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梁启超在表达他的小说救国理论,提出“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说”时,新道德中当然包括了新女德,新女德应该是新小说中形成新的女性形象的重要成分。
巾侠发表在《中国新女界》杂志(1907年2月5日)上的《女德论》,提出“吾辈欲与男子权利平等,必自道德与男子平等始”,从男女平等的角度提出了女子应建立新女德的标准。鞠普发表在《新世纪》(第3期,1907年4月)上的《女德篇》,也是为了“大声疾呼为女子鸣其不平也,作女德篇”。从维新思想家对于女权提倡的动机来看,新女德的建构首先是和民族国家意识相联系的,即新的女性首先应该是一个女国民。从不缠足、兴女学这两项维新运动对于女权最重要的倡导来看,不成为民族的拖累,为民族事业出力,是成为新的女性的要点。而这些倡导,对于女子无才便是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旧女德、旧女教,必然会带来冲击。但从最初的女学办学目标来看,即使是维新思想家们,仍然把三从四德作为女性的教育目标(参见第一章第四节)。清末的新女德对传统女德是一种冲击而不是颠覆,或者也可以说,新女德还只是一些新的因素,它基本上寄寓在旧女德的体系中要求做出调整,远未达到自成体系的程度。
这一点也可以从清末文化人推出的女性传记看出,这些传主是文化人心目中的女性典范,她们具有时人认为值得推崇的完美女德。据李又宁、张玉法主编《近代中国女权运动史料》(台北龙文出版社1995年)中的统计,除了外国的女性,传记中的传统女性可细分为殉夫、守节、遇贼死节、守贞、孝女、母仪若干项,基本上是对于传统女德的各项实践;清末杰出女性则按照身份细分为文学家、捐助公益事业者、女医士、教育家、助夫成大业者、革命党人、家庭革命者、女将、女侠、独行者、妓女等十一子目。如果要从中辨析新女德,或许主要在于肯定女性参与革命和公益事业的方面,至于女性在家庭和个人的解放上,并没有明显的改观。不过虽然体系依旧,僵硬的体制却在新道德的冲撞中有了松动。独行者、妓女这样的女性可以作为杰出女性推出,也可以说明一些问题。女德标准不可避免地有了变化,这种变化依据个人的理解和接受,并非标准划一。再也没有一个孔圣人或曹大家,可以让天下人都接受一个统一的女德标准。而且不但个体之间对新旧女德各有心得,臧否不一,即使每个个体内部,也有参差不齐的选择。在今天看来,那些自以为新潮的人,常坚守一些陈腐愚见;而保守的人,偶尔也有开明见解。在被褒扬的女德中,常包含着女性的苦难和怨愤;在被贬低的女性放诞之举中,常有女性的挣扎和抗争,新的女性意识的萌芽或许就在其中。但这种变化在渐变中发生,女德在这一时期并没有形成一个时代共识,新旧混杂是这一时期最突出的特征。
这一节讨论的清末小说中对女德的表现,基于对两性关系的最基本把握,即主张男性和女性是一种主从关系还是平等关系。我认为,女性和男性之间的不平等关系,是旧女德的最基本原则,新女德所冲击的正是这样一种僵硬的性别结构。由于传统势力的强大,清末小说中新女德的意识和主张,往往是不完整的,片面和有局限性的,既有激进的部分,也有温和的渗透,在日积月累中,改变着社会的性别观和道德观,也逐渐改变着人们对女性理想形象的想象。
1. 牌坊还没有倒塌
清末的新旧道德问题,并非只涉及妇道,而是全社会的问题。薛福成在提出道器说法时,相信道是不可变的,器则因时势变化,与时俱进。王韬则提出:“器则取诸西国,道则备自当躬”,也是认同技术层面可以变,道德不能变。郑观应以《中庸》“君子而时中”的说法,主张中学为内,西学为外,中学为本,西学为末,最后终于形成以张之洞为主的中体西用论。所谓的中,即指中国之道,而道的重要内涵,是道德礼教的文化。这些晚清重要的知识分子,几乎一致主张道的不可变。
但洋务运动的失败,使得知识分子破灭了靠器物层面的改革来救国的幻想,维新派把政治改革当作新的救国良策。而戊戌变法遭到镇压,又迫使维新派知识分子转而思索以思想文化的变革,来改造社会的新思路。梁启超的新小说主张,一开始就提出:“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说”,把新道德作为新小说的一项重要革新目标,道的改变已经势所必然。一方面是输入新文明的大势,一方面是维护旧道德的固执,在晚清最后十年,新旧冲突在所难免。
