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公元前4000年左右,中原夏桀时期——新石器时代——楼兰(西汉时期——东晋)
地点:楼兰
啊,楼兰。
啊,梦想的地方。
昔日繁华的楼兰,是古代西域文明的瑰宝。它扼住丝路交通的咽喉,彷徨在大汉王朝和匈奴之间,也是左右西域形势的一个焦点。
楼兰、楼兰,发生过多少绮丽故事和惨烈征战。难怪古人说不破楼兰终不还。
曹仲安想,既已身入古时西域,不到著名的楼兰看看,的确心有不甘。这句诗应该改为“不到楼兰终不还”,才符合此时此刻他的心境。
是呀!既已深入历史中的西域,岂有不到楼兰之理!
不过此时此刻拜访楼兰,绝非全然出自思古之幽情,而是自己身负重任,研究探讨古往今来全球气候环境演变的一环。如此就得把握一个全过程。和时间帷幕外面的卢孟雄相互配合,从带“ed”的过去,到带“ing”的现在,把它看个透彻。只差一个加“will be”的未来式,就能完成卢孟雄设计的“过去、现在、未来”的全面比较考察了。
“喂,老卢,我去楼兰了。”
卢孟雄在那边回答:“好的,我也去!”
末了,他又加一句:“注意那个古城边的罗布泊的变化,最好掌握全过程,多拍摄一些录像。无论任何东西,都是珍贵的资料。”
既然是全过程,曹仲安就没有必要把时间固定在某一个时间段了。他随手一揿按钮,立时就进入一个异样的天地。
啊呀,他一下子惊呆了。
这是想象中的楼兰景象吗?
哪有碧波荡漾的罗布泊,也没有一丝半点文明的痕迹。
眼前一派黄沙漫漫,使他怀疑是不是走错了地方。反复仔细观察,才发现面前有一个巨大洼地,好似干涸的湖盆。
仔细检验空间定位仪。这里的确是北纬44°30′27″,东经90°31′06″。位置没有错呀!怎么会是这副模样?
再看时间定位仪,这是3600年前。相当于中原夏桀时期,远比西周、春秋战国和秦汉时期早得多。
空间位置没有错,错位的是时间。
既来之,则安之。落差巨大的变化,必然包含重要的原因。曹仲安定下心来,开始考虑着手调查。可是这里一派荒凉,人影也没有一个,不知该从何入手。
举目四望,干涸湖盆边,尽是连绵不断的沙丘,一时拿不定该往什么方向前进。他无意识顺手抓起一把黄沙,从指缝里慢慢撒落。突然一股风吹来,带着沙子吹往一个方向。他毫无目的,也就顺着那个方向缓步走去。
也许是冥冥中神灵的指引,他刚刚翻越过一个低矮的沙丘,往前走了不远,只见前面沙荒地里忽然露出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摆放在无水的湖边,非常突出显眼。
曹仲安感兴趣走过去,随意抬头一看,不由十分惊奇。
咦,这是什么?
斑驳的石面上,布满一条条深深浅浅、模糊不清的刻痕。
这不是风、不是水,也不是任何自然力量剥蚀的,显然是人为的刻划。
是不是古时的碑刻?记载某位古代贤王的不朽功绩,或者干脆就是一块墓志铭。
不,都不是的。
岂不宛如摩崖石刻。
他再定睛一看,不由一下子惊呆了。
啊呀!想不到竟是一幅动物速写画。其中有牛、马、羊、鹿,活泼可爱的小兔子。唯独没有沙漠特有的骆驼。值得特别注意的,除了这些常见的陆地动物,还有一些龟鳖和大鱼,显示出特殊的水生环境。其数量之多,超过了那些牛、马、羊、鹿。牛、马、羊、鹿除奔跑跳跃,又多做低头饮水状,更加衬托出这里有一个触摸可及的水世界。一只只栩栩如生,显得活灵灵的,不愧为古时杰作。
喔,这岂不有些像是著名的撒哈拉石刻么?
