可以透露一点信息吗?
还是见面谈吧,电话里说不清。
哦,这样啊。
她不知道他迟疑什么?心里十分不爽。聂军飞以前见到她,永远是毕恭毕敬,满眼心悦诚服的目光。现在她算什么呢?冬天的羽扇,夏天的棉袄。就算没有十足的厌倦,也是可以信手搁在一旁的东西。
但她仍旧平静地说道,聂律师,你是想跟我说你的工作时间是六十美金一个钟吗?我照付就是了,你不用为难。
聂律师道,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说下午几点吧。
下午四点行吗?
好吧,下午四点我在办公室等你。
电话挂断之后,梅金继续行驶。不久,依山傍水的国际学校便在远处的一片茂盛植被中初显端倪,绿色和水是基调,所谓原生态的风水中,梁柱挺拔,粉墙黛瓦,让人心旷神怡。
她有点渴了,于是喝了几口山泉水。
风浪之后的平静,就算是十分无奈,却是那么的真实、可靠。吊诡的是,她跟蒲刃一样,都选择了邪道式的与宿命抗争,最终一个平静地死去,一个平静地离开,殊途同归。
她曾想尽一切办法,在看守所里见到了贺武平。他对她的态度已经十分冷漠,身旁站着公安,他们也不能说什么。不过贺武平还是问了一句,他也进来了吗?这样才算公平。
她不得不说,他已经死了。
贺武平的脸色变得灰白,喃喃自语道,看来还是你的问题,你太自以为是了。
梅金缄默不语,这话一听就是米高的口气。她也不怪贺武平,他的人生里本来就从未有过自责、担当、忍耐这一类的词汇。最终囹圄在此,她是顺理成章被埋怨的那一个。
缘去缘尽,他们已经形同陌路。
这时她的手机铃声响起,是聂军飞打过来的。
他的声音还是有些迟疑,有一件事情,我想还是告诉你吧。聂军飞说道,丙丙已经办好了全部的去加拿大上学的手续,今天下午就要出发了。
梅金下意识地一个急刹车,整个人先是俯在方向盘上,而后迅速后仰,再狠狠地一顿。要不是车好,可能就直接飞出公路护栏了。梅金强自镇定地把车停到了路边,打开故障灯。
聂军飞告诉她,家里出事不久,贺润年就决定把丙丙送到加拿大读书,除了办手续之外,最主要的是招募保育团队,包括营养、安全、学习、对外联络等各方面的人才,现在这个团队共有七人,整体素质贺润年还比较满意,他们是今天下午四点零二分的飞机。
聂军飞说,由于他的儿子刚刚十四个月,这让他突然变得柔情似水,根本无法想象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没有父母,他该怎么办?所以他迟疑良久,还是决定告诉梅金,至少如果幸运的话,他们母子还能见上一面。
她的心里一下就空了,空得可以听到回音。
在路边,梅金一个人俯在方向盘上发怔,石化了好一会儿。
多年的职场训练,她才不会像良家妇女那样失声痛哭,包括她一路行来所有的绝境和委屈,加上这一次,也无非又是一场危机处理,她早已习惯把它们生吞活剥地强咽下去。
也许这样更好,她是一个没有刹车的人,谁都知道一往无前是非常危险的。现在终于一无所有了。
反而,她笑了。
这样的下场,应该最适合社会对她这种女人的期许吧。
她点燃了一支细长的薄荷烟,在袅袅寂寥中决定选择淡然以对。尽管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甚至对贺武平,她都可以在心底里说,我走了,你珍重。儿子却是骨肉分离一般的疼,那种崩溃和绝望,如果不是事到临头,根本无法体会。
但是她没有掉头向机场驶去。她不愿意让儿子看见她像瘟疫一样,被人墙隔在十几米开外的地方,然后泪眼婆娑、撕心裂肺。她生平最讨厌的就是上演苦情戏,儿子又不是去受苦受难。她的胸怀够大、够宽广。
幸亏她早有预感,那一次在翠思山庄门口,果然就是她跟丙丙最后的吻别。她希望在他心目中永远美丽、干练、坚强,同时又是最平凡的慈母。
然而,她终于理解了蒲刃。
一纵身便是天堂。
乍暖还寒,最难将息。
本以为一切都像漫长的冬天,无论如何都会过去。春天也的确如期而至,世界开始变得鲜嫩、轻盈,空气里渗有一丝丝的甘甜。
然而他的样子也开始慢慢苏醒、复活。
带着一种睨视天下的森然之气,分明又是和煦的笑容。她开始想念他,或者是他的身影开始在她的头顶寸步不离地盘旋。
乔乔过生日的那一天,没有人记得这回事。
父母亲是老了,老人的特点是琐碎但又没有记忆。叶知还没有机会知道乔乔的生日,女人总是对年龄比较敏感,不问比问好。