而女德的新旧冲突又较男性突出,因为女德的变化,对于男性在两性中的统治地位,是一个极大的威胁。很多赞同女权主张的男性知识分子,也把保守女德看做争取女权的前提条件。竹庄(即蒋维乔)《女权说》中的观点就很有代表性。他说:“夫执三尺小孩,而语以自由自由,其不紊乱破坏者几希。”他的比喻带有明显的男性优越感,把女性比作三尺小孩,一事不知。所以他以为:“夫惟有自治之学识、之道德之人,而后可以言自由;夫惟有自治之学识、之道德之女子,而后可以言女权。”而他们所言的道德,显然是对自由和女权的某种限制,带有忧心忡忡的保守倾向。而即使是受到女权思想影响的女性,仍然很难摆脱旧女德的内在约束。曾经出任中国女学会倡办董事的李闰,在丈夫谭嗣同被杀后,就采取殉夫自尽这样的传统烈女方式。
这一时期男性对女德的强调,实际上也是男性对女性地位迅速上升、无法对女性漠然和忽视的一种反映。而被忽视,被歧视,受压抑,是传统妇女的一种常态。即使在清末小说中,这些沉默的,或抱怨的女性,仍然占有相当的比例。
小说《市声》中写到钱伯廉自己在上海花天酒地,家中老婆孩子饿得要去母亲家蹭饭吃,遭弟弟白眼。后来伯廉受了妓女的敲诈,才赌气把家里人接去。“伯廉虽说有家眷在上海,其实他夫人也可怜,挂了个虚名,伯廉何曾在家住过一夜?”后来他因为合伙做生意被别人算计了而气恼,“带着一脸怒容,被四先生瞧了出来,笑道:‘伯翁,今儿为什么事,这般气恼?莫非陆姗姗的事被嫂夫人知道了么?’伯廉道:‘那个黄脸婆子,我便再娶上几个,她也没法儿’”。伯廉只为钱而计较,家里的女人根本不放在他的心里。
在《苦社会》中,阮通逋是个迂腐的读书人,并不是个恶人,但他对家庭妻儿的责任淡漠到令人发指。他老婆“朝上为没有柴米,脱一件旧棉袄,叫通逋去当几个钱,籴两升米,买几把柴,回来好一家子煮粥吃”。当通逋被妻从街上找回时,“通逋道:‘当了两百钱,吃茶用去五十二文,吃酒又用去一百四十一文,肚皮还没饱哩。’
他婆子呆了脸,不则声,忽然又号啕大哭起来。孩子不懂事,还牵着娘的衣裳,叫道:‘肚皮饿得慌,爷也回来了,娘快些去烧粥吧。’
他娘一声不睬,直哭得不断头。”女人的哭声里,既有面对饥饿的孩子的绝望,也含有对男人无情的痛恨。但她没有别的依靠,她的指望只有这个男人。所以当她饿到只有三丝两气了,还是向来帮忙的邻居表示她对男人的担心:“‘不瞒嫂子说,我已三天不见米的影了。大前天剩下三十余文,分给孩子们,一天一人,也只买得一个饼。我们的通逋呆想了两夜,通没有睡,今天绝早出去,到此刻还没回来,他这里无亲无眷,身边又没钱,茶坊酒肆也坐不住,他偏有些执性,倘然有些……’说到这里,握着脸干哭了一会,接着说道:‘有些三长两短,嫂子,你叫我眼睁睁看这四个孩子,不成都叫他们跟着死!’”他家邻居李心纯也是穷到欠债无数,但他自己外出躲债,让老婆在家应付债主,结果,他老婆被债主拍台拍凳地大骂,还被赶来的债主老婆女儿打了一顿,孩子也受尽惊吓。这个男人同样丝毫没有对老婆有歉疚的表示。
即使生在富裕家庭,女性也不被看重。小说《胡雪岩外传》中,胡家二小姐被胡老爷随便就许配给开当铺的。丫头文杏听人说,“老爷不过见他会吃。因前儿同桌,见他一下子搬下了五六大碗干饭,老爷便爱上了他,竟一口子把个咱们小姐许了。这可不是那里来的冤枉呢!”
小说《轰天雷》是根据历史事实写的一个男人的悲剧。戊戌政变后,常熟沈北山给朝廷上了一份万言书,要求慈禧太后归政给光绪帝,并要求诛杀荣禄、刚毅、李莲英这“三凶”。因无人替他代奏,他就在天津《国闻报》发表,轰动全国。小说把沈北山改为荀北山,情节基本与事实相符。小说中,北山的非凡之举和他受到的性压抑有关,他的妻子贝小姐出身名门,新婚之夜就对他极其厌恶,不让他进门,此后更将他赶出家门,不愿再见。但小说只表现了贝小姐对北山的厌恶,造成北山更加抑郁癫狂,却并没有更多从贝小姐的角度,揭示她更是个悲剧人物。一个花容月貌的名门闺秀,却误嫁一个不但“身材短小,面目可憎”,而且举止呆傻的男人为夫,就此误了终身,而无法解脱。