考古学家在撒哈拉大沙漠中心,发现了一些不同时期的特殊石刻图画。公元前7000年的河马、长颈鹿;公元前4000年的放牧、舞蹈、祈祷活动;公元前1000年左右,战马和马车的图画,附近还挖掘出了马的骨骼;直到公元4世纪左右,才出现了骆驼的画面。这些历史图画的变化,清楚地表明一个事实:撒哈拉原本是一片环境良好的乐土,只是到了公元4世纪,才逐渐变成大沙漠。
撒哈拉石刻如此,眼前的楼兰石刻岂不也是一样的?只不过撒哈拉石刻成片分布,这里仅仅是一个不成规模的孤独石块而已。表明在这三千多年前的沙漠时代之前,必定还有一个水域宽广、温暖潮湿的阶段。
那应该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原始牧歌时代。
他的判断是有根据的。
因为图画中统统都是活泼自如的动物形象,手法十分古朴。也有一些巨大动物倒卧在地上,身上带有箭头或矛尖刺伤的痕迹,却并无更多人物形象。他熟知远古时期狩猎活动规律。猎队在出发之前,为了保证顺利,也祈求猎物原谅,赐与皮毛肉体,往往都由巫师主持,举行一场别开生面的祈祷仪式。猎手在巫师指导下,围绕巨兽图画且歌且舞,纷纷用长矛、弓箭,刺向画面猎物,涂抹赤铁矿粉末,代表流出的血液。这次狩猎就会丰收归来了。仅仅凭着这一点,就可以断定是史前时期的图画作品。倘若有任何文明历史的影子,必定留有其他印记,与这种画面结构不一样。
不,并不完全如此。
他拭净石面尘沙,耐心观察石面,忽然发现一个有趣现象。一串模糊不清的文字,题写在不显眼处,且还叠盖在一个动物石刻身上。由此判断,这块画面石至少经历了两个不同时期,各自代表一个时代。
他认出了,这是古代楼兰使用的佉卢文,是一种十分罕见的文字。简单一行字记述道:“公主出西门,观海于此。”
请注意,这段铭文所叙述的是一个公主,自然就有王国体制,和原始社会大不相同。
再请特别注意,文中叙述公主所观是“海”,位于王城西门外。岂不表明自从那原始猎人猎兽捕鱼以后许多年,这里一片水域依旧十分宽阔,具有“海”的模样。不言而喻,这就是此次曹仲安进入历史,所欲探明的对象了。
曹仲安激动起来,决心揭开这个双重时间的秘密。
第一步,追查那个原始狩猎画面的来由。
他打定了主意,连忙启动时间转换装置。随着耳畔呼呼风声,沿着看不见的时间流,快速追索那个石刻的来历。
风声消停了,时间流嘎然而止。他晕头转向的,被抛在一个陌生的时代。
眼前还是这一片地形骨架,很容易就找到了这块奇异的石头。可是风光已经大变,和起初所见大不相同。
这幅原野图画的基色,从难看的土黄,变成了浸透了生命基因的绿色,处处青翠欲滴。碧绿原野中间,忽然涌现出一个碧波荡漾的大湖。
他心中明白,这就是古时的罗布泊。
不,还应该加一个确切的前缀词。这不是别的时刻,而是青春时代的罗布泊。
啊,岂不像是杜甫笔下,“乾坤日夜浮”的洞庭湖?
《水经注》描述:“湖水广圆五百余里,日月出没于其中”,也不过就是这样的景象。
这不是一般的湖,简直就是“海”!古时所谓“四海”,东海、南海、北海俱在,那神秘难寻的西海,莫非就是这里?
