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出 见岳
(台上布江边风景,斜阳在树,一座官船抵岸,桅杆高悬大纛,随风飘卷,岸畔多官迎候,旗锣伞扇,簇列江干,炮声隆然中,小丑扶生公服登岸,小旦扶旦,贴携小生随介)(生四顾介)
“南吕引子”“一剪梅”画舫漓门日暮天,旧地如烟,旧事如烟,问津再到武陵源,好月重圆,好梦重圆!
俺两粤督陈绮便是,此次轻车简从,巡按西陲,一路舟行,不觉已抵省垣了,呀!别不多时秋树老,似曾相识晚山迎,(旦徘徊伤感介)呀!侬家邱丽玉,不想也有重到粤西的日子呵!
“后”轻别家山十五年,云树依然,江水依然,思亲一念泪如泉,已断前缘,还续前缘!
(众官排班打恭介)舆马已便,恭迎大帅前赴行台,(生点头上轿,旦、小旦、小生先后登车,小丑跨马随介)(卤簿鸣锣开道介)(舞台旋转)
(台上饰行署公廨,生便服上)俺巡按粤西,到省十余天,那这行香放告,省狱观风,种种官样文章,算都做过了,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昨天才遣材官,前往西山,细细探访邱府现状,今日得了确实回报,理须转达夫人知道者,来呵!(小丑上应介)(生)请夫人!(小丑应声下)(旦淡妆上)(小旦笑容携小生随介)(旦)呀!夫君何事见召?(生笑让坐介)呀!夫人,昨日遣赴西山的材官回来了,据他探访邱府情状,颇为详细呵!(旦喜介)到底如何?便乞赐教,(生笑介)第一喜信,便是岳父母都健在呵!
“不是路”并茂椿萱,富拥铜山赛地仙!(旦喜以手加额介)谢天地!愁眉展,双亲有幸尚齐全。
(生笑介)夫人勿遽开心呀!还有美中不足哩!(旦惊讶介)是何美中不足呀?莫是有什么意外事故吗?(生点头介)怎么没有呢!
奈迍邅弟兄却入疯人院,狼藉了如花两少年!
(旦变色介)哎呵!侬家两个哥哥,虽没甚才干,但伺奉两老确有孝心,也算是保家肖子,何竟坠此恶劫呢?
真乖蹇,寒门叠遘膏肓变,教人心颤,教人心颤。
呀,夫君,此外还有什么消息呢?(生)闻说当年还有个婢女,年已及笄,不肯过渡,十八岁上麻疯毒发,也被岳父母驱入病院了,(旦惊介)这个婢女,必是嫣红无疑了,(生惊讶介)哦,就是嫣红么?俺当年见过的是个波俏丫头呵!
“前腔”我亦呼冤,诗婢泥中剧可怜。
(旦叹介)嫣红颇晓诗书,深明节义,若论他的生性,比侬家更为执拗哩!(生笑介)强将手下无弱兵,居然婢学夫人,真是难得呀!(旦)霉毒蔓延,何时得了,可惜又蹧跶了一个佳婢哩!
难逃免,火坑劫尽一池莲。
(生笑介)咱们既已到此,愁他则甚?
慢忧煎,卿卿既已邀天眷,想鸡犬淮南亦可仙。
咱们家里余存蛇酒尚多,俺立遣材官星夜入淮取来,把两主一婢,索性医好,岂不甚妙!(旦)取药不难,但是爹娘等久沾积习,顽锢性成,总以为一染麻疯,万无生理,那已患麻疯的人,个个自知不救,个个都是怕死,纵使良药在前,视同鸩毒,岂肯便服!除非侬家现身说法,方能相信,只是侬家当年被逐出门,今日赧颜回里,要想面谒爹娘,传见乡族,颇费踌蹰呀!
羞相见,谁识我这娇娥会向轮回转,何由露面,何由露面?
