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俐
作为母亲,从某种意义上讲,我妈有许多不称职的地方,比如说她不太擅长做饭,完全不会做衣服,不会踏缝纫机,也不会骑自行车……
我妈在办公室表现30多年电脑般的准确和敏捷,可在生活里却总是显得很笨。据说在我和我哥很小的时候,我那年轻的爸爸预备带着他的爱妻娇子上一趟街,动身前让我妈妈先去门外看看风向,我那年轻而又美丽的妈妈把头探出门外看了看,然后带着一头的雪花对我爸爸说:“外面刮的是横风。”
“刮横风”的故事是我爸调侃我妈的老话,我爸说话的时候,语气中永远都充满爱意。我妈听话的时候,永远都会露出一脸娇憨的笑容。要是照着贤妻良母的那些个“硬件”来衡量,我妈真是差得远,可我知道我爸这一辈子直到他去世心里都特满足——一个美丽而又憨态可掬的女人真是迷死人!
人家说母亲和女儿之间往往会出现某种“互补现象”,比如母亲要是特别能干女儿就特别笨,母亲要是特别勤快女儿就特别懒之类。我跟我妈就有点“互补”——我妈不善做饭,我五岁就自告奋勇地学会了炒鸡蛋、煮稀饭,十岁之前就能独揽厨房里包括和面调馅儿蒸馒头烙饼等活;我妈完全不会做衣服也从来没有拿针线的愿望,而我,在小学毕业之前,几乎铰掉了我妈年轻时候穿过的后来不敢再穿并且以为以后再也没有机会穿的“文革”前添置的所有的漂亮衣服,用来缝制各种我想象的东西——有许多夹层的书包、莫名其妙的假领子、只能提到膝盖的裤子等等。我妈从来都不责备我的失败,而是任由我挥舞着剪刀针线在那碎布片中折腾,就像那些科学家的母亲在科学家们儿时所做的——任由他们在瓶瓶罐罐中折腾一样。我的想象力就是被我妈这么“纵容”出来的。
我常常不能理解现在的父母怎么会当得那么辛苦。我妈跟我爸的教子方法就是日常交谈,一切“大政方针”都在日常平等而有趣的交谈中确定,剩下的就是顺其自然了。我说我要游泳,我妈会问我跟谁一起去,然后一边叮嘱我不要去深水区一边递给我一毛钱,结果是我在“中人池”里自己学会了游泳;我说我想学小提琴,我妈说你自己去问石叔叔愿不愿意教你,我去问,石叔叔愿意教我还借给我小提琴回家练习,我在家练了一个星期,然后自己先忍不住说这声音就像杀鸡,我妈说什么事想做好都不那么简单,我说我已经不想学了,我妈说那就不学了;我说我考了双百,我妈拍着手说太好了太好了,咱们做点好吃的庆贺庆贺;我说我这次没考好,我妈就问我是不会还是粗心?我说是粗心,我妈说你怎么就不能细心一点呢?下次注意!我想我妈是最乐于尊重孩子意愿的母亲了,从我五六岁开始,每年过年的新衣服都是我妈带着我上街让我自己选定,再后来就干脆是我自己上街买。有一年,我看上了一块黑底黄菊花的面料,我妈说是不是太素了,我说我喜欢,于是我妈就买那块布给我做了罩衣。春节到了,在红花绿叶的小姑娘当中,我的素色让很多大人都看不惯,可我妈却说:“她自己喜欢就行,过年不就是图个高兴嘛。”
很多年来,甚至直到今天,我在我妈面前总有一种愿望:做点什么特别的事情让我妈大吃一惊然后又惊又喜然后又蹦又跳……第一次打针不哭,第一次把全家的衣服都洗好晒上,(其实只是弄湿了晒上)第一次揣着“巨款”上街为全家置办年货,第一次一个人坐火车长途旅行……原动力都是要让我妈又惊又喜。我妈像孩子一样又笑又拍手的样子、我妈高兴起来不分头不分脸的亲吻、包括我妈表示不满的嗔怪的表情都令我迷恋。
第一次做豆包也是想让我妈意外地改变一下口味。那会儿我大概十岁,从来也没有看过谁做豆包,也没有事先问问别人,只是想当然地把生绿豆洗干净拌上糖,然后直接包成包子上屉蒸。结果是蒸啊蒸,蒸了一下午,绿豆依然还是生的。我妈下班看我做了豆包,自然是高兴得拍手,正巧一个叔叔来找我爸,我妈就热心地请他品尝刚出锅的豆沙包。那叔叔咬了一口差点硌掉了牙,开口便以“祈使句”的句式教训了我一番;而我妈,既没有附和人家,也没有护着我,她依次把三个豆包拦腰掰开,将没有熟的绿豆“馅儿”丁丁咚咚地抖落到一只小铝锅里,然后将豆包的皮儿送进嘴里,等那叔叔说完话,我妈拍拍手说:“这豆子回头再煮一煮,想当稀饭喝就多放水,想当豆包馅就少放水,明白了吧?我开会去啦。”
别人提起自己的母亲,往往会充满深情地动用“含辛茹苦”这样的词,可我想起我妈,眼前更多出现的是我妈面对生绿豆时的那份潇洒与豁达。
我妈常说她这一辈子没操过太多心,两个孩子从上学到现在成家立业都没让她费事。几乎所有认识我妈的人都说我妈有福。其实,我妈的福气是她亲手培养出来的。我妈“不劳而获”的诀窍就在于她特别愿意信任别人:她信任我是好孩子,我就真的做了好孩子;她信任我爸是顶天立地大丈夫,我爸就真的——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外面都顶天立地……
我16岁那年我爸得了胃癌,从医院到我家八九里地,我妈每天走回来都累得直打晃——我妈其实一直都很纤弱,那时候我就想我应该会骑自行车。
我悄悄地学会了骑车,想去医院接我妈,可大人们说:“不行,你还骑不稳呢。”我不服气,悄悄借了护士的自行车然后骑到我妈面前,当时我妈的面容虽然憔悴,但又惊又喜的表情依然像从前一样:“你什么时候学会了骑车?”我说:“刚学会。你敢不敢坐?”“那有什么不敢坐?”我妈说着,就跳上了车。我妈坐在我的车上真的很快乐,她一连声地说:“居然我女儿会骑车了,居然我女儿都能带我了!”我妈的话令我得意非凡,于是乐极生悲,手一抖把一歪,自行车就在笑声中应声倒地,在自行车倒下我也从车上跳下来的过程中,我妈始终稳坐后座直到同车一起倒在地上,其间既没有惊呼也没有尖叫。我伸手把她拉起来,我妈若无其事拍拍身上的土,又坐在了我的车上,然后我驮起我妈继续走。当我妈重新坐在我的车上时,我知道了我妈对我的那份铁了心的信任和依赖。
我爸去世以后,我跟我妈一起度过了最难过的日子,那时候,我妈在我心里就像是我的一个最亲密也最柔弱的女友。直到有一天我妈对我说:“你说我还结不结婚?”我说:“你当然应该结婚。”于是,我妈就结婚了,从此又有了一份幸福的生活。我现在的老爸跟我妈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两个人和谐得没有人相信他们不是原配!
我妈有福,因为她总是相信她身边的每一个人,于是谁也不愿意辜负了她。因为她爱苛求别人,结果自己也轻松了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