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知佳没有反应,川岛看不下去,用臂肘轻轻碰了碰她,随即做出耳语的动作,江知佳这才转过脸来,表情却像心不在焉,呆滞无神的视线越过头顶。她不应该忘记纶太郎的面孔。只是纶太郎倒也罢了,她的视线在田代周平这里也没停留。难道父亲猝亡对她打击过大,心情失落到连自己憧憬的摄影家都认不出来了?
其实并非如此,江知佳的注意力好像被什么夺走了去,一切已不能进入她的视野。她紧紧抿住嘴唇再次转向香案,用沉思的目光凝视着参会者行列的最前方。到底谁来了?
川岛好像……也终于觉察到江知佳非同寻常的神情,追随她的视线望去,顿时屏住了呼吸——刚刚上完香的男子离开祭坛,正在向遗属席方向行礼。
那男子还没抬起脸来视线就已避开遗属席,身体还没站直就要迈步离去。江知佳胸部剧烈起伏,像助力似的从椅子上站起叫住了那个男子。
“各务先生!”
那男子停下脚步迟疑地回过头来。他身体瘦高而紧致,貌似良善的瘦长脸上戴着无框的薄片眼镜,以求增强理智性形象。他的年龄看似四十五六岁。不过,从他夺目的黑色西装做工来看,也许是在装嫩。
“好久没见面了。我是江知佳。”
“啊、啊,好久没见。令尊的事儿实在不幸。承蒙特意通知,谢了。可我也参加不了内部送葬……”
被叫作各务的男子露出难堪的表情,只说了几句应景的悼慰话语就想逃离现场。江知佳用毫不留情的动作挡住了他。
“那个——律子女士没有一起来吗?”
“阿江,现在别提这事儿。”
川岛插言劝阻,但江知佳根本不听,用质问般的强烈语调重复说出那个名字。
“请回答我!律子女士呢?”
男子耷拉下肩膀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我内人来不了。她这几天身体状况不好。而且,你也不是不了解内人对你父亲是怎样的看法。面对遗照我不想说这种话。但即便过去的事情,也不可能轻易地付之流水。考虑到她的心情,就能理解她来不了……今天我虽然想至少代表内人前来上香,但我自己的心情也是如此。”
在男子拐弯抹角的回答中,似乎隐含着对逝者的责难。他似乎无意追究丧主的不合时宜之举,仅仅强调自己这方也有相当充足的理由。纶太郎想起了刚才那个二人组的窃窃私语。但江知佳此时毫不退缩。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我无论如何也要确认一件事情。请向那个人——拜托你,请转告律子女士:这是血脉相连的独生女儿的请求。”
面对江知佳不顾一切的哀求,男子犹豫不决。江知佳饱含悲愤决心的眼神施加了更大的无言的压力。她以叔父川岛敦志都难以劝阻的决心,毫不动摇地等待男子的回答。
虽然诵经、上香依然继续,参会者间还是传出了嘁嘁喳喳的议论声,紧接着就变成不安的躁动传遍了会场。那情形,无论怎样看,同情江知佳者还是占多数。被称为各务的男子迟疑了片刻,终于像难以承受满场目光注视似的摇了摇头。
“我明白了。既然你这样说,我就回去跟内人商量一下。所以今天就……”
“商量好请通知我。我郑重地拜托您。另外刚才没来得及说,各务先生,感谢您今天百忙中前来参加家父丧礼。”
得到口头承诺的江知佳深深鞠躬,随即若无其事地返回了丧主的座位。从她那坚毅的表情中读不出任何感情。那男子先是愕然呆立,随即微微叹了口气,就像逃难般地低头走过了遗属席前面。
川岛起身很不自然地行礼送走男子,然后弯着腰返回座位擦擦发际间冒出的汗水。宇佐见彰甚用动作发出信号,司仪慌忙抓起了话筒。
“时间不多了,请还没有上香的来宾抓紧排队!”
司仪催促。钟声敲得更响,诵经声更加浑厚。躁动被抹消平息,纪念大厅恢复了庄重肃穆的气氛。
“刚才那个不受欢迎的男人是谁呀?”
