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束脩,原指十条干肉,后来成了入学拜师礼的雅称。家中连半张纸片都没有,叶展也从未见过祖父用过笔墨纸砚,如此雅顺的字眼却能随口而出。如果说祖父没有读过书,叶展是决计不信的。
叶展早已认定,祖父是个有本事的人。至于为什么会带他隐居在此,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研究。主动挑衅与那几个孩子打架,连续多日去村学窗外偷听,本来的用意,就是为了引起祖父的注意。
可是,既要小心谨慎的披着天真孩童的外衣,又要不知不觉的诱使祖父主动教授本事,真的是个技术活啊!
叶展红扑扑的小脸在烛火映照下愈显粉嫩水灵,脸上却并无喜悦之情。一想起整日跟一帮拖着鼻涕的山村小屁孩们为伍,一头扎进《三字经》、《千字文》与《百家姓》的海洋,实在令他高兴不起来。
祖父问道:“你不是想去上学么?为什么不高兴?”
“没什么好高兴的。村里人都说,村学的丁先生都快四十岁的人了,连个秀才都没考中,学问想必不算太好的。……丁先生年纪不大,做派却比爷爷还要老,说话总是摇头晃脑的,十句话里头倒有九句让人听得费劲。……阿牛、阿福他们也笨得紧,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好几天都学不会,老挨丁先生的戒尺。还有……还有今日打架,本来我确实是不会输的,可真正想要打赢他们,那也会吃力的很……。”
祖父仰头喝了一杯酒,若有所思的道:“你是想说,丁先生是个读书不成的书呆子?你说阿牛与阿福他们笨,意思是那几日偷听的功课,你都学会了?”
装傻是必须的,否则没准儿会把老爷子吓出毛病来:“这个……我能背了,先生的讲解也大致能懂,但我不会写字。”
便是装傻,老爷子似乎也不太相信:“嗯?你且背来听听。哦,你没上过学,当然不会写字,不打紧的。”
今日跟几个孩子打架,另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抢过他们的开蒙课本来看一看。这个年代的《三字经》除了少许历史内容有所偏差,其余与前世大体相同。
叶展不想被人当成神童或是妖孽,尽管其实他就是个妖孽。歪着小脑袋,皱眉想了片刻,这才开背:“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
背到这里,很识相的刹住了车:“剩下的还没学,不会背了。”
水酒再淡,那也是酒。祖父又自斟自饮了一满杯,原本干枯苍白的面孔隐然发红,喃喃自语道:“莫非是天意么?”
平日迷离昏花的老眼蓦地闪过一抹厉色:“你很好。看来我是该开始教你一些东西了。”
“村学还是要去的。入过村学,日后再进县学便大可说得过去了。呃,现在还不必说那么远。”
“明日我会跟丁先生去说,你先天体弱,每日只去半日,另半日需在家中调养身体。若是嫌他教得慢,你就当去那里学写字好了。束脩和学钱我还是会给足全份,那个书呆子一家子也是要吃饭的,一定会答应。”
“以后记得待村里人要和善一些,多与他们说说话,多与孩童们玩一玩,总是有好处的。以后你就会知道,孤家寡人的日子从来就不太好过。”
祖孙俩本就是外迁返乡,离群索居,若是再来个闭门读书,不问世事、不理世人,无疑会被人视为异类。所以叶展很爽快的答应了:“好。”
“村东头的王家大郎是村里唯一的猎户,为人憨直,性情也算豪爽。今日与你打架的阿福,便是他的小儿子。你与阿福既是发小,以后又是蒙学的同窗,不妨待他亲近一些,多去他家玩耍几回,伺机求阿福他爹教你一些打猎的本事。等到合适的时候,我会托王家大郎为你置办几件弓弩与刀剑。”
“后日入学时,我会为你备些糕饼。你拿去给阿牛、阿福和狗娃,给他们道个不是。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小孩子家陪个不是不丢人。”
叶展失望的嘟囔道:“给他们陪个不是,那倒没什么。可我是想学打架,又不是想学打猎。”
今日祖父显然心情不错,淡淡笑道:“幸好我已经帮你打了一点底子。你想想看,如果能对付得了野兽,还会怕与人打架么?万事皆有因由,我要你这么做,自有道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日后宁可受些委屈,也不可随便动手与人打架。”
“打架也是分很多种的。打一个人,打几个人,打一群人,打成千上万的人,这些我自会慢慢教你。”
兜了那么大的圈子,等的不就是你这句话么?叶展登时两眼放光的道:“好啊,好啊!”
“先别高兴太早。”祖父叮嘱道:“切记,无论我教你什么,日后最好不要与人提及。还有,跟我学东西,是要吃些苦头的。有朝一日若是你耐受不住,不想学了的话……那也由你。”
印证了对祖父的臆测,并没费多大的事,祖父就应承教授自己本事,令叶展心中满是兴奋与期待。连连点头道:“那是,那是!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吃些苦头又算得了什么?完全是应该的!好东西若是平日用不上,自然是要藏起来。闲得没事瞎显摆,莫不是嫌命长么?”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祖父脸上的淡淡笑容瞬间凝住:“话是不错,但怎么都不像是从一个七岁的孩子说出来的。”
叶展也立马反应过来,装出一副无辜的嘴脸,噘起小嘴道:“我也是一时高兴嘛……。”
适时卖萌确实是一大法宝。叶展有充分的自信,对于自己早熟的言语与举动,纵然祖父学究天人,也绝对无法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以后要尽量注意自己在这个年代的年龄与身份,那才是真的。
老人神色凝重的缓缓摇头道:“一切都是天命,也或许是异数。”
随即目光灼灼的望着叶展道:“今日我便要教你两件事。第一,你想要我为你做什么,尽可直说。不必花费偌大心机,拐弯抹角。只要是我能为你做到的,我必会尽力而为。第二,日后与人说话,若要令人相信,最好是态度诚恳,眼神专注。”
看来自己的演技堪称拙劣,有的事即使祖父并不理解,也别想在他面前隐瞒什么。
叶展很无辜的道:“爷爷,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一直在看着你啊……。”
老人晒然苦笑道:“你与我说话的时候,两颗小眼珠儿一直在滴溜溜的乱转,你让我怎么敢轻易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