关于西海,有青海湖、居延海等种种观点。濒临西域沙漠之罗布泊,也是一种说法。
曹仲安迷醉了,也醒悟了。这样的天地下,浮现如此大湖并不稀奇。
终于解开了他心中的谜,亲眼目睹了那个石刻产生的基础和刻凿的过程。
放眼一看,原野上布满一群群牛羊和野马。有的放蹄奔驰,有的聚集在湖边饮水,活像就是从那个石刻上走下来的。一个身披兽皮的汉子,脚下放着一根长矛,正手握着青铜工具,聚精会神地雕刻。抬头看见曹仲安走来,不由警惕地放下工具,下意识拾起地上的武器,喉头发出威胁吼声。直到见曹仲安两手空空,面露笑容毫无敌意,才慢慢放下武器,慢慢站起身子,目视他一步步走过来。
原始人的情绪很容易化解,他的面孔上渐渐展露出一丝笑意,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友善招呼。
“啊呵!”
曹仲安不懂他的话,只好用和缓的肢体语言,表达自己心中的意思。看来古今义理相通,取得了他的信任,曹仲安与他简单沟通后,抓紧机会咔嚓咔嚓拍了许多照片。以身后浩瀚无边的罗布泊为背景,留下一组罗布泊珍贵的原始时期写真。
从时间定位仪,确定了这是六七千年前,一个被遗忘的神秘时期,和先前进入的夏桀时期有明显差别,但是古史并无记载。不消说,这就和西域传说的塔里木文明相当,是上古时期最温暖潮湿的绿色时代。
啊,那岂不是上古神农时期和《圣经》中的伊甸园,令人追慕的“黄金时代”吗?
啊,那岂不是传说中的神农时期么?不仅在中原,在这遥远的西域也有充分体现。
啊,那岂不是和风细雨下,普天下新石器农业文明井喷,涌现了南方河姆渡、北方仰韶文明的灿烂时代么?
神话透露了珍贵的科学信息,出土文物证实了远古的梦境。如今自己身临其境,真是说不出的兴奋。
这可是了不起的发现,他连忙将这里所见所闻,通知时间帷幕外的卢孟雄。
卢孟雄也非常激动。在曹仲安的指示下,很快找到了那个地方,却没有见着有图画的石块。
他问曹仲安:“你测量的位置准确吗?”
曹仲安回答:“我反复验证了两三次,绝对没有错。”
这可奇怪了,那样大的石头难道会飞了不成。总不会被雷劈碎了,战乱中成为什么外来入侵者的战利品,或者落入后世盗宝者的手中?
要不,就是在环境变化过程中,被移动的沙丘压埋在下面了。看来这最有可能,可是茫茫沙海中,怎么确定在哪一座沙丘下面呢?当年彭加木的遗体也无法寻找,更加莫说小小一块石头了。
卢孟雄无奈地说:“先别管它,你接着报告楼兰地方的变化吧。”
前面已经说过,这是一个带有双重时代图画与铭文的石块。曹仲安解开了其中第一个原始时期动物图像之谜,挥手告别了古罗布泊人,飞快启动了时间程序,继续追索楼兰的历史。这一次目的非常清楚,继续寻觅石面上那一段佉卢文记述,那个视察西海风光的楼兰公主之谜。
根据他的计算,那一段时间流应该和中原西汉时期相应。
他毫不费力就进入了相当于西汉的时间层,寻找同时异地的西域楼兰古城。
从身负的任务而言,他所关心的自然首先是当时罗布泊环境的变化。但是作为历史学家,却又对那块石头上的铭文中,泄露的神秘公主信息感到莫大兴趣,一心一意想借此机会找到她,一睹芳容为快。