田代周平凑过来小声询问。纶太郎做出熟知内情的样子。
“那是江知佳小姐母亲的再婚丈夫,应该是位牙医。”
“怪不得一把年纪了牙还那么白呢!绝对是涂了什么东西!”
纶太郎倒是没有注意到这点。田代周平不愧是摄影师,着眼点与众不同。
“不过,江知佳小姐的态度也非同寻常啊!不能付之流水的往事是什么呢?”
田代狐疑地问道。
纶太郎递眼色让田代别说话,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念珠朝香案走去。
6
在上香长队终于收尾、僧侣团退场之后,亲属代表川岛敦志握住了话筒。他在老套的答谢辞令中穿插了翻译家特有的精当表达,果然是不沉溺于个人感情的川岛语体。丧主江知佳把牌位捧在胸前,自始至终垂着双眼倾听叔父的言说。
遗体已被送去火化,免去了送别灵柩的环节。司仪宣布悼念会结束,聚集在纪念大厅的人们依依不舍地准备回家。
“那……接下来怎么办呢?”
田代周平看看表,语调就像工作已告一段落。时间刚过3点半。
“不好意思,今天不能陪你啦!因为川岛叫我去遗属休息室会合。”
“现在?但有什么急事吗?”
“不,但有点儿事。”
纶太郎含糊其辞,田代露出狐疑的表情。这也难怪,若非有相当严重的情况,纶太郎作为外人不可能受邀参加川岛家族的斋戒席。
石膏像头部被切割盗走,乃是高度保密的内情,纶太郎不可能向田代说明。但尽管如此,直接打发田代离开也不妥当。田代不仅好奇心强,对不寻常的事情嗅觉格外灵敏,所以完全有可能已从刚才告别仪式发生的那一幕,嗅出了什么玄妙的气味儿。为了避免这样发展下去,纶太郎心生一计。
“要不这样也行,就顺便去打个招呼吧?”
“我倒是无所谓,可会不会给对方添麻烦呢?”
“只是打个照面而已,对方不会介意。机会相当难得,而且这是对江知佳小姐最大的鼓励。”
这倒并非口头所说的权宜之计。川岛虽未邀请田代,但今天的角色转换似乎不能以遗属的感情为转移。特别是对江知佳,纶太郎感到自己没有把握。而带上田代同去,谈话或许还能活泛些。
“希望如此。”
“不过不能打扰太久哦!等人再少点儿,就过去看看吧!我得先去跟熟识的编辑打个招呼。”
趁大厅里开始冷清下来,纶太郎和田代乘电梯上了三楼。他们来到国友怜香所告知的房间前,跟出门的川岛敦志擦肩而过,主办者宇佐见彰甚也在一起。
“还忙着呢?”
“不,你来得正好。”
川岛说,他们借口善后中途离席。因为留在休息室里的都是不太来往的老年远亲,在那种气氛中阿江一个人恐怕会心神不定。
“我办完事儿回来之前,法月君陪她聊聊吧?”
“没有问题。”
纶太郎二话没说爽快应承,川岛像是突然注意到了田代的存在。
“电话里没听你说会带同伴……”
“这是我学弟田代,就是那位摄影师。上次没来得及介绍二位认识,所以带他来认识一下。”
“银座摄影展的那位?感谢你专程前来参加。”
川岛不得要领,带着诧异的表情向初次见面的来客点了点头。田代报上全名之后,旁边的宇佐见彰甚圆滑老到地插言道:
“就是以前为伊作老师拍摄海报照片的田代周平先生?”
“是的。”
“啊,果然如此。不好意思,我是美术评论家宇佐见。阁下的大名早有耳闻。”
宇佐见递上名片,并不事张扬地宣称自己是川岛伊作展的策展人。田代也慌忙把衣袋翻了个底朝天,但由于换了丧服而没能随身带上名片。宇佐见大方地挥了挥手,借机说:
“我知道阁下事务所的联系电话,其实……恰巧有事相商。就是秋季的回顾展,我正想前去相求呢,希望采用当年那张海报来做宣传展板,那张照片很完美,促人缅怀伊作老师生前的为人品格。今天在这儿相遇也是某种缘分吧?正式委托书会择日送到阁下的事务所。请一定批准借用。可以吗?”
