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一个艺术家的展览,等于进入他的世界;看一个伟大艺术家的展览,等于进入一个伟人的世界,总能体会和学到新的东西。维也纳阿尔贝蒂纳博物馆继去年大型鲁本斯回顾展后,又成功地推出马克·夏加尔回顾展,一百多件作品来自世界不同的博物馆和收藏机构,盛况空前。
马克·夏加尔是二十世纪西方最著名的画家之一,他活了九十八岁(一八八七至一九八五),经历并积极参与了二十世纪西方各种艺术风格的演变,从后印象主义、野兽派绘画、立体主义艺术到超现实主义绘画,但他始终保持自己的艺术风格,成为独步古今的大师。他的风格特征是将现实世界诗意地同幻象世界结合,将时间、空间和物质世界的重力统统束之高阁,给观众一个纯然理想的世界,一个没有善没有恶的世界,一个充满天真、安详和同情的世界,只有某种温柔的情愫在画面弥漫,引导观众的想象和感受随画面的造型徜徉流连,体验诗意、美和善良,以及人性中最根本的成分。
夏加尔出生于白俄罗斯维特布斯克小城一个普通犹太人的家庭,兄弟姐妹众多,靠父亲一个人在一间鱼店打工养活。他的出生非常惊险。母亲生他的时候,邻居家的房子忽然着火,而且很快烧到了他们家。母亲一直等他生出来才抱着他一起冲出火阵,因了这次惊险,母亲后来对这个儿子也特别疼爱。家里穷,孩子又多,但父母总是想尽办法让他们受尽可能完善的教育。除了念书,他们还学习音乐,所以当夏加尔告诉母亲想学画画、长大当艺术家的时候,这位慈爱的母亲马上去找城里唯一的画家,请求他给自己的小儿子教授绘画。
夏加尔开始画石膏,画速写,画城里的行人,城外的农民,画带孩子的妇女和担水的工人。很快,他觉得腻了,但老师没法给他新的东西。这时他的一个同学告诉他说,要想当画家,必须去彼得堡,进沙皇开的美术学院。少年夏加尔听了这话,不假任何思考,带着自己攒的几个卢布,便跟同学一道去了彼得堡,要实现自己的梦想。
夏加尔是犹太人,而当时的彼得堡如同欧洲许多其他城市,无职业的犹太人是不能居留的。小伙子绞尽脑汁想尽办法玩尽花招,最后还进了监狱,但仍然不能留下。他的遭遇终于感动了一位犹太人律师。这位好心人将他接到自己的家里,安排他的吃住,名义上是家里的小工。但住下来不等于可以进美术学院,夏加尔甚至连中学也没有毕业。
苍天不负有心人,这时沙皇突然大发倡导艺术之心,免费为有艺术才华但没有中学文凭的年轻人开了一所艺术学校。夏加尔被这所学校录取了,很快,这所学校教授的一切又不能让他满意。他转学到彼得堡一间富有革命精神的美术学校,叫“反学院派绘画学校”。在那里,他认识了巴克斯特,当时彼得堡最著名的舞台设计画家。两年过去了,正当他又在思考何去何从的时候,巴克斯特要随俄罗斯芭蕾舞团去巴黎演出。大约这位舞台设计画家给夏加尔讲了太多关于巴黎的神话,夏加尔毫不犹豫地就决定跟随巴克斯特一起去巴黎,而且他还很快找到了赞助者,另外一位好心的犹太人律师,先买了他两幅画,又同意负责他去巴黎的旅费,并承担他在巴黎的全部费用。夏加尔认为这是天意。所以,在巴黎期间,他曾经有“百万富翁”的绰号。
一九一年,夏加尔跟随巴克斯特到了巴黎。这株艺术的小树终于找到精神的源泉。虽然各种艺术潮流暂时让他眼花缭乱,但他心里已经决定: 法国是他的艺术故乡。他坦率地承认自己的故乡在俄罗斯,但理直气壮地说他的艺术需要巴黎,法国是他的艺术故乡,就如一株小树需要水。他在巴黎蒙马特区找了一间画室,就是当时自由艺术家云集的所谓“蜂窝”楼,并开始勤奋地工作起来。