在《冷眼观》中,我们可以通过一副出自女性之手、让一干文吏都佩服的自拟挽联,看看女性是如何曲折地表达自己对被忽视的怨愤的:“上联是‘我别良人去矣,大丈夫何患无妻?他年重续丝萝,莫对生妻谈死妇’;下联是‘汝从严父哀哉!小妮子终当有母。异日得蒙教育,须知继母即亲娘’。说着,大家都拍手叫绝,我实在感叹不已。那两副挽联,不但炼字炼句,亦且确合身份,各尽其妙。”让这些男性感叹的不仅是女性文采的高妙,而且非常“确合身份”。这位女性看上去安于末席,以后由谁替代她都不打算抱怨,潜台词中却满含怨愤: 她死后终会被替代,被忘记,甚至连孩子都会被引导,去适应新的环境,忘记生身母亲。正是因为在乎,她才会强调自己不得已地放手。
包柚斧的短篇小说《巧妇》(1908)说的是一个令人难以信服的故事,但它也说出了对女德评价失衡的事实。村里有一个巧妇和一个拙妇,巧妇平日会讨翁姑欢心,竟有孝名,而拙妇却不得欢心。大盗当前,巧妇预先躲避,并藏匿财物,以致翁姑被缚,财物抢掠一空。拙妇却藏匿翁姑,谓盗欺负弱妇不武,劫掠财物不名,群盗羞惭退去。故事的可疑之点在于两家翁姑平日如何识人,使乡邻说辞颠倒黑白。拙妇有如此巧舌退敌,平日为何不加施展?实际上,巧与拙的说法本身已经是一种善恶判断。女人巧舌意味着不本分,太强势,对于男性中心的不顺服。这部小说中对巧妇拙妇最后的评判,在于孝顺与否,但翁姑难道无咎?拙妇的翁姑竟不识好人心,可见平日的无理;巧妇借机报复有不厚道之处,但可见其翁姑平日的苛刻。要说不辨巧拙,还不是两家翁姑和乡邻失察或漠视吗?《三侠五义》中,女人的巧拙还成为包公识人断案的判断依据:“包公见他口似悬河,牙如利剑,说的有情有理,暗自思道:‘此妇听他言语,必非善良,……’”
小说《三家村》中讲了弱女汪淑兰的曲折故事。汪淑兰因堂兄离间,没能和上进青年程人骏结亲。程另结连理,年余断弦,仍不忘情淑兰。两人将成好事,堂兄杀兰父,劫持兰离家。经一番曲折,程纳妾香雪,新人不愿见面,灭烛入寝。生醒来见灯光大明,兰垂首坐已无声息。留下遗书:“妾负君矣!父仇报,妾心安,妾身明,妾心毕,然终负君矣。呜呼!身有尽时,情无终极,石烂海枯,以永今夕!”汪淑兰受恶男欺负,被好男误解,虽复仇,但蒙名节的不白之冤,竟无脸见爱人。流言可以杀人,兰非死不足以谢天下。但她何咎之有。男人用误解负了她,她临死前竟满怀歉疚反复念叨终负君矣。弱女委屈至此,令人欷歔。
2. 捧杀和打杀
男性对于传统女德的表彰,从来是对父权秩序的维护,而在清末纲常礼教分崩离析的时代,则更是一种自我卫护。女性只有遵守既定的秩序,男性才能安享自己的主导地位。在这种表彰后面,往往隐藏着男性的傲慢,女性的苦难。
包天笑的短篇小说《一缕麻》或许是清末最有名的表彰旧女德的作品。这部小说在民初被梅兰芳改编成京剧,后来在越剧盛行之时,又被改编成越剧,还被拍成电影,改名为《挂名夫妻》,在民国的很长一个时期,都曾产生影响。
小说中的女士是一个旧学新知融会贯通的新女性,才貌双全,和邻居家翩翩佳公子互相倾慕。但她从小和父亲同寅之子订婚,某子有痴呆毛病,女士以孝而完婚,新婚当天即患喉炎,人人回避,只有痴郎尽心服侍。而痴郎因此染病而亡,女士病愈后,为辜负多情而痛苦,不复与公子交往。结尾处云:“呜呼!冥鸿飞去,不作长天之遗音矣,至今人传某女士之贞洁,比之金石冰雪云。”女士最后的感动是真的,但绝不可能是男女之爱。女士的感情缺憾受到了道德的压抑,永远无法言说和弥补。所以女士对贞洁的守护,是一种很空洞的完美。就连包天笑本人后来对这部小说的封建气息也很不满意。他说:“坦白说起来,《一缕麻》这一短篇,有什么好?封建气息的浓重如此,但文艺这种东西,如人生一般赋有所谓命运的,忽然交起运来,有些不可思议的。”小说之所以交运,是因为它迎合了当时对保守女德的相当普遍的社会诉求。
清末新小说中,很多作品有形形色色的创新意识,但褒扬旧女德在这些作品中还是很普遍。晚清后十年的后半期开始出现的言情小说转向,很多言情小说在女德认识上的保守倾向,超过了此前的作品。比如短篇小说《岳群》(1907),还是老套的某生某女的故事,岳群和寿奴一见钟情,两人只得一次吐露彼此爱慕之情的机会,寿奴因此生病。岳徒然为一勇夫,却无追求爱情的决心,寿奴碍于女德,无可作为。而即使寿奴是个新女性,也还要有新男性的配合。作者对岳群的心理如此描写:“然色者祸之媒,吾宁远之,吾当早挥吾慧剑,断此情丝。”岳群仍把女人看做红颜祸水,寿奴除了生病和死亡,还有什么出路?