借助时间定位仪的帮助,他进入了指定的时间层次,沿着苍茫大地逐渐向西搜索移动。不多时,一座雄伟的城池立时呈现在眼前。这就是他所欲捕捉的目标楼兰了。司马迁《史记》中所云“楼兰,姑师邑有城郭,临盐泽”,说的就是它。不过,当时它还有另一个响亮的名字,又称为鄯善,乃是古时西域丝路上一个大国。《汉书·西域传》所说,“户千五百七十,口四万四千一百”,古鄯善国王都扦泥城。鄯善是著名的“城廓之国”。如今亲眼目睹,城高湖阔,形势与众不同,真是名不虚传。
曹仲安来到城边,走进熙熙攘攘的人群。这里是西域丝路名城,见惯了四面八方各色客商,对他异样装束倒也不感意外,全未将他另眼看待。当下就有热情店小二前来讯问,是否需要住店进餐。曹仲安也要借此打探消息,当即住进路边一家客店。安顿好了,就与这店小二攀谈,打探消息。
那店小二说:“客官所要打听公主,乃是当今王上仅有这个宝贝独生女儿,视如掌上明珠。由于自视孤高,至今尚未婚配。虽然有远近许多王子前来提亲,情愿以此缔结两国友好,永不言战。王上倒也动心,只是公主自己不肯,定要觅求一个见高识远人士,方允下嫁,作为永世之好。由于一时未遂心意,于是寄托自然,时常奔驰原野,爱好周围环境,探寻时光演变秘密。特别关注城畔这个大湖,视为巩固王国之根基。见识远远超越朝中群臣,所以王上有意在百年后,将江山托付与公主。人尽皆知,这也是慎重选择驸马,以及看中了这个福国宝地,求婚者络绎不绝的重要原因。”
这个知情知趣的店小二末了笑嘻嘻地说:“我看客官气宇轩昂,言吐不凡,定是远方异人。莫不也去面见公主,倘若说得投机,能够缔结姻缘也说不定。到时候,小人也能攀龙附凤有所进步了。”
这一番什么招亲的话,曹仲安自然没有听进心里。可是得知这位公主不爱女红,却特别慧眼关注环境,倒也十分难得。计议已定,就看怎么面见公主。一般公主金枝玉叶,总是居住深宫,不与外界相通。要想会见,比登天还难。不知这位楼兰公主怎么样,可否有机会见面。
店小二说:“要见公主也不难。她忧虑国事,喜欢自然。从不禁闭宫中,常常轻骑简从外出视察。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城边这个大湖。您只要在那里守候,自然就有见面机会了。”
曹仲安越听他说,越觉得这是一个旷古未有之奇女子,更加增添了会面的决心。于是在城中草草走一圈,了解这里情况后,就出城来到湖边专心等候。
那店小二说得不错,等不多时,果然看见城内出来一支队伍。十几个女兵簇拥着一个英姿飒爽、骑装打扮的丽人,纵马飞驰来到湖边。想来就是公主本人了。
曹仲安瞅准机会,正要上前施礼参见。公主背后两个女兵就策马挡在前面,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怎敢挡住公主道路?是否也是无聊求婚者,公主没有时间和你理论。”
曹仲安说:“我自远方来,想面见公主,有要事请教。”
那两个女兵还要阻挡,公主在马上看清楚了,举手挥开她们,自己策马上前,好奇地问道:“看你像是汉人,却不是汉家服饰。到底从哪里来?有什么事情要对我说?”
曹仲安担心说出未来时代,她不理解,便含糊其词言道:“公主不要管我从何处来。我到这里是为了面前这个大湖和贵国命运,想与公主交换意见。”
公主一听这话,立刻来了精神,感兴趣地问道:“依你说,这个大湖怎么影响我国命运?”
