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展享受着祖父无微不至的关怀,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相依为命。然而在祖孙俩的朝夕相处中,叶展真切感受到老人的一举一动,都隐隐透着说不出的神秘。
太平村只有三十余户人家,是个人口不到两百的小山村,据说离新野县城不远。村民们认为不远的依据是从卯时动身,大约辰时就可以在县城里吃上一碗热乎乎的板面了。换而言之,需步行三个小时以上,少说也有三十里。因为离县城“不远”,所以村里没有医馆,只有一个土郎中,还是兼职的,那位仁兄的主业是农夫。
在叶展记忆中,就算前世最为强盛的大唐王朝,人均寿命也不到三十岁。在这个感冒发烧都可能会丢了小命的年代,最大限度的保证身体健康,无疑非常重要。
黑乎乎浓稠难闻的药汤,古古怪怪用来泡澡的褐色药水,叶展从此以后十分配合,从不拒绝。所用药材有的是祖父托叶十三从县城带来,有的是亲身去后山采摘。叶十三之所以甘受祖父之托,是因为祖父给足了价钱。每次从县城捎回一次药材,叶十三当日喝的老酒必定不用自掏腰包了。即便是托叶十三买回的药材,祖父每次都会拣出一两样当柴烧。叶展最为上心的是,如果不是精通医术的大行家,相信外人很难配出自己每日必喝与必洗的药方来。
祖父给叶展服药泡澡,从无间断。尽管叶展健健旺旺长到七岁,年头到年尾连喷嚏都没打过一个,但祖父一直坚持这么做,理由很强大:都是关外名医开的方子,我也不是太懂。阿展是叶家这一脉的独苗,这孩子天生体弱,只愿他平平安安的长大成人就好。
祖父从未给村里人看过病,但叶展坚信,祖父的医术起码比那个土郎中要高明八十倍以上。若在前世,年过五十连退休年龄都没到,跟“老人”这个字眼还沾不上边,在这里年过五十已有足够的资格称为老人了。据屠宰从业者叶十三说,按族谱上的生庚年纪计算,祖父已经六十有三。
而在叶展印象里,老迈羸弱的祖父似乎从未生过病。每晚自己睡下以后,祖父给他掖好被角,总会用冰凉的手指给他搭一搭脉。就那么几间茅舍的家里,连块破纸片都从未见过,更能别说笔墨与药方医书了。关外名医开的方子,祖父真就记得那么牢靠?如果不懂医术,搭脉有个屁用?
对土里刨食的庄户人家来说,闲时吃稀、忙时吃干几乎是不成文的铁律,每日两餐一宿能得到保证,已经令人很满足了。荤菜?肉食?也不是没有,但通常要到生辰年节这样的喜庆日子才会有。像叶家祖孙俩能有一日三餐,每餐至少一荤一素,依照太平村的生活水准来说,足以可称奢侈。
两世为人的叶展对这样的奢侈,还不是太过奇怪。令他感到奇怪的是,祖父每日三餐的一荤一素,既十分精洁,又美味可口。毫不夸张的说,祖父做的饭食与前世星级酒店大厨做出来的菜肴相比,绝不逊色半分。
一荤一素做起来看似简单,色香味俱全也还好说。但别的姑且不论,仅是面条这一样,叶展就起码吃过五种以上的不同做法。翻来覆去就是那么些食材,要做到十天半个月竟无一样重复,那既是一门学问,也绝对是一桩了不起的本事。
一个半生飘零在外的孤寡老人,怎么会有如此见识?有何闲暇静心研究美食?这般精到的厨艺,又从何学来?
叶展对自家门口到高坡下大路的落差与距离,暗自观察良久,亲身体验,来回攀爬跳跃行进了数次。像猴子一样敏捷,只需几个起落?一个业已六十三岁的老人,平日看起来连风都能吹倒,不管不顾的急红了眼就能做到?你信么?反正叶展是不信。
随着相处日久,叶展发现祖父的神秘之处远不止如此。还是那句话,不急,时间很充裕。用心慢慢看吧!
这个年代偏远乡村的文娱活动极其匮乏,家里连本老黄历都没有,更别说可以用来解闷的其他书籍了。
乡邻村汉们闲暇时最大的消遣,就是聚在村口的小酒肆里闲扯淡,一边不厌其烦的欣赏李二娘足球般大小的胸脯与脚盆般肥厚的巨臀,一边说些上不得台面的荤段子。或是拿几颗已经磨得发白的骰子,一群人大呼小叫的聚众赌博。赌注通常只有几十上百文,实在没钱的话,河里刚摸上来的鲜鱼,或是家里养着的鸡鸭,都可以作价折现。
入夜之后,整个山村一片静谧。村夫农妇们还可以上床造人,可叶展晚饭后只能坐在门口发呆消食,早早洗漱睡觉。白天吃饱喝足了无事可做,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小可爱嘴脸,在村里头瞎转悠,有时候自己都觉得恶心。恬不知耻的跟年岁相若的小屁孩们厮混玩耍?那让叶展更觉得自己恶心。
衣食无忧的基本生活保障有了,努力向地主阶级进军的远大理想也树立起来了。山村生活虽然平淡闲适,最初的新鲜劲头一过,叶展就感到十分无聊,而且无趣。据祖父说,明年四月自己就满八岁了,是该做点什么了。
这日午饭时,叶展的一大碗饭只三五几口就扒拉完事,一溜烟出了门,直到天色擦黑的掌灯时分才回来。进屋时,祖父为他梳得齐整的两个羊角发髻已全然散乱,右眼红肿,衣裳也被撕裂豁开了好大一道口子,灰头土脸一身脏兮兮的。
孰不料想,祖父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似乎早有先见之明,淡淡说道:“去洗把脸,先来吃饭。泡澡的药汤煮好了,衣裳也拣好了。吃完饭便去洗澡,早点睡。”
“哦。”
祖父平常极少饮酒,今日桌上却摆了酒壶与酒盅。叶展洗过手脸上桌之后,随口问道:“爷爷,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喝上了?”
“好日子。”
叶展笑了笑,向祖父的酒盅伸过手去:“我想喝一口尝尝。”
祖父拦住他的手,起身从壁橱里另取一个酒盅斟满,递放到他面前:“喝酒吃饭都要讲规矩。你还小。只此一杯。”
一盅最多不超过一两。叶展一愣,随即熟练的举杯仰头一口而净,咂了咂嘴,连连摇头道:“太淡了,不好喝。”
“山野水酒,算不错了。以后想喝,我会去买。不必再去李二娘那儿偷喝。”
村口酒肆里见过叶展偷酒喝的人不少,可谁会跟一个只有七岁的孩子较真呢?
“爷爷,今天我跟阿牛与阿福,还有狗娃打了一架。”
“我知道。本来你可以打赢的,但你没有。”
“……爷爷,你竟然偷偷跟踪我?”
“不必。没有。”
“那你知不知道,阿牛和阿福都比我大,比我高,比我壮……,还有,他们是三个人,我只有一个。”
“我知道。你故意输的,很好。输了可以省却很多麻烦。”
没跟踪我,你怎么知道我是故意输的?莫非你还人老成精了?不等一脸狐疑与郁闷的叶展再度发问,祖父主动问道:“你想上学?”
“……你怎么知道?”
“在这半个月里,你到村学去了十三次。每次都至少偷偷在学堂的窗下呆了半个时辰。”
祖父自顾自的又斟了一杯酒,悠然道:“我本想等到明年开春,再送你开蒙入学的。明日我去备一份束脩,后日一早我会带你去村学丁先生的私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