吕侠的《血帕》(选自《中国女侦探》,1907)是一个有创新意识的小说,它采用了当时流行的侦探小说样式。但形式是新的,内容却是旧的。两个女孩被贩卖,寄居人贩子吴家。邻家为女孩指认某人为其母,欲骗其财产。此假母死,女孩适闻吴要卖她们于不轨之人,自杀殉母,并保全贞节,死前写血书表明心意。处理此案的官员感叹:“‘贤哉二女!绻绻于其母,孝也。宁死不辱,义也。苟非其所有而不取,廉也。孝且廉且义,贤哉二女也!’众闻之,俱叹息切齿,而哀二女之不辰也。”两个女孩非常悲剧,不但被邻家骗,被假扮的母亲骗,被人贩子操纵,还要为假母殉情,为守贞自尽。女性的苦难,被几句空洞的女德表彰掩盖了起来。
《冷国复仇记》是一部很有时代特色的爱国小说,在民族危机深重的清末,有激励民气的作用。其中帮助义士成功的关键人物是一位侠女子秀琼。她容颜美丽,奸臣艾似兰欲迫她做妾,把她抢入狱中。秀琼在狱中无意听到起义人士的密谋,发愿施美人计,助其成功。秀琼忍辱做了艾的小妾,“暗暗使出绝技,弄得他志气昏迷,神魂颠倒,把国事暂搁在脑后”。获得艾的信任后,把他骗出城,又唆使艾让一个义军头领守城,起义一举成功,艾也被杀死。此刻,“跟人也四散逃走,只有秀琼一人呆呆立着,见惠远明已将艾似兰杀死,即正色说道:‘虎狼已除,恢复自由,你们的目的已达,即妾之心愿已了。前番抛却名节、隐忍受辱也还值得。如今仗着大众好好做去,本无须妾帮助了,妾死也瞑目矣。’说毕,不防他将头在山石上一撞。惠远明急拖住时,头骨已碎,脑髓迸裂,已来不及。于是大家叹息,收拾他的尸骸,然后打算还去”。编者在说明中说:“本书版权页上署‘译者守白著’,究为译作,抑为著作,不能确定,似在两可之间,或原有所本,而经守白重编。”不管整个这部作品是否译作,这一段显然具有浓重的传统中国伦理色彩。战事结束,跟人尚可逃走,秀琼是复国功臣,她更可以堂堂正正地离去,但秀琼却选择了做烈女。秀琼把国家利益看得比身体的贞节更高,已经充满了新的时代色彩,这是传统烈女不能达到的境界。但失身的经历让她无法苟全。“秀琼一人呆呆立着”,她很无助地在做一个痛苦的抉择。而周围的人显然对此有足够的理解。“不防”、“来不及”纯属虚晃一枪: 怎么会拖不住,即使拖不住,一撞怎么就有“头骨已碎,脑髓迸裂”的后果。倒是拖住了,书里书外的人,不知拿她怎么办好。所以秀琼撞死,周围人反应平淡,没有人觉得秀琼死于非命,只有一声叹息,而没有惊愕、悲痛。
如果说男性对女德的褒扬,是对男性秩序的维护,那么,他们对女性失德的指责,则是对于礼教伦理失范的恐惧。甚至他们自己的罪孽,还要让女性为之承担。有一篇表现男性特别狭隘恶毒心理的小说,虚白的《暗中摸索》,可以说明这个问题(1908)。陈生穷而有才,得先生赏识,荐于富翁好友为婿。一蔡姓猥琐男落空,心有不甘。蔡与陈同学,言语中得知陈家中的门洞机关,以花局赌其不回家,暗中乘机潜入陈家与不知情的陈妻交好。陈获悉真相,竟不动声色,暗中搬家,原处移入麻风女,再诱蔡入内尽欢。随后故意邀请同学回家,让蔡看到他一再去寻欢的地方并非陈家,而是一麻风女的居处。蔡身体遇毒,连累一家入居麻风院,生下儿子也堕入苦海。陈报复了恶人还不够,在妻子临死前,告知了她真相。只见“涓涓色变气塞,泪流蔽面,忽然晕去。比醒,强足更衣,至陈生前再拜,以剪自摔其喉卒,呜呼烈哉!”涓涓两次为陈生的轻率付出代价。陈生交友不慎,出言不慎,以致妻子受辱。妻子既不知情,一生平安度过。但陈生耿耿不能释怀,妻子临死前他还要让妻子蒙羞,涓涓竟在丈夫面前为自己“失德”再拜谢罪。陈不但报复恶人,还报复了为他牺牲的妻子。涓涓何罪之有!竟不能寿终正寝,要以剪自裁。
在清末小说中,男性不但延续了对红颜祸水的鄙薄,而且对女性日益“泼悍”,有特别多的责难。这一时期有两部小说写大家族的衰落,都把女性作为败家的主因之一: 一部是大桥式羽的《胡雪岩外传》,一部是黄小配的《廿载繁华梦》。《胡雪岩外传》中第九回写到家中大少爷和丫头调笑,偶儿大爷和四太太房里的胡嫂有交情,都是家风不正、家族开始衰败的因头。而《廿载繁华梦》中最后周家被查抄,旁观者议论道:“周某还有一点好处,生平不好对旁边说某人过失,即是对他不住的人,他却不言,倒算有些厚道。只他虽有如此好处,只他的继室马氏就不堪提了。看他往时摆个大架子,不论什么人家,有不像他豪富的,就小觑他人,自奉又奢侈得很,所吸洋烟,也要参水熬煮。至于不是他所出长子,还限定不能先娶。这样人差不多像时宪书说的三娘煞星,还幸他只是一个京卿的继室,若使在宫廷里,他还要做起武则天来了!所以这回查抄,就是他的果报呢!”小说中对周庸佑好色败德有详尽描写,但最终还是把周家的败落,归在坏女人身上。