曹仲安不动声色道:“湖兴,楼兰兴。湖亡,楼兰亡。这就是我要说的话。”
接着仔细分析阐述了楼兰与罗布泊依赖关系。尽管考虑天机不可泄露,未曾向其叙述由于气候环境变化,致使供水不足,兴旺一时之楼兰,终于和罗布泊一起消亡在荒沙之间,成为千古一声深深叹息。后来有人在这里发现一具穿着艳丽的少女干尸,传为“楼兰公主”,不知是否就是面前的她。却层层剥析环境与楼兰富甲西域各国,光鲜一时之因果关系。指出二者兴亡关系密切,必须注意切实保护环境等等重要事宜。
公主低头蹙眉细细听了,更加关切这番谈话,不由叹息说:“众多前来求见我者,无一例外均是求婚。其实是贪图国家富饶,享乐终生而来。谋富、谋乐、谋我、谋国,唯独不知国家隐忧多多。不知我国表面光鲜,其实隐患很多。我国位处西域丝路中间,介于大汉、匈奴两大强敌之间,不得不两面献媚敷衍,求得一线生路。如蹑虎尾,如履春冰,好像是玩命走钢丝。此中苦楚委屈,难以一言而尽。再者,国家命脉在于面前这个大湖兴废,不过悬于一线,苟且生机而已。一旦大汉、匈奴之间关系失衡,即会立时覆巢,无一完卵可存。更加恐惧是沙漠中这个大湖,倘若一旦沙进湖退,断绝水源,就立时像干涸池鱼无一能免。可惜众人醉生梦死,不知危难迫在眉睫。所以我日夜焦虑,犹如头悬利剑,食不甘味,寝不安席,惶惶不可终日。于是以征婚为名,广求知天命之贤士,共同治国、治理环境,维护小国永葆安康。可惜来者昏昏,无一真知灼见。所以心中忧闷难以排解,此中委屈,先生定能洞悉。”
公主说完这番话,才抬起头来,上下仔细打量面前的曹仲安,脸颊不由羞红。曹仲安是何等聪明人,如何不知道其内心变化,却假装不知,把话题只引向罗布泊周围环境情况。二人并肩在湖畔徘徊良久,公主得到许多启示,曹仲安也得到大量资料,知晓楼兰古国如何因罗布泊而兴。过去无知砍伐破坏了多少林木,以致情况逐渐危急的种种现象,均是历史书所未有的珍贵材料,真是不虚此行,对面前这个公主十分敬佩。公主也从谈话中更加了解曹仲安,真是与众不同,面庞上红晕逐渐扩大,芳心怦动不能自已。身边女兵也看出来,相互递一个眼色退后一步,让他们二人走在前面更加亲昵,诉说心中话语。
往下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是啊,往下还有什么可以再多说的吗?
公主含情脉脉,已经满面通红,再也无法自持,忽然转身仰起面孔要吐露隐藏心中的情意。
想不到两千年前竟有如此奇女子。不消说,此时此刻曹仲安也心旌摇荡,几乎难以自持,简直想把她带回23世纪。可惜一件时间飞行衣无法遮裹两人,弄不好中途坠落,不知会落到唐宋,还是元明清,一起成为万劫不复之历史化石。不仅自身毁灭,也无法完成此番进入历史,挽救未来所担负的重要任务了。
他隐忍住了,假装不知公主心意,立时模仿古人,双手作揖辞别道:“多谢公主美意,受惠不浅。就此告别,后会有期。”披上飞行衣,揿一下时间按钮,立时就消失了踪影。
他心中明白,所说的那后会是什么?就是流沙滚滚荒废楼兰古国遗址,那一具美丽的少女干尸,简直不能和面前这位多才多智、如花似玉的公主联系在一起。
一阵风过后,撇下公主和身后女兵们站在湖边惊愕失色,抬头仰望虚空怅惘不已……
曹仲安去了。这一去,又去哪里?
不,他没有离开这个地方,只不过悄悄转换时间按钮,往后变了一个时间,想看看几百年后,这里会演变成何等模样。
他进入的时间层次,不过往后拨动了几百年,想不到竟风光大变,不再是碧波荡漾、春风温暖。原来湖泊处只留下一个干涸湖盆,也没有了繁华的楼兰古城的影子。更加甭提先前那个多情公主和随行一队英姿飒爽的女兵了。
这时,眼前是一派荒凉,人影也没有一个,无法问询情况,不知该从何入手。
难道真的没有人迹吗?
也不是的。
也许是冥冥中神灵的指引,他刚刚翻越过一个低矮的沙丘,往前走了不远,就听见远远传来一阵叮当作响的驼铃声。
这不是耳畔的幻音。寂静的沙漠里,除了偶尔吹刮起的一阵阵风,没有任何声音。可以出现海市蜃楼,却绝对不可能有什么幻音。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听得越来越清楚。
曹仲安想,莫非是一个路过的骆驼队?
可是再仔细一听,又不对了。从声音里辨明,只有一串清脆的铃声,并没有杂沓的音响。似乎是一头孤驼,而不是一个庞大的骆驼队。
咦,此时此地会有谁独自骑一匹骆驼,穿越这个号称“进去出不来”的大沙漠?