这样一来,就等于得到了出人意料的大牌人物肯定。田代诚惶诚恐,当场确定十分愿意提供照片底版。这个场面足以说明——宇佐见彰甚擅长见机行事,虽是强人所难,其把握人心的功夫可见一斑。
“我还有很多事儿要办,不能多留你了。今天站着交谈多有失礼,改天再向你请教吧!”
谈妥了借机提出的交易,宇佐见匆匆行过礼就催促川岛走向电梯,而对纶太郎却只是轻施注目礼,比起对田代的欢迎态度几乎近于无视。不过……
宇佐见担任葬礼的主办者和策展人,那他不可能不知道回顾展的核心作品石膏像头部被盗的情况。当然,他也应该从川岛口中听到过叫纶太郎来的理由。他之所以表示出那种当头泼冷水的态度,是不是讨厌局外人插嘴插手呢?如此想来,两天前电话交谈时川岛敦志的口风那么紧,也许就是因为宇佐见彰甚的想法作怪,以至于事情变得如此复杂。
纶太郎一边想一边观望川岛的脸色,他好像从刚才起就在考虑别的什么事情。看样子不像是对自己未经允许就把田代领来心怀不满,而是临时……突然产生了什么念头而若有所思的神情。川岛叫宇佐见先行离开,然后仔细打量田代的面孔,并没头没脑地发问:
“请原谅我唐突,你知道一个名叫堂本峻的摄影师吗?”
“堂本吗?”
田代像是猝不及防,脸上的亲切表情瞬间消失。
“我知道。只是见过面而已,交往并不多。”
“你跟他见过面是吧?你知道他现在的住所或联系方法吗?”
“这个嘛,我跟他长期没有交往,所以不能马上确认。不过可以问问周围的熟人。他出什么事儿了吗?”
“不,没什么。只是因为突然想起了这个名字,所以我觉得作为同行你可能知道他的消息……唐突提问,失礼失礼。”
川岛云山雾罩似的回应,然后故意把眼睛转向纶太郎。
“那……那件事情过后再说吧!”
川岛打过招呼,就匆忙朝宇佐见追去,感觉就像壁虎断尾逃生的样子。田代先是茫然无措地目送川岛离去,随后又突然皱起眉头。
“说不定,那个流言是真的……”他嘀咕道。
“什么?什么流言?”
“不,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一些无聊的事情。”
田代摇了摇头,做出与刚才川岛如出一辙的应答之后,就若无其事似的敲了敲休息室的门。
他故意抢先行动,让纶太郎无暇细问。室内传来回应声,一位身穿五纹黑色和服的银发老妇打开了房门。
“请问您是哪位?”
纶太郎咬住了嘴唇,看样子只能稍后再找田代算账了。
室内榻榻米铺地,布置的风格像旅馆客房。围坐矮桌的遗属不到十人,立刻停止交谈把目光转向了纶太郎和田代。男女各半,似乎没有60岁以下的人。斟了茶水的茶碗数量超过总人数,摆了一桌面。
两人战战兢兢地在门口打了招呼。一个貌似核心人物的鼓肚子男人,大大咧咧地张开镶着一口假牙的嘴。
“我听敦志君说过了。别客气,请进……阿江,有客人来啦!”