刘鹗《老残游记》中黄龙子对女性败家的一番议论,和这两部小说的逻辑如出一辙:“你想,人家有一妻一妾,互相嫉妒,这个人家会兴亡吗?初起总想独据一个丈夫,及至不行,则破败主义就出来了。因爱丈夫而争,既争之后,虽损伤丈夫也不顾了;再争,则破丈夫之家也不顾了;再争,则断送自己性命也不顾了;这叫做妒妇之性质。”无怪这样一部列晚清四大谴责小说之列、对社会批判尚有力度的大作,李欧梵称之为保守。信哉斯言。
清末小说中的失德女性,姨太太小妾多半是失贞,大太太多为泼妇悍妇。小说《冷眼观》第二十二回中,一大员自曝有9个姨太太,一日回家故意不行放炮仪式,结果姨太太个个慌张,丑事尽行败露。同僚便劝他:“从古老夫得其少妻这一句话,在《周易》上谓之‘枯杨生稊’,一上其首,就带着三分勉强气,不是顺天运行的事。若再处处顶起真来,不准他们同一个男人星子碰一碰,岂不要勉强上更加上一个勉强,要拿勉强做高帽子戴了么?就是驾驭得法,不至急出别项事故来,只恐那副从心眼里就不如意的样儿”。姨太太的放肆和旁观者的解劝,还说明自由的风气,对女性守贞态度带来的冲击。
清末小说中的泼妇还常被用来和官场黑暗联系在一起。《冷眼观》的第四回和第五回写了一个无影生道台惧内的笑话,道台不但被夫人随意打骂,而且被拿着便壶醍醐灌顶。夫人如则天皇后一样好色。有一次道台回家正撞上太太与书启苟且,只敢在外间打鸡骂狗,反被太太赶出来呵斥一番。于是“我”议论道,“这样卑污小人也会做到道员,而且还是科甲出身,真是政界上的污点!”说故事的云卿道:“他同一位极知己的朋友谈起他所以飞黄腾达,忽而军机,忽而关道,都是那惧内的能力效果出得来的利益。你笑他惧内不好,他还当作极有荣耀的一宗事业做呢!”女德不守,男身不修,家不平则国不治。作者从女德失守上还找到了政治腐败、国家颓败的原因。
《市声》的第二十四回也写到一个悍妇。尚小棠去古老三家,正碰上夫妻吵架,急忙出门避走,结果,“远远望见一男一女,正在互相争执。走近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方才吵闹的古老三,一夫一妻,互相争扭。小棠看了不雅观,只得相劝,死命的拉他两人回来”。女人为了争回被男人骗抢去的财物,不怕闹上了街,甚至发生肢体冲突。在悍泼行为里,女性争权得到了表现。
在琴心的短篇小说《一剪魂》(1911)中,对女性失德的攻击,恰恰反映了男性的狭隘。顾先生有新思想,敛资创女学,妻秀畹与他共同主持校事。顾年逾三十,无子,想纳妾。“秀畹虽大家女,性泼悍而妒,尝对客面辱其夫,所弗恤,矧斯事体大,讵开一面之网。”顾在外物色到美人丽君,秀畹诱其返家,打骂不够尤逼自尽。又诬丽君藏剪刀刺己,逼顾将其逐出家门。顾自此淡了家国观念,沉溺花丛。后遇见已入娼门的旧人,两人抱持而哭,先生集五百金为女赎身,两人双双遁入空门。这篇小说写了新女性的可怕一面,尤其说到她还在办女学,把女学的积极意义也给颠覆了。作者把同情全部给了顾先生,但事实是,男德有亏在先,丽君无辜连累,而泼妇也有些不得不泼的无奈。
旧时被称为恶女的多表现为悍妒,大户人家妻妾成群钩心斗角,对奴仆虐待时有发生。这和女性长期处于逼仄的生活空间,心胸狭窄,感情受到压抑有关。而女性往往无法改变这种不自由的生活,如果对这种压抑有所怨恨,有所反抗,便成为恶行。晚清女性虽然并未普遍接受女权的思想,但松动的社会性别结构给了女性反抗压抑更多的空间,这种泼悍的争权行为也更为多见。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说了一个笑话,“观音菩萨到玉皇大帝处告状,说:‘本来是西竺国公主,好好一双大脚,被下界中国人搬了我去,无端裹成一双小脚,闹的筋枯骨烂,痛彻心脾,求请做主!’玉皇攒眉道:‘我自顾不暇,焉能和你做主呢?’观音诧问何故。玉皇道:‘我要下凡去嫁老公了。’观音大惊道:‘陛下是个男身,如何好嫁人?’玉皇道:‘不然,不然,我久已成女身了。’观音不信。玉皇道:‘你如果不信,只要到凡间去打听那一班惧内的朋友,没有一个不叫老婆做玉皇大帝的。’”惧内已成为社会风气,大家见怪不怪,只当笑谈一笑了之。
《文明小史》第三十九回老法母亲和新法儿子有一番关于女学生的对话。母亲说:“‘但是那学堂里的女孩子,放大了脚,天天在街上乱跑,心是野的,那能帮你成家立业,侍奉得我来?我倒不明白这道理。’逢之道:‘不然,学堂了的女学生,他虽然天天在外,然而规矩是有的。他既然读书,晓得了道理,自己可以自立,那个敢欺负他?再者,世故熟悉,做得成事业,讲得来平权,再没有悍妒等类的性情。’”儿子对于女子无才的旧德,做了间接的否定,而且接受女子“天天在外”,不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约束。他还相信,女性广阔的见识,可以培养宽阔的胸怀,治疗“悍妒”恶习。