是一个逃亡者?
是一个独行侠?
还是一个覆灭的骆驼队,余下的九死一生的幸存者?
不管是谁,对同样孤身进入大漠的曹仲安来说,都是最好的相遇,总能多多少少提供一些有用的情况。
想到这里,他就毫不犹豫迎着声音的方向,快步登上一座沙丘,纵目朝远处一望。使他感到意外的,来者并非骆驼脚夫,也不是商人和军汉,竟是一个身披袈裟的和尚。那和尚满面风尘,见他也十分吃惊,走到跟前合掌问讯,各自通报姓名。令他更加惊奇的是,想不到这个和尚不是别人,竟是大名鼎鼎的东晋高僧法显。
曹仲安熟读过他写的《佛国记》,知道他此时正在穿越沙漠,向着遥远雪山后面印度进发的途中。
读古书,见古人,何其快哉!
曹仲安不由提起精神,法显大师也兴致勃勃。两人在荒凉沙丘上席地而坐,各自诉说所见情况。曹仲安自然不会透露自己真实身份,泄漏历史秘密,也没有告诉他适才遇见楼兰公主情形。只是说起这沙漠种种情况,极其凄楚荒凉。
那一夜,两人就在大漠垓心④露宿交谈了一夕。曹仲安得到许多第一手材料,法显大师也得知许多事情。两人相见恨晚,打起精神一直畅谈到东方发白。最后双双站起,依依话别。那一头骆驼就蹲伏在旁边,也好好歇息了一夜。
离别时,法显大师问他:“你孤身一人,没有坐骑,怎么走出沙漠?”
曹仲安微微一笑道:“大师不必过虑,我自有办法离开这里。”
他耐心等法显大师跨上了骆驼背脊,才展开时间飞行衣,紧紧裹住自己,道一声:“大师一路珍重。”转瞬就没有了影子。看得法显大师目瞪口呆,以为西天佛爷派遣罗汉前来指点,连忙仰面对空中致敬,更加坚定了取经信念,大大鼓舞了意志不提。
东晋法显大师时代如此,往后大唐玄奘大师也经过这条路到印度取经。他所见的只有一片黄沙,再无任何遗迹。所以在他亲自撰写的《大唐西域记》里,只有“从此东北行千余里,至纳缚波故国,即楼兰地”,短短两句话就交代了这里情况。显赫一时的楼兰古国早已不见踪影了。
随着时间发展,环境演变如斯,令人可叹可嗟。可这也是预料中的事情,历史发展就是这么一回事。曹仲安无暇顾及这些,进入虚空后定下神来,就与卢孟雄联系,总结楼兰地方历史演变过程。
两人仔细回忆,这一片地方大致经历了如下几个阶段。
六七千年前新石器时代,罗布泊水面广阔,原始部落就曾经涉足这里。
三四千年前青铜器时代,出现了最早的“国家”。
两千多年前,西汉时期,罗布泊还保持相当大的规模,楼兰古国繁荣一时,成为丝绸之路的咽喉,西域各国中最举足轻重的一个国家。大汉帝国、匈奴都不得不另眼相看,对其忌惮三分。然而忧患已经初露端倪,曹仲安遇见的那个楼兰公主忧心忡忡,就是此时此刻难得的一位有识者。
仔细分析当时西域历史,也可以说是大汉帝国、匈奴与楼兰之间的关系,分分合合,演绎了一段另样的“三国演义”。
以大汉帝国管辖时期来说,据古书记载,曾经在这里“设都护、置军候、开井渠、屯田积谷”,作为抗衡匈奴,稳固西部边疆的一颗棋子,十分注重对这里的管理。只是进入两晋、南北朝后,中原群雄割据,相互混战不休,无暇顾及西域偏远地方,楼兰才逐渐与中原失去联系。
不,不完全是中原王朝忘记了楼兰。对一个地处边远的小国来说,中原王朝忘记它,反倒是好事。楼兰之衰,关键不在于龙争虎斗,而是踞伏一旁,气候恶魔伸出的无情魔掌。
自从西汉极盛时期以后,这里气候环境就迅速变化,进入了竺可桢先生所称的东汉寒冷期,由此一直贯穿了整个南北朝。
以中原地方而言,三国时期曹操在铜雀台种植橘树,只开花,不结果,气候已经比汉武帝时期寒冷。后来魏国黄初六年(公元225年),其子曹丕在淮河广宁(今天的淮阴)阅兵,淮河忽然冻结,原本计划举行的水军演练不得不停止。南北朝时期,在南京覆舟山建立特殊的“冰房”,竺可桢先生认为是当地气温大大降低的表现。凡此等等,都足以说明这个阶段气候十分恶劣。与寒冷相俱,就是西部干旱极大发展。罗布泊彻底消失,楼兰古城也随之消亡了。那位多情多义、有见有识的楼兰公主担忧的池鱼之涸,也就这样无情印证了。
唉,你说,可惜不可惜?
