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通和尚念头通达,窥基此番闯寺夺经绝无妥协的可能,于他而言只要论典功法存留世间便有真相大白的希望,一念及此再无顾虑,当下决意一死以安窥基之心换得金刚寺无辜僧众脱离灾祸,同时也换得论典功法安然无恙,至于以后如何完成那提遗命,就要看郭待封的本事了,他能做的到此为止。
张师政一贯把恩师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乍听法通和尚这般安排,哪里肯从命,看着窥基四人的眼中快要喷出火来,闷声吼道,“徒弟虽说技不如人,今日之事也不过有死而已,还请师父收回成命,待徒弟与寺中众家师兄弟和慈恩寺的贼人拼了吧。”
法通和尚何尝不明白徒弟对自己的情义,往日种种涌上心头,面上露出罕见的慈祥与悲悯,轻声道,“师政,昨夜为师尚在,结果如何你也看到了。为师的生死事小,金刚寺众僧性命要紧,佛法昌盛要紧,日后你自会明白为师一番苦心,不要再争了。”
言罢,法通和尚吩咐张师政将寺中有些身份地位的亲近弟子一道叫入方丈,半是明言半是隐晦将此间诸事来龙去脉讲述一遍。法通和尚威望极高,众僧又多是浸淫佛法有年的信徒,虽说并不特别了解其间内情,却也明白老和尚必有一番深思熟虑才决心以死卫道,今日便是他成佛之日,张师政亦不敢再违拗师命,当下忍住悲伤,调遣僧众就在大雄宝殿前搭起一座柴垛,众僧围绕柴垛例外数层盘膝坐下,一起诵起佛经。
郭待封的生死早与佛法真伪浑然一体再难分开,法通和尚为佛法而死便是为郭待封而死,郭待封为自己求生便是为佛门求真,此种纠缠难以言喻,只是此时此刻千言万语反倒不知从何说起,郭待封默默地与张师政一道为法通和尚细细擦净身体,新剃了头,换上一领洁净的僧衣袈裟,小心抬着老和尚上了柴垛正中端坐。
法通和尚面色苍白,却极安详,声音艰难,却字字入耳,“老衲圆寂之后,众僧当以经典与戒律为师,早晚务必勤于功课,以期早日得成正果。”
众僧并无回应之语,只听诵经之声越发洪亮,张师政跪伏在师父面前无声痛哭,法通和尚目光转了过来,又道,“师政,为师去后你要答应三件事。”
张师政抬起头来,道,“但请师父示下。”
法通和尚道,“其一,任慈恩寺僧人与郭施主离开金刚寺,不可干涉不可再生事端。其二,日后不得向慈恩寺寻仇。其三,尽快下山料理俗世事务,然后便回林虑山住持金刚寺。”
张师政深恨窥基逼杀师父,眼前却是师命难违,心中矛盾无法化解,一句话说不出来只是长跪不起。
法通和尚声音严厉起来,道,“张大侠,既然不愿听从贫僧安排,从今日起你不再是贫僧的徒弟。贫僧与金刚寺的任何恩怨与你无关。”
张师政大惊,这才知道师父心意决绝到了何种地步,当下重重点了点头,含泪答应。
安顿好了金刚寺诸事,法通和尚的目光看向窥基四人。
从始至终,窥基一直与三位师弟不远不近冷眼旁观,他是玄奘首席弟子,心思悟性远迈凡俗,从现身到现在,他与法通交谈不过寥寥数语,两人却是对彼此心思再明白不过。窥基眼看着法通和尚一步一步消除了自己担心之处,心下佩服法通和尚的洞见与决绝,虽然不幸成了敌手却是生了惺惺相惜之感。
眼看大局尽在掌握,又听了法通和尚的一番交代,窥基看见法通和尚望过来,知道该是自己说话的时候了,当下朗声道,“法通和尚尽可安心,今日往生西天必得正果。贫僧已然得了惑乱圣教的异端邪说,从此不使那提遗留的论典流毒天下,绝不会再妄开杀戒,从此与金刚寺井水不犯河水。”
法通和尚等的便是窥基的承诺,心下再无牵挂,缓缓闭上双目,轻声道,“举火。”
僧众中一名和尚燃起火把缓步走向柴垛,张师政擦干泪跳了起来,一把夺过火把,声泪俱下,“弟子亲自送师父往生。”大踏步走近柴垛,睁大眼又盯着法通和尚看了又看,良久终于把眼一闭,火把脱手,烈焰腾空而起。
火势刹那凶猛,透过跳跃的火苗,郭待封看到法通和尚端坐如钟,眼皮耷拉着,嘴唇微动,火光中苍白的面色映得通红,脸上渐渐挂起一丝微笑,郭待封心中暗道,老和尚真的成佛了。
就在金刚寺僧众响彻云霄的诵经声中,法通和尚被冲天火焰吞噬。郭待封默默注视着法通和尚消失在火海中,心下盘算下一步该怎么办。
法通和尚不惜自尽也要力保他所保管的第三部论典无恙,给郭待封留下了重新夺回的希望,虽然这个希望极其渺茫
事实上郭待封现在想的更多的倒不是第三部论典功法,他在考虑自己身上的另外六部论典功法是不是也保不住了。法通和尚悄悄告诉他要静观其变,可是眼看着已经要日落西山,窥基四人从始至终一直死死盯着郭待封,不给他任何逃脱的可能。
就在郭待封百般寻思还是不得出路的当口,高大的柴垛燃烧尽净,名震江湖的大力尊者灵魂已是远上天国,尘世间只有肉身化成的一堆骨灰,还有其中结出的数十粒舍利金刚石一般光彩夺目。
这时,窥基直直走到郭待封面前,道,“郭待封郭施主,你我打了半年多的交道,此中缘故咱们心照不宣,郭施主才智武力贫僧佩服,只是无论如何郭施主所作所为难以为天下大乘僧众所容,还好尚未酿成大错,贫僧要请郭施主便随我等走上一遭,只要施主迷途知返,诸事好说,不知意下如何?”
郭待封面无表情,淡淡地道,“窥基,今日郭某还有选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