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我说。
“什么事?”我母亲声音虚弱,这几个字从她口中说出,好像是来自天国,轻柔无比,这个声音让我嫉妒得要命,我语气生硬地说妈妈我想让你出去,我想和叔叔单独在一起。
母亲出去了。我拉叔叔躺在我的旁边,我把头枕在他粗壮的胳膊上,用手抚摩着他宽宽的胸脯,我说,叔叔以后我想这样和你睡。叔叔拍了拍我的脸说月儿长大了,不能这样了。
我从枕头下拿出一本书,是我从书店买来的黄色小书,我打开其中一页,那张纸上印着一个插图,一个裸体女人的两腿之间,长着一个裸体的男人,看不到男人的脸,而女人在淫荡地笑。我把那本小书递给叔叔看。
“我想这样。”我说。
叔叔突然坐起,他吃惊地看着我,不知所措,他把书从我手中夺走,他大声地喊着母亲的名字。那一刻,我发现母亲是叔叔的救世主,叔叔在惊慌失措的时候,只会喊母亲的名字。
这个发现让我几至疯狂,我大声尖叫。母亲推开我的房门,她亲了一下还在惊慌失措的叔叔,他们退出了房间。
5
父亲的死是在六年前,他是怎么死的我不知道,母亲没有告诉我。父亲死后,在一个雪天,两个黑衣人送给母亲一个盒子,第二天母亲只是对我说了一声“你爸爸死了”,然后就没有了下文。母亲说这句话时表情冷漠,我看不出她是高兴还是伤心,我想她会高兴,因为爸爸死后,她就能常年和叔叔在一起。想起这点,我对着母亲的背影说了声:淫荡的女人。
我连父亲的遗体都没有见,那个教会了我如何抽烟,并给了我一枚精致打火机的男人,在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母亲因为父亲的死而得到了一笔遗产,还有我,我因为父亲的死而成了一个富有的小女人。
父亲葬礼之后的第二天,我去了这个城市中最大的酒吧。我穿过一个黑色的木门,走到一片嘈杂的世界。酒吧中烟雾蒸腾,每个人的手中都有一支点燃的香烟,这让我觉得很奇特,原来酒吧世界中的每一个人都懂得享用香烟,和我的父亲一样。
我记住了父亲说的话,他说只有香烟和美酒才是最重要的。他教会了我抽烟,可是我还从来没有见过美酒。我确信我没有来错地方,这个地方,肯定有我所需要的东西,比如美酒。
那天我来酒吧的目的之一就是寻找美酒,我从林立的香烟中走过,坐到一个显眼的位置,那天我穿上了昂贵的狐皮做成的短大衣,脸上涂了脂粉,这让我看起来足有18岁。
我招手让侍者过来,我说我要喝白兰地,侍者惊讶地看着我,他感到有点不可思议,他说你还小,怎么能一个人来喝白兰地?
我有钱,我坚硬地说,给我来一杯白兰地。
可是侍者只给我端来一杯红葡萄酒,然后还慈祥地对我笑了笑。
我把葡萄酒倒在地上,厉声说我要白兰地。我的样子一定很凶,因为我看到那侍者脸上的微笑不见了,反而是因为惊吓而变了形。他慌忙拿来一瓶白兰地。我看到那金黄色的液体顺着酒杯缓缓而下,我的情绪也顺着缓缓而下的液体慢慢平息。
我满足地端起酒杯,轻轻摇晃,我把酒杯端到面前,一种美妙的清香将我包围,我几乎沉迷在那种我不曾感受过的清香中。当我的嘴唇与酒液相吻,当酒液进入口中,我的口中似乎有火在燃烧,火焰顺流而下,我周身热气蒸腾,我如上云霄。
在那一刻,我终于明白香烟与美酒是父亲的最爱,甚至超过了女人。
我笑了,我招手让侍者过来。
你喝过吗?真美妙。我说。
那侍者微笑着点点头。
你在这里见过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吗?我又说。
这里每天都会有四十来岁的男人来,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但他很特殊,他的个子很高,他是我见过的最高的男人,有190厘米,还有,他的眼睛是一只大一只小。
老板或许会知道。
老板呢?