3. 旧道德和新文明
对于女性旧道德和新文明的态度,《女子世界》主编初我的《女界之怪现象》一文,或许表达了当时很有代表性的一种意见: 女子苟无旧道德,女子断不容有新文明。
痛乎罗兰夫人之曰:“自由自由,天下古今几多之罪恶,假汝之名以行!”很多自认为文明、新潮,支持争女权的知识分子,对女性新道德的接受却是很有限的。吴趼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塑造的姊姊,是个开通的女性。第二十一回中,她和“我”、“我的母亲”一起讨论女子抛头露面的问题,认为扭扭捏捏、躲躲藏藏反逗引轻薄男子。如果举止大方,不轻言笑,在街上走路又有何妨。古训“内言不出于阃,外言不入于阃”,只是男主外女主内的意思,并不是女人的话不能传出去,男人的话不能传进来,不然男女在一起都成哑巴,或者说,外面都是粗鄙之言,里面都是猥亵之言了。“姊姊”对于传统女教有创新发挥,还是利用那几句旧道理,为新做法维护。她还说:“古语还有一句说得岂有此理,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我最不佩服。或是古人这句话是有所为而言的,后人就奉了他做金科玉律,岂不是误尽了天下女子么?”但是她话头一转,又为读书作了一个注解:“初读书的时候,便教他读了《女诫》、《女孝经》之类,同他讲解明白了,自然他就明理;明了理,自然德性就有了基础,然后再读正经有用的书,哪里还有丧德的事干出来。”女子读书还是为了接受礼教,新文明和旧道德杂糅在了一起。
吴趼人的《劫余灰》是一部写得很曲折好看的小说,虽然作者说是敷衍一个“情”字,但主旨却是表彰女主人公朱婉贞的“贞和孝”。在朱婉贞和其父朱小翁身上,也是杂糅了新和旧的观念。朱小翁“平日为人,专讲理学,真是一个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古板君子”。但他却允许女儿不缠脚,会读书会写字。因为家中没有男孩,女儿被当男孩养,朱婉贞有着好强能干的新女性因素。但朱婉贞在以为丈夫已经辞世的情况下,即使未过门,也坚决要为丈夫奔丧守节,她的女德还是旧的。
包天笑和徐卓呆的《无线电话》(1911)也是一部表述自相矛盾的小说。这是一个幻想故事,亡夫在雷雨天借助雷电和电话,与未亡人通话,交代家事。这对夫妻有一双儿女,亡夫的期望是,儿子“结儿只要娶一个能操家政的媳妇。若一定要娶程度怎么高的女学生,打算帮助丈夫学术上的研究,这就很靠不住,家庭间反要弄出笑话来呢!与其女学问家,还是女教育家,或者有些实用。至于絮儿的婚姻问题,……女子是不能独立的,所以总要一生不致依赖他人,才称得是个好女婿”。包天笑自己曾筹办女学,也在女校当过一段时间教师,但笔下反映的看法对女学生仍不接受,也不认为女子可以独立。小说中这位亡夫一边在说女子无法独立,一边又在骂妻子因无法维持家庭而想寻短见。“岂可仅恋夫妇之爱情,反厌家庭之苦况,即欲自尽短见?笨极!笨极!”马上就自相矛盾起来。
同样,我们还可以看到,在标榜思想新潮的陈啸庐的《新镜花缘》中,却把古代烈女当女性的榜样。在一些小说中,新旧道德的混杂,甚至带来了表述的混乱。
小说《多少头颅》是一部假托波兰亡国后,表现百姓被外强杀戮惨状的作品。从小说写“新政没有成功,连那几个明白宰相也赶出京城”,可见实际就是写清朝的事情。小说写到守城将军经不识即将失守,信送到后方父亲处,媳妇也讨来看,然后流露殉情念头。值得注意的是公公道文的心理活动:“道文意外听得这几句话,面子上虽然劝慰她,心里已有三分忐忑,然也不去防他。因为夫死妻殉,是爱情深重一定的结果。国将被人灭,百姓将做人奴隶,媳妇有自尽的心,真是求而不得的,又何必去阻挡他呢?所以道文也欢欢喜喜,走进里面去了。”媳妇求死,公公欢欢喜喜,虽然有大义至理,总怪异得令人难以接受。更奇怪的是作者接着殉夫这件事往下议论起男女不平等。“我起先听见一个野蛮国度,有个鄙俗相传下来,没有人知道改革。说是好女不嫁二夫,……若男的死了,女的就同遇见了晦气星一样,红衣服也不着,真珠儿也不戴,一世做个独宿的鸳鸯。若是改嫁,大家就指着他骂,无耻贱人,忘义泼妇,都是他的绰号。还有那皇帝宰相,定个混账的例子,有不嫁的,就同他造一个牌楼,算为人坊表的意思,真正有趣,真正可笑。”“我还听见旁的野蛮国,也有个鄙俗,恰好同这个相反,说是女可嫁二夫,男的不可娶二女。女人既死,男人不准再生。四十九天以后,就要把男人装在空棺里面,用绳吊下万丈深井,活活饿死。哈哈,益发有趣,益发可笑。”既然作者认识到寡妇不许改嫁是野蛮国的鄙俗,又为何赞许经家媳妇的自尽呢?作者以两个“野蛮国”来说明性别应该平等的道理,但又以为女强男弱益发有趣可笑,对女性的贬低仍然非常明显。这一类思想混乱、自相矛盾,甚至表述逻辑也比较混乱的小说,在清末小说中还是占据一定比例。比如绮痕的《爱岑小传》(1908),更是一篇莫名其妙的小说。作者把爱岑写成天真烂漫的女孩,而她其实是个受母亲摆布、试图靠美貌嫁大官让一家人脱贫的可怜女孩,却把另一个自由恋爱、得到多金有情的爱人的翠如,写成“性黠”、虚荣的女孩。在这些作品中,思想的混乱或许加剧了表述的混乱,这样的小说甚至失去了细读解析的价值。