夏加尔是个充满诗情的人,他热爱过高庚,在他的影响下,夏加尔的画面造型变形出现,透视也变得不重要或不准确,但他仍然坚守题材来自具体现实生活这一原则。他画得非常快,乐于试验各种色彩的组合,喜欢画许多系列。立体主义绘画风格的出现似乎给了他当头一棒。他说:“这虽然让我茅塞顿开,但同时又让我感到异常的绝望。”因为如果形式凌驾于主题之上,对于他来说,等于是判处绘画的死刑。他这时已经确信,绘画不再是写形描物状景,不是枯燥的科学解剖和分析,而应该是对人的心灵的反照,应该满足人内心述说、倾诉的期望。“不论是在三角形的桌子上吃四方形的梨,而是都应该吃得饱!”这是他在短时期实践立体主义绘画后做的结论。“我的艺术,我想过了,也许是一个疯子的艺术,但却有一点灵光,有一个蓝色的灵魂降临在我的画中。”
一九一四年五月,他应邀去柏林办展览。六月里他的妹妹结婚,他便从柏林赶回了故乡维特布斯克,见到了青梅竹马的恋人贝拉。八月,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回巴黎是不可能了。但贝拉给了他新的创作灵感。两人在一九一五年结婚,随即搬到了彼得堡。一九一七年十月革命爆发,夫妇俩积极参与各种文化活动。一九一八年他被派回到故乡做文化负责人,建立艺术学院,并被任命为艺术学院的首任院长。他聘用当时著名的现代派艺术家如马勒维奇、李热斯基和普涅等人担任绘画教授,但很快因为与马勒维奇的意见分歧,与同行们各奔东西。
这是一代探索和找寻的艺术家,处在一个充满激情和幻想的时代。夏加尔偕同妻子先去了莫斯科,对革命的思考,对现实的思考以及对艺术的思考促使他这时写下了自己的回忆录。一九二二年,他带着妻子和新出生的女儿永远地离开了俄罗斯,不过,他终生都对人说自己是俄国来的犹太人。
他们先去了柏林,再去了巴黎,“蜂窝”大楼已空,他的画室也被洗劫得干干净净。生性乐观的夏加尔决定重新开始,果然,一九二三年画商沃拉尔出现了,他马上来向夏加尔订了九十二幅果戈理小说《死魂灵》的铜版画插图;紧接着,又是《拉方丹寓言》插图,一九三年的《圣经》插图定件奠定了他在现代艺术史上的地位。《圣经》系列一共九十二幅作品,包括《天堂》、《所罗门之歌》和一些新旧约里面的故事。
在此之前,夏加尔的创作方式已经多种多样,油画、版画、玻璃画等;在接到《圣经》订件之前,他的题材主要是俄罗斯民俗、犹太宗教和在巴黎收集的印象和感觉,他自己的风格特征这时已经确立,一种梦幻式情景再现,众多主题在非统一构图中同时出现,像十五、十六世纪荷兰画家波希和布鲁格尔的宗教画面: 不同时间的故事连环画般在一个画面呈现,再以强烈而鲜明的色彩加以气氛烘托和渲染,比如在他表现爱情的《所罗门之歌》系列中,就将玫瑰红色用成该大幅油画系列的主旋律;在《天堂》系列中,蓝色自然成为主色调。蓝色代表天堂的和平,同时也代表人间的抑郁。
夏加尔是一个很难以风格流派归类的画家,虽然观众在他的作品中能够找到各个时代不同艺术流派的影响和痕迹,除了上面提到的波希和布鲁格尔,他的画面还有明显的法国十九世纪象征主义绘画的构图特征。夏加尔研究过象征主义绘画代表莫罗,喜欢用形象象征的表现手法,所以当他以一个犹太人的身份画耶稣基督被钉十字架时,他要表现的是犹太人普遍的苦难: 人类社会中少数族群被驱逐被压迫的主题。这里,他的画面用了黄色和灰色,代表危险和压抑。犹太人的神庙已被纳粹放火,神圣的经典滚在地上燃烧,布尔什维克对普通人及其居所的骚扰和纠缠,更多的人被驱逐,房屋被破坏,祖先飘在空中。代表信仰的蜡烛虽然在画的前景中央,但代表善与和平的耶稣已被钉死,老百姓四处奔逃。艺术家以形象思考和反省历史,指出环境的变化或政权的转移不等于精神的更新,将财产和权力从一人手中拿走放到另外一个人手里不一定带来社会的进步。这是一个艺术大师的洞见。