他去外地了,好久才能回来。
我又笑了,我说,你的老板一定见过他,因为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热爱香烟和美酒的男人。我端起酒杯,白兰地已经等待了许久,我要用父亲的方式,享用最美好的东西。
我喝了很多酒,醉得变了形,那天也是叔叔把我抱回了家,第二天母亲告诉我说,叔叔找了很多地方才找到我,当他看到我时,我正在大街上摇摇晃晃、漫无目的地走。
第二天我感觉头痛欲裂,我一丝不挂地跑到客厅喊“叔叔”。叔叔从他的房间里出来,他快速走到我身边,用他的衣服裹住了我赤裸的身体。
我扑到叔叔的怀里,我说我是不是快要死了,死了是不是就能和爸爸一起喝酒。
“想你爸爸了?”叔叔说,他的语调是低沉的,有一种磁性,充满了忧伤。
我看得出来叔叔很伤心,他伤心的时候眼中总有泪光在闪。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伤心,他没有理由去伤心,他拥有我美丽而又性感的母亲,我的母亲会让所有的男人忘掉一切。
我让叔叔抱我起来,我说叔叔我没有想他,我从来没有想过他,我是在想着“爸爸”这两个字,他死了,没有人让我喊他“爸爸”了。
“喊不喊爸爸都无所谓,”叔叔亲了一下我的额头,“你还有叔叔和妈妈,你还可以喊叔叔和妈妈。”
我突然很厌恶,我看了看叔叔,挣脱开他,站在地上,嘴角翘起,像父亲一样讥笑,我说叔叔我讨厌你总是在我面前提起妈妈。
“她是你母亲!”
“我母亲是个淫荡的女人!”
这时我看到母亲就站在她房间门口,她在看着我,我把头高高仰起,盯着她,我们的四束眼光又交缠在一起,久久不散。
叔叔开始站在我和母亲的中间,他无奈地叹气,后来他走向母亲,拉起她的手。我又开始疯狂,我大声地尖叫。叔叔不再理会我的疯狂,他搀着母亲向卧室走去,在他们关上房门的时候,我只觉得头晕目眩,我瘫倒在地,不省人事。
第二天我醒来,叔叔很严肃地告诉我说以后我不可以再这么辱骂自己的母亲,否则他就不会再理我。他用“不理”这种方式来惩戒我对母亲的辱骂。
可是我没有被他吓倒,我躺在床上看着严肃的叔叔,我用不屑的眼光乜斜着叔叔,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哼着那首不变的、难听的曲子:
你说你是美娇娘。
不。
你只是一只大灰狼。
你说她是你的美娇娘。
不。
她是破烂的花衣裳。
6
叔叔真的不再理我,母亲是他的全部,那段时间我感到了形单影只,我成了这个家庭中的弃儿。
其实我很早就感觉我是这个家庭的弃儿,因为叔叔和母亲就像一个人,他们走在街上总是拉着手,从来不害怕旁边有异样的眼光。对我们身旁的异样眼光,我们三个好像已经习以为常,我从小就在嘲笑的眼神中成长,我把嘲笑当成了整个的世界。
可是我在不断成长。
我越来越讨厌嘲笑的眼光,当叔叔拉着母亲和我的手出门,我听到周围人的窃窃私语。
有一次我对妈妈说,妈妈,别人为什么会对我们窃窃私语?
“因为别人都是疯子。”妈妈说。
我一度接受了妈妈的观点。每当有小孩子嘲笑我时,我总是会竖起一根大拇指,龇牙咧嘴对他们吼:“疯子!”
在我的眼里,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疯子。
但是我依然在成长。
我渐渐讨厌“疯子”这两个字,后来我每次朝别人吼“疯子”时,我的嗓子已经发不出声音,“疯子”两个字只在我的心里,我依然会竖起一根大拇指,我的嘴唇也依然会做出“疯子”的口形,但是我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别人仿佛也听不到,因为他们依然在笑,并且是哈哈大笑。
所以,我不再喊别人“疯子”。为了避开别人的嘲笑,当叔叔和母亲要出门时,我不再跟着,他们也不强求,好像从一开始,他们就希望我能自己留在家里,而他们则面带微笑,手拉着手,旁若无人地出门去。
我形单影只,我成为家庭中的弃儿,只是早晚的事。
所以,当叔叔不再理会我时,我更是感觉自己是家庭中的弃儿。
我不想回家,父亲死亡之后我更是不想回家。
我有一个去处,那个地方就是酒吧。我成了酒吧的常客,一个月中我每天都会去那里。我喜欢那里,侍者已经不再拒绝给我白兰地,每次我去那里,我就会坐在一个最显眼的位置,侍者见我到来,每次都会会心一笑,递给我一杯威士忌或者是白兰地,我品着酒中的清香,看着酒吧中那些发了疯的男男女女,我心情愉悦,如上云霄。父亲告诉过我,什么都不用去想,香烟与美酒才是最重要的。
对,在那里我想要的,只是香烟和美酒。当然,每天晚上我还会问侍者同样的话:
老板有没有回来?
这才是这一个月中,我来酒吧最重要的目的。
在我第30次去酒吧的时候,我觉得我好像走错了地方,尽管当我穿过黑色木门时,我看到了熟悉的侍者,可是我没有见到林立着的香烟,酒吧很安静,只有一个男人在唱歌:
这个世界很嘈杂。
可是还有美丽的花。
不如戴上翅膀飞走吧。
可是还有放心不下的人儿啊。
不要忧郁。
不要忧郁。
你是我漂亮的芭比娃娃。
那个歌手的歌声很漂亮,语调低沉,满怀忧伤。我走过人群,在一个角落坐下来,侍者同样给我端来一杯白兰地,然后凑到我的耳边小声说:
听,老板在唱歌。
听,老板在唱歌!侍者的话让我很兴奋,我扭过头看他,我说,你说什么?