他朝房间里边呼唤。那声音似在触摸脓包。
里边传出应答声。纶太郎探身向室内观望,只见江知佳呆呆地坐在窗边的薄座垫上。
视线相遇。
乍一看,江知佳眼中似乎含有懊悔不安的神色,或许只是因为光线的变化,或是突然想起了告别仪式头顶上心有旁骛的目光。江知佳忽地站起身来,向纶太郎微微点头,尽力让沉郁的神情变得开朗起来。
开门的老妇招了招手,纶太郎脱下鞋摆好,走进冷气强劲的客厅,田代也跟了进来。亲戚们只是应景地点头致意,迅即失去了对于来客的兴趣,鼓肚男子接续起中断的话头,说的都是与今天告别仪式全然无关的老年人的茶余饭后,眼下最关心的似乎就是若乃花、贵乃花兄弟二人什么时候才能再登相扑台。如果室内有电视机,他们肯定是在观看秋季相扑赛第四天的现场直播。
看样子,川岛伊作生前并不重视亲戚间的走动。这话说出来有些尖刻,但聚集于此的恐怕都是凑数的——为了填满遗属席的空缺。方才纪念大厅里的所见所闻足以说明问题。不难想象,江知佳母亲家的亲戚与川岛父女断绝往来已有时日。逝者双亲早已辞世,胞弟敦志又是单身,要想凑足亲属,只能把面孔、姓名都不搭界的远亲叫来。所以江知佳孤立无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原因或许尚不止如此,还有本人刻意使然的因素。看她的情绪突然转变,可能就是因为——相识不久的纶太郎倒更有亲近感。
“令尊的事,真是太突然了。”
“是的。本来从春天做手术时开始,我就应该做好随时应变的心理准备,但事情还是那么突然……那个,谢谢你今天专程来送我父亲。”
“哪里。我还担心这样冒昧赶来,反倒会给你添麻烦……”
纶太郎清清嗓子规规矩矩跪坐好,想必她这几天已经听腻了拘谨的客套话。跟江知佳见面,今天也只是第二次;对逝者又并不了解,所以话说得太多反倒失礼。想到这些,纶太郎只是简略地表达了哀悼慰问之意。
近距离面对面,看上去江知佳憔悴了许多。父亲过世不到一个星期,今天又是规模较大的葬礼,众目睽睽下难免产生精神疲劳。与初次见面相比,她的肌肤变得苍白暗沉,表情和微小动作也都失去了光彩。经常听人形容“仿佛胸中破了个洞”,但对江知佳,与其说是个空洞,不如说仿佛突然背负了保龄球一般的重物,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刚才我碰见国友女士了。她叫我过来照个面,我们在接待处那儿聊了几句。看样子她是个可靠的人啊!”
纶太郎若无其事地试探,江知佳认真地点点头。
“是啊!十分可靠。其实父亲过世,怜香女士也会非常难过,但她在我面前从未表露出来。我明白她是体谅我的心情。就因为这样,我才更加感到自己必须坚强起来。”
这种过分优等生式的回答反倒令人感到心悬。国友怜香毕竟是个成年人,所以应该能够照顾自己。而江知佳无论怎样懂事,也还只是长期处于父亲庇护下的孩子。她本来可以跟周围人分担心头的重压。但她为了独自承担,似乎正在付出远超极限的努力。纶太郎想起上香过程中的突发状况,心中不禁忧虑起来。希望她不会由于过分心急焦虑,反倒加重了自己内心的伤痛。
“前辈、前辈,你是不是把我忘啦?”
有人戳戳他的肩膀,纶太郎回过头去。其实他并没有忘掉田代,也知道江知佳从他俩进来就不时留意背后的那张面孔。纶太郎故意做出无视田代存在的样子,正是因为他方才的表现——川岛敦志问到他是否认识某摄影师时,他明明想到了却故意装糊涂。
尝到苦头了吧!纶太郎解了心头之气后才介绍了田代。江知佳像是在说果不其然,腮边渐渐泛起红晕,半分惶惑半分迟疑,虽然没有欢呼雀跃,但在这种时候无疑是令她高兴的事情。
田代按照老规矩,从表达悼慰之意开始,然后说到曾在拍摄海报照片时得到过她父亲的关照。江知佳感慨万千地点点头说,回想起来,她知道摄影家田代周平也是因为父亲的那张照片。
“父亲特别喜欢那张海报。我记得在上小学时曾听父亲说过,虽然缺少精雕细琢,但你将来肯定会成为优秀的摄影师。”
“真的吗?哎呀,令尊的夸奖我实在不敢当呀!我本来想在自己的本领跟得上后,再求令尊让我为他拍摄非商业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