夏加尔艺术中最大的主题是爱情,他画了太多的情侣。除了大型油画系列《所罗门之歌》,最著名的爱情主题作品大概就是《生日》了,画于一九一五年画家生日的前后: 在俄罗斯俭朴的家中,画家的未婚妻贝拉在画家生日这天给他送来一束鲜花,画家喜不自胜腾空而起,像杂技演员般回首亲吻爱人。贝拉后来回忆这幅画时这样写道:“外面的白云和蓝天在呼唤我们,房间四壁的彩色挂毯让我们眼花缭乱和眩晕。接着我们飞了出去,飘浮在开满野花的田野上,在门窗紧闭的房子的上空,看下面的房顶、院子和教堂。”一九四四年贝拉去世之前,夫妻俩形影不离,贝拉不仅是个忠诚的妻子,生前还是夏加尔唯一的模特儿和他每幅作品的第一个批评家,她的去世对画家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现代派画家的作品中很少有与现代科学同步和体现相应现代精神的画家,这是一个普遍又矛盾的现象。在夏加尔的艺术中,时间是个极为宽泛的概念,因为画家追求的是永恒。在巴黎看了罗丹的雕塑《思想者》之后,夏加尔创作了《寂寞》,一个沉思的拉比,犹太人中的智者。第一次世界大战给人类带来的灾难记忆犹新,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阴影正在逼近,思想于人类已经无能为力,剩下的只有天使的无奈和拉比的孤寂,怀抱圣典经文,提琴丢在一边,背后幽暗处是教堂,画面唯一充满天真和喜悦是一头白牛。白色,象征无辜;白色的牛,代表无辜、无知者的牺牲和奉献。
艺术家以自己的艺术说自己的意见,但没有丝毫的抨击和善恶判断。动物造型在画面频频出现,全都一派憨然,体现混沌之初的天真和自然,连诱惑夏娃和亚当的蛇也显得友善。从象征的意义上去想,如果没有蛇和夏娃的那段遭遇,人类的文明不会走到今天,人类不会从历史的经验和教训中得到锻炼,对美、善以及平安的渴望不会有更加清楚的认识和渴望。
一九四七年,夏加尔又回到了法国,不久搬到了南方的VENCE。一九五二年他再一次结婚,爱情给他的幸福和快乐变成极大的艺术创作热情,也拓展了他的创作领域。除了油画,他开始画大量的玻璃窗画、马赛克画,并制作陶器和挂毯。他像一个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师,领导着一个规模很大的工作室,向全世界提供他的艺术作品。法国莱姆大教堂的玻璃窗、耶路撒冷大学医学院教堂的玻璃窗、巴黎歌剧院的马赛克天顶画等不胜枚举。他的《圣经》系列油画于一九七三年全部集中到尼斯附近的夏加尔“《圣经》博物馆”。这间博物馆其实是一个供有心人静坐祈祷的地方。静坐祈祷世界和平,这是夏加尔晚年所从事的另外一项艺术实践活动。
艺术家于一九八五年三月二十八日去世,终年九十八岁,像一个福音使者,陪伴人类近一个世纪后,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