清末小说也有通过正面的方式,倡导和维护新女德的。《女子世界》上曾登载《女工厂开学歌》(1905年第2年第1期),倡导女性走出家门,为社会做贡献,态度要大方坦荡:“男儿终日走四方,女儿终日坐在房。从今更换旧文章,自由自主出门墙。但愿你大大方方,人前不要太惊惶”。小说《卢梭魂》中的琦青,为这种说法作了诠释。琦青在春镜园差点被洋人欺辱,梅痴出手保护了她。过一会,两人又在路上碰到。但那女子却也蹊跷,她对着梅痴秋波漫转,笑靥微开,竟有欲语不语的光景。梅痴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春镜园里救的那个女子。……
列位,你道这琦青是谁?她本是户江女学校里数一数二的学生。梅痴的姓名没有访着,她便罢了不成?她过了数日,毕竟千方百计访着了,还有谢函通到大和去给梅痴。书中并有青山不断、绿水长流等语。她和梅痴那一番爱情,是不用赘述的了。作者对琦青“数一数二”的评价,明显是对女性有学问的褒扬,已经树立了新女德的标准。而琦青对梅痴眉眼传情,作者的描写毫无贬义。后来琦青又非常主动地联系梅痴,不避讳表达感情,作者对此都表现出非常开明的认同态度。
在《女子权》中,有一位林寡妇慷慨捐资办女工厂,“农工商部大臣以为林寡妇肯捐如此巨款,为此古今未有之义举,实所创见。便奏请破除陈例,特封林寡妇为一品夫人,并赏给御书匾额一方,着直省督抚建坊于女工总传习所门前,以垂不朽”。寡妇用先人遗产为社会造福,当局用匾额作为牌坊的替代品,用以表彰寡妇的新女德。
在《瓜分惨祸预言记》中,涉及了对孝的新理解。第九回中,女学生王爱中(意为爱中国)父亲被洋人掳去,情愿投降,洋人不齿,将他推出斩首。王爱中“说到此,已是哭得说不出话来。少顷,又哭道:‘同志诸君,何尝不有死的。但是虽然死了,却是光明正大,轰轰烈烈的令人敬慕。而今妾父死了,却博了……’说至此,又咽住口,哭得泪人一般”。哭声中掺杂着孝心和爱国心,她既为父死伤心,更为父不名誉的死而痛心,爱国心高于孝心,这是新女德的进步之处。
《黄绣球》中,黄绣球丈夫黄通理对三从四德的从,也有一个新解。“‘三从’的‘从’字,只好讲作信从,不是什么服从。有个信字,从不从还在自己的主意,便是有自己的权。虽然服不服、依不依道理也是一样,觉得词气总差了些。”虽然是由男性来灌输新女德,虽然还是要坚持三从四德,但对女德的重新阐释,表明旧礼教已经不是铁板一块,它的内部开始松动了。
而清末大部分的女德观,是这样一种新旧掺杂的形态,很少有完全的新和完全的旧。而且每个人可能根据自己的经验和体会,只选择接受一部分的新,但社会的整体改观,或许就在旧的慢慢解体,和新的慢慢渗透中发生。而之后到了民国,小说中则出现了一些更为激进极端的颠覆女德的女性,比如李翰秋《魅镜》中拥护公妻理论的鲍超雄,网蛛生《人海潮》中主张娶男妾的秦爱心,而鲍因为父亲曾不同意自己的婚事,连父亲的丧礼都拒绝参加,完全无视亲情伦理以反抗孝行。这些过激的主张和行为成为民国一些女性冲击旧女德的策略,但也促使新的女性重新思考女性道德的界线。
4. 《芴山记》中半新不旧的女德
《芴山记》是清末一部长篇侠义小说,故事发生年代和地方都不详,作品有很强的幻想性和虚构性。但这部作品的清末时代特色还是很明显,它是一个传统侠义小说的女性版,里面的侠客全部是女性。小说写了一个男子颜少青建立芴山王国、成为芴山王过程中发生的事。他先后娶了16个女子,这些女侠作为颜少青的宠姬,帮助颜少青打江山,保江山,使芴山得以安享20余年的太平岁月。小说作者对女性的抬举,反映了清末女权的开始兴盛。这部作品是一部既推举女权、又压抑女权的思想矛盾的小说,但它反映的基本面和清末对女德的认识有关。
《芴山记》写了一个女儿国,在这个王国里,女人多男性化,而唯一的男人却非常女性化。颜少青初登场时,“年十四五,神清骨隽,不类强盗”。玉公问一句,他便“言着泪下”。说到伤心处“泪滚滚如流泉,呜咽着不能成语”,毫无男子气概。及至年长,“两片脸皮,似淡桃花的一般。这双眼,白的是澄澄的水,黑的是元元的珠,转一转时,觉满脸都生了春色,笑一笑时,觉两眼都晕了秋光。……”靠了这样的花容月貌,“人人都想嫁他,故此收得满庄儿的娘子”。好色成了女子的习性,而且作者对此毫无贬义。