(小旦笑介)夫人要见爹娘,容易之至,相公何不传请岳老爷前来,先在行署相见后,次日夫人即可从容归省,岂不光明正大么?(生抚掌笑介)妙极,妙极!便是这般行办罢!(旦点头介)(生喊介)来!(小丑上应介)(生)速召材官,飞速前往西山邱府,传请邱子木老爷来署者,(小丑应声下)(小旦抚小生背笑介)呀,阿哥,你的外大父快到了,准备拜谒,索他厚厚一封见面礼波!(小生笑介)妙呵,妙呵!呀,爹娘,俺索得到外祖赏封时,俺一文都不要,统把给爹爹开办医院罢!(旦笑介)你别喜欢,恐怕一文都索不到哩!(众笑介)(旦)侬家还有公忙未了,暂且告退,父亲到时,通报一声者,(生点头介)(旦携小生下)(小旦随下)
(小丑上报介)启相公,邱府姻老爷传到了,在外候见哩!(生)速请速请!(小丑下引外上)(生笑迎介)(外望见震慑下跪介)不知帅节遥临,小民有失瞻仰!(生大笑扶外起介)呀,岳父太谦卑了,(让坐介)(外不敢坐介)大帅在上,小民何敢抗礼!(生)快不要这般称呼,咱们原是翁婿呵!(强外坐介)(外坐定,生笑介)呀,岳父呵!
“香柳娘”怅违颜有年,怅违颜有年,翁翁还健,红光溢满陶朱面。
(外)承蒙樾荫,贱躯粗适,(生)咱们翁婿契阔十几年了,俺自从拜别之后,很想再仰德徽,辗转至今,未克如愿,岳父休怪呵!
奈微官纠缠,奈微官纠缠,梦与粤云连,身为京尘恋。
(外)不敢,不敢!(生)岳母大人谅必纳福?(外)叨庇还好!(生唱)
喜北堂寿延,喜北堂寿延,更渴思双凤齐肩,翩跹堪羡。
呀,岳父,两位舅兄,今日何以不来呢?(外嗫嚅良久介)顽儿等适不在家,深劳厪念,(生笑介)未知小姐别后如何?俺迎迓来迟,抱歉之至。
“前腔”嘱璇闺女娟,嘱璇闺女娟,淡妆宜面,兰舆夙驾迎仙眷。
(外惊战介)呀,小小姐吗?老老帅不不要提起呵!(生作惊讶介)却是何故呢?(外作掩泪假哭介)呀,不不幸小小姐亡亡故已多年了,(生故作惊怪介)哎呵,怎么死已久了么?害什么病死呀?(外哭介)是心心痛死死了呀!(生掩面哭介)哎呵,俺这般没福呀!
恨白头寡缘,恨白头寡缘,冷扇未曾捐,埋镜先遗怨。
小姐既已亡故,死者不可复生,岳父也不必过于伤悲了,俺想起来,还记得当年代俺做媒妁的那个姨翁呀,他还在没有呢?
想司空惯见,想司空惯见,安得他挥尘谈天,掀髯雄辩。
(外止哭介)呀,司空浑吗?老帅未来时,他还健在,不晓得前几天却因何故失足坠涧死了,(生)哎,可怜可怜!谁知访旧半为鬼,始信吾生亦有涯,呀,岳父呵!俺此番亲巡桂省,本意接回小姐,不料小姐早已病殁,俺未免空走一荡了,只是小姐既死,结发恩情,难以恝置,灵柩殡在何所,当即见示。
“懒画眉”珠沉玉碎痛何言,贫贱夫妻最孽冤,我便要乞骸归葬择牛眠,廨堂打扫营斋奠,须知道十万于今有俸钱。
(外惊抖半晌应答不出介)哎呵,不瞒老老帅说,敝处风俗,火火葬居多,小女灵柩焚化已久了,(生笑介)呵,岳父,既已焚化,即作罢论波!俺也不瞒你老人家说,令爱死了也好,俺陈绮也算是一个薄情郎呵!
