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知佳的侧脸变得僵硬起来,眼睛睁大,频率较快地点头,令人产生不祥的预感。她把手机贴在失去血色的脸颊上转向川岛。
“老爸病倒了。”
“我哥吗?”
“在工作室昏了过去。急救车正送往医院……我在银座。跟阿叔一起。等一下。”
她跟怜香、川岛交替说话,并用空着的手做出握笔的动作。川岛仍旧夹着没吸完的香烟,开始在衣袋中探摸。纶太郎抢先递出了随身携带的圆珠笔。
“六丁目的原町田综合医院吗?电话号码是……”
江知佳在餐桌纸巾上记下了电话号码,手在颤抖,笔尖挂住了好几次。川岛咽下唾沫望着她的动作。
“明白了。我马上赶过去。你先照看我老爸。”
江知佳挂断手机,脸上是茫然自失的表情。川岛捻灭香烟站起身来,江知佳仰望他叫了声“阿叔”,就像虚脱了似的动弹不得。
川岛摇摇头,抓住江知佳的胳膊把她从椅子上拽了起来。
“我哥不会那么轻易倒下。不管怎样,赶紧去医院!”
川岛说完把餐巾纸和打火机装进衣袋,又从钱包里抓出若干千元钞票放在餐桌上,向纶太郎扬了扬下巴。
“你都听见了,我也顾不上跟你的学弟打招呼了。等我哥病情稳定后电话联系。回头见。”
不等纶太郎答话,川岛就推着江知佳后背急匆匆走出了咖啡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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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朝新闻》9月13日(星期一)晚报·文化版:
悼念川岛伊作先生
前卫雕塑家川岛伊作先生10日清晨逝世,享年54岁,令人慨叹大师英年早逝。
川岛伊作先生今年春天被告知罹患胃癌,做了成功率极低的大手术,刚刚实现了奇迹般的康复。近年来,川岛伊作先生作为随笔作家十分活跃,颇受瞩目。他出院之后每天在工作室里全身心地投入创作,此前的长期空白恍若虚幻般消失。今秋即将举办题为“川岛伊作的世界”的回顾展(名古屋市立美术馆,由笔者担任策划和总编)。川岛伊作先生决心回归世纪末的艺术前沿。惊闻讣告,更是令人扼腕痛惜。
在艺术家川岛伊作发表的众多作品中,令之获得前卫艺术家评价的标志性作品,主要是20世纪70年代创作的直接制范人体石膏塑像。他去世前夕完成的遗作,也将加入这个系列,堪称故人毕生心血的结晶。
川岛先生的著述《亚西格尔》,书名富于幽默感或反击式特征,针对的是此般暗讽——把他称为美国现代雕塑家乔治·西格尔之“亚流”(模仿西格尔用石膏绷带直接由人体制范的独特手法)。不仅如此,这个标题还包含着作者苦涩的内省——反省日本前卫艺术运动在战前受欧洲影响,在战后受美国压倒性影响,被迫实现的是一种扭曲性的发展。
川岛先生生前曾透露说:“‘亚’即亚细亚之‘亚’。”其真意十分明确,所谓“亚西格尔”,毫无疑问就是被欧美现代主义和亚洲本土性撕裂的这个国家的“现代美术”假想空间之同义词。
虽说如此,川岛伊作的作品风格并非对西格尔的单纯模仿。西格尔是把直接制作的石膏模连接起来重新构成人体的无骨轮廓——即外侧制范法。与此相反,川岛先生从1969年开始把石膏范的内侧作为外范浇注,并取出芯范成形,确立了内侧制范的技法。西格尔的风格改变是1971年,此后他开始发表内侧制范法的作品,那是1971年以后的事情,所以在某些方面,川岛先生的技法领先于西格尔,而美国原创与日本模仿的关系也因此发生了逆转。
而且在西欧雕塑史上,内侧制范法具有回归前近代乃至近乎突变的性质。这是因为采用石膏进行制范,与其说是艺术作品,不如说是工匠技艺的产物(复制品)。因此,川岛伊作的石膏直接制范雕塑既是对西格尔技法的复制,同时也是对模特人体的复制,可以称其为“双重复制”——倒错性的原型仿生复制。
在这里,“作者”与“作品”双方不过是对他者的“复制”而已。川岛先生对于这种定位始终心怀自觉,并在这种自觉的双重性方面与西格尔划清了界限(西格尔经由戏剧性的空间结构,转移到绘画性更强的风格,而川岛先生在1982年的“墨镜事件”后,封禁了石膏的直接制范技法)。同样的论点在国内的语境中也可以成立。川岛先生与20世纪70年代前后相继引起瞩目的“具体”派、“物”派作家全然不同,其视点力图超越poiesis(创作)与praxis(实践)相克的态势。在70年代后半期即日本前卫艺术界奇妙的死寂时期,川岛先生独自闪亮登场也并非毫无缘由。通过“双重复制”定位产生的痛切的扭曲认识,他将日本式“反艺术”的无根据性相对化。