而那些女性还一个个文韬武略,居多的是勇猛无比的女侠,根本不受传统女德的约束。龙飞六七岁时即能打虎,足足、香香姐妹拿巨石当纸球抛,足足杀虎的勇猛,更在武松之上。一下杀了两虎,还不甚费力。而尼姑无智武功比她更为高强。而她们的长相也翻版了《水浒传》中的男侠,第三十五回中:“见一队女军绣旗飘飏,引着一骑女将,朱唇绿面,凤眼蛾眉。家宝大惊失色,少青曰:‘此某姬人白雪燕耳,浑名雪枪娘。’……家宝又指拿铁棒的女将,脸碧眉青,身躯略矮的相问”。这些女性形象,挑战了女为悦己容的陈词。
因此,颜少青和女性之间的男女角色常常有些颠倒:“香香按着少青曰:‘他说你们这老公,是花团粉捏,娇养惯的,你两个又粗又莽,须要怜他,爱他,护着他,顺着他的性儿,哄得他欢喜,这么说哩。’”而且外出时,少青的小妾无知扮作男子,少青却扮妇人。男女的角色互换,使得性别气质互相渗透,达到了西方女性主义所谓的“双性同体”的效果。而男性气质对于女性的渗透,对于清末的女性或许尤其重要,侠女理想是对“天下兴亡,匹妇有责”的一种回应,而娇鸾、龙飞、花容等女性的智谋才干,也是对女性才能的肯定。
第五十一回中,颜的对手绍潜光试图对少青施用美人计,翰林学士丁勉之作了否定:“臣闻少青虽用妇人,然以才选,非以色选也。故可足足赭颜方面,白雪燕绿脸青眉,张银银、窦小端脸俱黑色,然皆宠贯六宫,势倾朝野。彼花容,一黄瘦村娃耳,非有飞燕之轻盈,玉环之丰艳也。一旦举而置之相位,能制历书,秉朝政,而和衷共济,内外不闻诟谇之声。纵觅得西子夷光,只恐谋同画饼耳。”这一方面是作者为颜少青洗刷好色的恶名,一方面也是对这些女性文治武功的赞赏。第二十四回写到凯旋庆功宴上,男将军“韩陵把盏笑曰:‘今日奇功,翻出两个女子之手,我们男子,是没用了’”。这似乎是整个小说试图表达的一项主题,女性可以在社会上有越来越大的作为。
小说中写到一个婢女出身的将军朱芳连,是一个争女权的代表人物。她在家时,就怂恿主人蕣英一起投军。“蕣英叹曰:‘汝言是也。我们身为女子,转侧仰丈夫鼻息,老死闺中,亦复无谓。汝去投军,与汝同去。’”蕣英的女性意识也很强,但蕣英父母不允,朱只好独自而去。朱连芳到了颜营中,做了女将军,对“年纪约十八九,神清骨秀,玉照中人也”的春荪一见钟情,主动甚至强迫男孩即时定下婚约。男女角色的互换模式又一次重演。所以第三十六回翠屏之母夏夫人感叹“近来的世事这般颠倒,呵呀!是颠倒得没法儿了。”春桃也发挥道:“即如我们赵庄公,也是个女人。白狼乡长范百花,亦是个女人。大都近来世界不好,阳气消,阴气长,一片混混闹闹,都是妇人的世界了,果然是颠倒得没法儿了。”清末争女权的时代气息扑面而来。
但这部天马行空的小说,虽然可以把女子写得无所不能,她们毕竟根植于作者熟悉的清末时代,无法完全超脱于时代的认识局限。第三十回中,写到余余子即花容见颜少青宠姬娇鸾妒贤嫉能,不愿嫁入颜家自寻烦恼。但其母求富贵心切,哪管女儿心思。她破口骂道:“‘我养了你十几年,穷得饭也吃一顿没一顿。你兄弟又不长进,你又不肯招女婿。今老天怜悯,降下福泽,故此这庄公费千金聘你,你又横推竖塞的,不照照影,你贱骨头由你罢了。难道我老人家不应享一日福才就木么?’余余跪在地下哭了一回,曰:‘母亲休恼,请去安寝。为儿的依着母亲就是。’姥姥曰:‘这才不枉养你一场哩。我去了,你违着我时,我拼这条老命吊死罢了。’”母亲用女儿去求富贵,心思丑恶,她还借助长辈的地位逼女儿就范,无非是用传统的孝道来约束女儿。而这位睿智多谋的女儿,却绕不过女德的阻碍,只好任由母亲处置她的婚姻。
而小说最根本秉持的,其实还是旧女德。虽然颜少青的16位宠姬不完全是以色取悦于他,但她们的才能还是用来取悦于他、为他所用的。第二十九回“聘花容五佳人齐开谏口 踏月影两娘子各诉隐衷”中,无知和雪燕谈心吐露胸怀:“假令我与娘子,竖一丈旗。倡于东南;无智与公挪,提三尺剑倡于西北,云集相应,以芴山双手奉与颜郎,岂非大快!”女人争强好胜,最终的心愿是赢得爱人的快意称心。这也完全是男性中心的思维模式。
所以,《芴山记》其实还是一本封建气息浓厚的小说,虽然它有新思想,特别是其中的女权因素有很明显的表现,但它缺乏对新的国家建构的想象,也缺乏对新道德,特别是新女德的想象。男女角色互换在《镜花缘》中其实已有先例,但男权模式并没有根本改变,尤其是旧女德的约束,使《芴山记》在新女性的塑造方面,没有更大的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