天气晴好。乔乔一个人在树仁大学的校园里漫步。
春天来了,图书馆前面的绿色草坪上,有两棵孤零零的樱花树,此时,樱花爆满枝头,尽情绽放。也许是珍惜即开即落的短暂历程,樱花开得特别拼命和认真,灿烂得无以言表。总会有一些青年男女聚集在樱花树下弹琴吟唱,沉醉在落英缤纷的景致中,“不是爱花即欲死”。
爱心一旦托付,岁月瞬间变老。在乔乔的眼里,这一树一树的芳菲却已凋谢,满目哀荣。
风和日丽。
乔乔穿了一条白色连衣裙,海洋色浅条纹的外套,平底的芭蕾鞋。她永远都是这么优雅、舒适。
她关了手机,没有目的地四处徜徉。
抑或是感受他的足迹,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角落,完全没有他的身影,但又无处不在。
学生楼群里的理科生宿舍,有人打出了一个条幅,条幅是白色的棉布床单,上面用墨笔写着:蒲刃,我们爱你。
这也许是最真实最朴素的思念,让人心动。
她曾经在网页上,看见学生们的留言:
听蒲刃讲课,有一种触电的经历,好像他只有在讲台上才能亢奋起来,有时会像个舞蹈演员一样走来走去,双手配合着语调画出复杂而优美的弧线,被同学们戏称为“智力体操”。
他的物理学修养和对其内涵理解的深度,在树仁是罕见的,在国内也是为数不多的。
无论是提问还是发言,我全部都能听懂,不像有些教授,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所以一直都以为他不是什么伟大的人物。
著作等身,做人低调,这才是大师的本色。在纷纷扰扰的树仁,蒲刃其实就是一个扫地僧,是我们最熟悉的“陌生人”,我们几乎不知道关于他的一切,但他给我们带来了那么多知识,和知识以外的宝藏。
在他的身上,有一种一意孤行的领袖气质。
走好。老师。
这些话比起隆重的告别,更能抚慰她的心灵。
中午,她一个人去了“流金岁月”,就是那家沪杭菜餐馆,环境和装潢跟从前毫无变化,还是那么暗合心意的矫揉造作,像一些怀旧版舞台剧的布景,光线相对偏暗,让人感觉亦幻亦真。她在临窗的餐桌前坐下,点了一条刀鱼、一碗阳春面、一份芥菜百叶卷。
这三样东西一块儿上桌时,完美绝配成一幅画,让人迟疑下筷。
刀鱼是春天最早的时鲜鱼,刺多到绵密如针,活肉也鲜美到只能细细品味。有一点像爱情,终是会让人失去了味蕾敏感,变成一根一根扎在心头的毛刺,伤痛自知。
吃刀鱼靠抿,注意力必须集中,会让人无暇怅然。
但她还是想起,他们上一次在这里聚餐,那个有些媚惑又有些恍惚的夜晚,她穿着俏丽的波波裙,而他也是一身休闲打扮,柔情蜜意到极端不真实,现在想来,跟看电影是一模一样的。
吃完饭以后,乔乔在大街上随便拦了一辆黄色的计程车。
这种车相对宽大,也相对干净。据称该公司的司机只招本地人,所以对道路和路况都比较熟悉。乔乔对司机说道,去阳山。司机愣了一下,回道,哪个阳山?乔乔反问道,有几个阳山?司机下意识地摸了摸下巴,仿佛总算反应过来了,道,是打表还是我们说好价钱。
打表吧,乔乔说道。
司机道,可是我回来是放空车。
乔乔平静道,我跟你一起回来。
司机终于放下心来,答应着便飞驰而去,好一会儿又有些狐疑地从后视镜里看了乔乔两眼。
阳山,生前他最喜欢的去处,终究变成了他的阴地。
让他们从此阴阳两隔。
最让司机不解的是,他们在接近黄昏时来到风景区,乔乔却没有下车,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们回吧。
司机奇道,这么快?等我抽一支烟吧。
乔乔说好。
回来的路上,心如止水,再无波澜。就像车外的黑夜一样平静安详。
来回的路费,加上塞车,四百块出头吧。乔乔给了司机五百块钱。不用找了。她对司机说道。司机哦了一声,连说两次“多谢”。
直到深夜,乔乔打开电脑,有一封电子邮件跳了出来,是蒲刃写的,显然是在生前设置好了程序,让它在这一天出现在她的面前。
背景音乐是谷村新司的《星》。
信是这样写的:
乔乔:总有一些事情,会毁了我们的生活,来世相见,记得千万别打招呼,一定装作不认识,让我没有机会接近你、伤害你。
祝你生日快乐。
你的蒲刃。
乔乔一动不动地坐着,眼泪,终于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