老板在唱歌。
对,老板在唱歌。我等待这句话已经很久,我盯着台上的男人看,他有一头又长又顺的头发,有一张长长的脸,很瘦,这个清瘦的男人既性感又有男人味。
他终于停止了唱歌,我们并不认识,可他却下了台走向我,并很自然地在我身边坐下。
我给了他一个笑容。他也笑了,他说他是一个歌手,也是酒吧的老板,他还说他知道我叫月儿,是侍者告诉他的。然后他问我怎么总是一个人来。
“为什么我不能一个人来?”我反问。
“因为你是孩子。”
“我不是。”
他又笑了,但是他的微笑让我感觉一点都不美,我仿佛又看到了嘲笑,如大街上那些经常嘲笑我的男人和女人一样。我很烦,我对他竖起一根大拇指,然后又给了他一个父亲式的讥笑,端起酒杯摇晃着。
我听人说你有话要问我?他说。
你真的是老板?
我是。
以后我喊你老板可以吗?
你最好喊我的名字,我叫……
我打断他的话,我说我总是记不住别人的名字。
好吧,我就叫老板。他说。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身高190厘米,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的男人?
见过,他是我这里的常客。
你确定我说的是谁吗?
当然,这个城市中只有他是身高190厘米,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的男人。
他每年都会来吗?
不,他每个月都会来。
7
他每个月都会来。这让我感到很惊讶,我觉得老板所说的那个每个月都会来酒吧的男人不是我的父亲,因为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工作在外地,只在每年下雪的时候回家。但是那个人又是谁?怎么会和父亲的身体特征一模一样?
我的脑子很乱,我没有兴致再听这个男人唱歌,我走出酒吧,街上的冷气让我打了几个寒战,我拉紧大衣,沿着墙根一点一点走。路上的行人很少,但是车很多,我眼前的汽车来来往往,鬼魅一样。
我躺在路中央会怎么样?我躺在路中央,会有很多车辆从我身上轧过,我会变得血肉模糊,我会死,会和我的父亲见面,我们会一起来到酒吧,一起喝香气逼人的白兰地。
我在胡思乱想,但是现实中,我没有躺在路中央,因为就在我想要躺在路中央时,就在我要把胡思乱想变成现实时,我突然记起了父亲留给我的打火机。
我拿出打火机,在父亲死亡之后,第一次,我拿出父亲留给我的、唯一的、我一直带在身上的礼物——那只精致的打火机——仔细端详。
这只银白色打火机,小巧而精美的打火机,我打开了它,我看到了淡蓝色的火苗,漂亮的蓝色,一如我对父亲的若有若无的回忆。
看着那蓝色的火苗,我笑了,我可以透过打火机来接触我的父亲,打火机连接着我和父亲,我有打火机,我的身体没有必要让汽车轧得血肉模糊。
尽管我不惧怕死亡,可是我没有必要去死亡。
我不想回家,我无处可去,我顺着墙根一直走。在那个冬天,我几乎走遍了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冬天的晚上,城市寂然无声,我听到的只是我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还有汽车疾驰所带来的呼呼风声。
天亮的时候我居然又走到了家门口,那时候天蒙蒙亮,或者还没有亮,但是街边有路灯,我可以看得到周围的一切。
我看到了,就在我的家门口,我看见叔叔和母亲站在那里,他们好像很着急。叔叔看到我,几乎是跑到了我面前,他说月儿,你怎么又乱跑?然后他把我抱起,就像我小时候一样,拍打着我的脊背,喊着我的名字。
“你不是不理我了吗?”我说。
“叔叔怎么会不理你?真是一个傻孩子。”
妈妈哭了一阵子,接着她自言自语说,很幸运,真的很幸运。我说妈妈,有什么幸运不幸运的呢,是因为我没有碰到歹徒,没有被人先奸后杀吗?我又说妈妈我绝对不会被人杀,被人杀大多是因为反抗,我不会反抗,我至多是被人强奸,可是我不怕被人强奸,这个世界有谁没有被强奸。
妈妈凄然无声。而我只把头放在叔叔的肩膀上,我和叔叔的脖颈交缠在一起,我说叔叔你真的不理我了,你不要我了,没有人在乎我。
“对不起,对不起,叔叔要你,叔叔在乎你。”叔叔说。他把我抱回了家。后面跟着我的已经泣不成声的母亲。
我睡了一天一夜,醒来时我的两条腿几乎不能动弹,我想下床走路,我大声地喊叔叔。母亲过来了,她拉起我的手说孩子你叔叔出去了,他马上回来。
“我是不是残废了,妈妈?”我哭着说。
“不是,你只是太累了。”母亲伏下身,亲了一下我的额头,她说孩子妈妈爱你,妈妈再也不会让你一夜不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