曹仲安十分冷静地对卢孟雄说:“其实,何止楼兰一个地方,广大西部其他许多古城,也都在这个旱化过程中,先后一一消亡了。”
既已进入时间甬道,不能就这样回去。为了进一步证实这一切,也许还为了探寻那位曾经表露真实感情的多情公主,曹仲安与卢孟雄沟通了意见,打算沿着时间流返回,追索楼兰的消亡。
大致情况已经掌握了,再逆着时间流一段段搜索,他终于捕捉到了那一幕。
恐怖!
只有恐怖二字,才能准确表述当时的情景。
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情”,也没有什么“景”了。曹仲安从时间甬道里走出来,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也几乎站不住脚跟。
上下八方一派灰霾沉沉,耳畔满是呜呜怪响的狂风呼啸。伸手看不见五指,更加甭提远远近近的地物和人影了。
这是一场空前绝后的黑风暴,风力起码在12级以上,卷起的尘沙直冲云霄,地面景物完全变了形。
这一场风暴不知吹刮了多久。渐渐风定后,地面什么东西也没有了。繁盛的古城,络绎不绝的商队,统统消失了踪影,好像从来也没有存在过似的。
楼兰古城“失踪”了。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那位公主自然也不见了踪影。
塔里木河和塔克拉玛干大沙漠
里,昔日西域的许多古城,也在这
个时刻突然销声匿迹。
且不管后来学者们七嘴八舌的讨论,罗布泊消亡和孔雀河摆动有什么关系。这一场空前绝后的沙尘暴,摧毁了包括楼兰在内的许多西域古国,却是不争的事实。
由于曹仲安没法在历史中长时间停留,这场沙尘暴很可能延续了很长时间,应该说是一个特定的时间段。
曹仲安连忙检看时间定位仪,指针定格在东晋安帝义熙十一年、北魏拓拔嗣神瑞二年(公元415年)。
记住这一年!
这不是科学幻想小说,这是真实的历史。如果哪个科幻作家在这里胡说就掌嘴,这是有书为证的真实历史。不信,就去查史书吧。
曹仲安在古罗布泊边发现的那个刻满图像的石头,连影子也找不到了。
由于如今没有物证,谁都可以不相信,就当作是他一时目晕眼花的幻觉也可以。但是这一年的这场特大沙尘暴,却不能不信。
研究中国境内西域,乃至亚洲腹地古环境变迁,这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年份。
这是一个漫长的干旱化过程中,一个最突出的年份。由于沙漠扩大,尼雅、米兰、喀拉墩、尼壤城、可汗城、统万城等许多西部古城,一个个先后消亡,演绎了一段怵目惊心的历史。
噢,难怪东晋高僧法显到印度取经路过这里,在《佛国记》里留下一段怵目惊心的话:“上无飞鸟,下无走兽,遍及望目,唯以死人枯骨为标识耳。”
曹仲安问卢孟雄:“这个材料有用吗?”
卢孟雄激动地说:“肯定有重要意义。好好整理一下,往后慢慢研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