基于这种观点,显示川岛先生最高成就的无疑就是1978年的《母子像Ⅰ~Ⅸ》。这是以身怀长女的律子夫人(当时)为模特创作的裸妇像系列,石膏直接制范技法细致入微地复制了妊娠母体的微妙变化。通过《川岛伊作的世界》作品展,观赏者看到的是DNA“复制”人体程序的详细报告。这个系列作品,令川岛伊作达到了“三重复制”交错的、出神入化的造型极致。
美术评论家宇佐见彰甚
纶太郎阅读了署名的悼文,心情莫名其妙变得难以平静。以前只是读过川岛的几本颇受好评的随笔,并无一面之识。虽说跟逝者的胞弟翻译家有过交流,但他顶多也只是在电视和杂志上看见过这位胞兄而已。别说《母子像》了,就连近距离观赏川岛作品的机会都不曾有过。
尽管如此,纶太郎并不觉得逝者格外陌生。因为星期四下午他在银座咖啡馆,已从血脉相连的胞弟和女儿口中听到了有关川岛为人处事的很多故事。偏偏又是话题核心人物溘然长逝的短短10个小时之前。
病情稳定后电话联系——川岛敦志离开时留下了这句话。然而电话打到纶太郎家,却已在第二天下午稍迟的时候了。
“我哥死了。今天早上……天亮之前。”
川岛敦志说,胞兄在送进医院的重症监护病房之后,就在昏迷状态中停止了呼吸。翻译家的嗓音沙哑,像吃力的拖船般沉重。他大概前一天就没睡过觉。纶太郎含混不清地说了些哀悼慰问的话并询问……有无效劳之事?……却连自己都感到缺乏了真情实感,听起来不免苍白无力。
“谢谢。总之已经决定,仅由亲属低调送葬,就不劳驾各位了。你的心意,已使我备感欣慰。我现在是从町田市的哥哥家里打电话呢,实在忙得不可开交,没能及时联系十分抱歉。”
“哪里话。那……江知佳小姐呢?”
“嗯。在众人面前好歹算是撑下来了。阿江也是大人了,可能早就对这一天有所准备了吧!不料来得这么快……啊,不好意思,马上要跟殡仪馆协商送葬事宜,我现在是亲属代表。安顿下来后,再联系吧!”
川岛说完跟昨天一样的道别语,就匆忙挂断了电话。
悼文中写的都是以前知道的事情,宇佐见彰甚这个名字也曾似有耳闻。文章开头所述遗作云云,肯定是指江知佳当模特创作的裸体石膏像。当时听江知佳的语气,作品像是尚在创作过程中。但是,会不会因手法欠佳而来不及最终完成呢?如果真是那样,对川岛伊作衰弱的身体将是致命的打击。
另外引人注目的是文章中“身怀长女的律子夫人(当时)”这句话,怎么看都像是江知佳的母亲。据说姑娘已经快到21岁了。所以,也与文章中《母子像》系列作品发表的年代吻合。当时这个加注的词,好像是川岛伊作与律子夫妻俩婚姻生活出现裂痕的委婉的表达方式。川岛敦志此前只是暗示情况复杂,始终没有触及江知佳母亲的情况。既然此处明文加注,想必对方十分了解具体的情况。
文章所附遗照的日期为几年之前,是川岛伊作精神矍铄时拍摄的照片:剪成板寸的平头已是华发间半,微黑的肤色就像高尔夫球选手,乍看会感到其形象与书斋派的胞弟对照鲜明。但定睛细看,青筋暴露的面孔、笑容和皱纹就像出自一个模子,毕竟隐藏不住同胞兄弟的事实。
由此来看,江知佳的模样应该是随母亲了。揭去长年封印的初试雕塑作品,选用江知佳为模特,也理应不是鳏居父亲心血来潮的想法。若将宇佐见彰甚指出的——“以DNA复制人体的程序”当作真实来理解,那么川岛伊作或许就是想在离世之前,凭借复制酷似母亲的独生女的身体,留下一部终结《母子像》系列的绝唱之作。
悼文的最后还通知了葬礼和告别仪式的时间和地点——后天、敬老日下午1点钟开始,在町田市蓬泉会馆纪念大厅。尽管后来……川岛没有任何联系,纶太郎还是打算参加告别仪式。即便自己与逝者没有什么直接的关联,但安慰遗属的资格还是有的吧?不用说对川岛敦志,对江知佳也想当面表达悼慰之情。
纶太郎从报纸上剪下悼文,担心过后会忘记,就马上拨了田代周平的手机。已经跟他商量过,一起去参加告别仪式。
星期四下午观看摄影展,纶太郎跟川岛他们分别之后,返回索尼大街的画廊,在大厅里与田代碰头。田代当然不会知道江知佳,在一起去喝庆贺酒的饭馆里,纶太郎才说到川岛伊作的独生女来看摄影展了,田代的眼神立刻发生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