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明月夜。
父亲在南方。此时,他和妹妹一家在杭州西湖的某个宾馆,他一定很高兴、很欣慰,尽管他不说出来。
那个戴黑眼镜,抿着嘴角的老人,高大的身子佝偻着,精瘦,脸色苍白。很多时候都沉默着,偶尔会自言自语,用他特有的方式掩饰着真实的内心。除开岁月给予他老小孩一样的有时不可思议的表象之外,其实还另有一个他,在不同的时空里梳理着自己的半生旅程。
没有一把二胡在身边,他会不习惯吧?会照旧失眠吗?会想着天南地北的孩子们吧?
十岁的明月夜。那时候,母亲是一定要“献”月亮的。一些普通的水果和月饼被摆上小方桌时,身份陡变,忽然有了肃穆的味道。三根香插进装着小米的碗里,那碗就透着庄重。香气袅袅,神秘的气息顺着细细的烟雾弥漫开来,神仙似乎顺着树梢君临半空。我们不敢说话,悄悄地坐在房檐下的木棒上,眼巴巴地看着桌上红的苹果,绿的梨子,黄的香蕉,黑紫的葡萄。西瓜被切成很好看的菱形,一边一半对称地摆着。凉风习习,月亮从山边探头伸腰,舒展筋骨,然后雍容华贵地端坐在天上,安详地接受众生的顶礼膜拜。
常年在外工作的父亲,中秋夜回家了。他身姿挺拔、俊朗秀气,端坐在一把木椅上,左膝上铺一块布,二胡搁在上面,左手大拇指把着琴杆,其他指头搭在弦上,右手拉弓,调试了几下之后,就拉起曲子来。
声音倏忽而起,初始低迷,声音缱绻,如思人怨遥夜,清泉石上流,似春风清柔拂面,蚕丝缠绵交织。记不起清拉的什么曲子,只记得他拉弓的手臂一长一短,开张有度,舒展合拍,低头甩发时和谐潇洒。乐曲灵动如水,似冰刃之锐。
披着皎洁无边的月华,院子就是舞台。远近的庭院果树和院外偌大的田野庄稼,还有我们这群对世界充满无限遐想的小孩,都是他忠实的观众。月光清亮地照在母亲年轻而较好的面颊和她暗红色的条绒衣衫上,花猫在妹妹的脚下窝着,蜷成一团,黄狗长长地趴在地上,抱着前爪酣眠。我的童年,就此根植了宁静的月夜琴声……
我们在欢快里一天天长大,在岁月间捧着愈来愈厚的书本穿行。很多东西都从故土的背景上撤离,村庄成了一幅精致的山水画,尘封在记忆的墙上。
二十二岁那年,大妹、二妹的大学录取书邮寄了过来。已培养了三个大学生的父母,走路都是挺着腰身的。远远近近人们羡慕的眼神缠绕在他们身上,滋润着忙碌而辛苦的一个个日子。
那个夜晚,父亲昂着头,拉了一曲《赛马》。辽阔的草原,彪悍的汉子,气宇轩昂的赛手,奔腾嘶鸣的骏马……快弓、跳弓、拨弦、颤音,琴声继而高昂,如夏雨急促叩击窗棂,烈马奔驰虎虎生风;继而低沉,嗒嗒的马蹄声快慢相间,渐至不见……
他闭着眼睛,随着旋律摇晃着身子。琴声似有金石之气,厚实丰盈却丝丝入扣,完全合拍,如缎如绸、珠圆玉润。胡弓在月色中划着优美的弧线,父亲全然不像是白日里沉默寡言、威严有余的会计师,而是一位极富诗人气质和韵味的抒情圣手。音符悄然而止,我们起身鼓掌,连同家属院里所有的人。掌声清澈明亮,他涨红了脸,气喘吁吁地接过母亲递过来的水杯,一饮而尽。
三十岁的时候,我在乡下教书。他总教导我要好好工作,教书是个良心活,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此时,父亲已经换了几个单位,煤矿、公路局、建行、二轻局,在几个单位都是说一不二的人。后来,他承包了一家国有企业,但正直、执着、事事讲原则,所以总受到不公平和排挤。父亲努力地撑着,可最终还是有些力不从心。
秋气肃杀的黄昏,我带着女儿回家。夜深了,炫黑笼罩着大地。父亲从劳作的厂区拖着沉重的步子归来,慢慢走进简陋的卧室,从墙上取下二胡,神情黯然、默默无语,疲倦地坐到灯光渐淡的屋门前。
如泣如诉的《江河水》就淌了出来。他左手灵活如舞,在细弦上忽而上,忽而下,时而按着,时而揉着;右手不停地拉着,时而短弓音促,时而长弓音缓,时而浓眉紧蹙,乐声低沉哀怨,时而剑眉舒展,若有所思,旁若无人,整个神情都沉醉在音乐的世界里。
明月高悬,皎洁的月光照着起伏的远山,照着清亮的河水,照着他那张疲惫不堪的脸,也绕着那高昂激愤、浑厚圆润的二胡声。恍惚里,一个缟服素裙的古代女子,孤身来到当年送别夫君的江河边,面对滔滔不绝的东逝水倾诉着对在外服劳役而客死异乡的丈夫的深切思念,哭诉着无依无靠、走投无路的悲痛、悲戚、悲愤、悲恸。深沉内敛、血泪交织、肝肠寸断、撕心裂肺……
轻拉慢揉的音乐从父亲指间缓缓流出。他微微昂着头,双目半闭,嘴角微扬。月光把他轮廓分明的脸部线条映照得分外柔和。他拉着,拉着,有些难以抑制的感动,泪光隐约可见……
如今,偌大的家终至四散,孩子们一个个上大学,工作,各自成家。忙碌的日子总是多,有时几年也见不了面。这些年,他和母亲之间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都是家人心头无尽的痛。很多东西,一旦失去,就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他在极力挽回,却又被推得更远。有时,他很是埋怨,很不平衡,可是,又能怎么样呢?
父亲总在人群之外沉默。一个人坐在一堆孩子的照片和大大小小的证书、奖状边,孤单地回忆着曾经热闹的往事。依旧拉着他的二胡,只是很多时候都拉苦音慢板。
临去宁波的前几天,我去看他。车一到小区门口,就听见缓慢悠扬的旋律,带着些许沙哑在黑暗中曲折地流淌。听得出是凄楚又动听的《二泉映月》。
我走进去,他低着头,完全合着双眼沉浸在自己如泣如诉、如哀如怨的琴声里。
他看见我,停了下来,搓着手说:“我闲着,没有事干,拉拉琴。”
我们都默然。伫立在庭院中间,月色如多年前一样的皎洁,照在干净的地板上,幽幽发光。
月光下,依稀看见老家,墙皮斑驳的老家,已成为记忆的老家。挂在门楣上的辣椒通红,玉米金黄,花椒树叶已经变成了灰褐色。风飒飒地吹着杏树叶,似乎是雨声沙沙。
也看见当年那个因为家庭成分不好无处练琴的少年。那个藏在别人家废弃的塌窖里咬牙练琴的少年;那个曾经热爱读书,醉心写字的青年;那个心劲十足,家教极严的中年人;忽然就变成了眼前这个风霜忧患、孤单凄凉的老人。
月色不老,老的是逝去的容颜和变薄的时光。
他倚在门框边上看我,眼神里是熟悉的忧伤。我看着凌乱的衣物,看着椅子上躺着的蛇皮斑驳的二胡,再看他完全花白的头发。过廊的灯光很暗,眯起眼睛叫一声“爸爸”……
一腔心曲无处诉,几首琴音晃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