“前腔”男儿情爱本难专,弃旧怜新性使然,却幸我衙斋携眷美如仙,衬了凤冠翟茀真娇倩,你老呵,索认个姻亲见这续弦。
俺这里已有个现成的夫人,岳父不是外人,请你见一见,也不枉你老人家来署一荡呵!(外惶恐介)呀,老帅,不敢不敢!(小丑上报介)启相公,夫人出来了,(外仓皇退避介)(生紧拖外袖,不听避介)
(旦艳妆华服上)(小旦携小生同上)(外低头不敢视介)(旦叫介)哎呵,爹爹!(泪随声坠介)(小旦铺毡在地,旦向外拜介)(外惊慌急跪介)(生急扶外起介)呀,岳父呵,你瞧一瞧波,这位夫人不是你的亲生小姐吗?(旦)哎呵,爹爹,怎地善忘!女儿非他,便是丽玉呀!爹爹瞧波!(外惊举眼瞧介)哎呵,我不相信呵!怎么夫人你便是丽玉女儿呢?(再瞧介)呀!不错呵,真个丽玉女儿呀!哎呵,女儿,你还在人世吗?(哭介)(旦)呀!爹爹,女儿并未曾死呀!(外)呀,女儿,我记得当初,你不是患了麻疯,送入病院吗?你的病怎地脱体呢?你怎地得到淮南呢?我今日好像坠着五里雾中,好不明白呀?(生笑介)岳父不要忙呀,坐定慢慢说波!(外坐定,生旦陪坐介)(外)呀!女儿快些见告罢!(旦)呀!爹爹呵,女儿别后,一言难尽,今日父女重逢,真如梦寐,侬家且把入淮脱癞的缘由,简单说几句罢!
“一枝花”自抛父母恩,饱受伧奴践,悬梁惊侠鬼,引路仗飞仙。
(外)哎呵,这几句好像神庙籤诗,好难索解呀!这伧奴咧,侠鬼咧,飞仙咧,到底说谁呢?(生笑介)待俺来解罢!这伧奴便是病院院主,侠鬼飞仙,就是俺的阿舅黄海客呵!(外停思良久介)是呵!难道令舅也不曾死么?(生)谁说他不曾死呀?奇在他死后却会显灵,与寻常死鬼不同,所以猜他是飞仙哩!当时令爱陷身病院,叠遭院主凌虐,愤不欲生,投缳自尽,感动俺的阿舅,救他出险,一路指引来淮呀!(外)哦,我明白了,原来有这般奇遇呵!但是这里距淮南千余里,不是旦暮可到呀!难道女儿也会平空飞去吗?(旦)呀!爹爹,女儿凡胎俗骨,怎的会飞?想起当初,路上奔波,好不辛苦也!
沦落经年,行乞过湘水,悲歌绕楚天!
(外坠泪介)呀!女儿,难为你哩!(旦)到淮之后,幸亏翁翁格外优待,下榻养疴,这时节着实难为夫君,到处寻药求医,(指小旦介)这位二夫人,他当时还是侍婢呵,难为他不怕传染,衣不解带,昼夜贴身服伺哩!(外起敬介)哦,原来如此!是何处医家,会医你的剧疾呢?(旦摇头介)谁想女儿的病,医药全没有用,病愈却出人意外哩!
觅良医扁鹊喧阗,送妙药灵蛇出现。
(外)怎么灵蛇送药?俺又不明白了,(生)不瞒岳父说,寒舍逼近禹迹山,山中旧有千年巨蟒,合是令爱病当脱体,这蟒忽然入舍盗酒,醉坠瓮中淹毙,令爱掬酒饮洗,十余日间,剧疾全消,岳父呵!你想奇妙不奇妙呢?(外大喜以手加额介)谢天地呀!女儿呵,从古以来,麻疯会愈,算只有你一个人了,(低头作思介)呀!女儿呵,你只为当初一念不忍害人,竟能感召神鬼扶持,龙蛇奔走,种了好因,收得异果,如今洪福惊人,夫荣妻贵,可敬可羡,俺想起当初,对待你俩夫妻们,般般不合理,俺这里愧汗浃背,百不自安,未知你俩可能见恕呀?(生大笑介)岳父,前事休提罢!咱们俩丝毫不会介意呵!(小生近前拜见介)呀!外祖呵,请认认甥孙陈小琴波!(外扶小生起介)呀!这个便是我嫡亲的甥孙少吗?哎呵,真似羊脂玉琢的一般!今年几岁了?(小生)俺十岁了,(外探怀出银封介)呀,俺的甥孙少呵,外祖没甚赠送,这里千两纸币,给你买书读波,(小生含笑叩谢介)长者赐,少者贱者不敢辞,甥孙简直拜领了!(生微呵介)呀!童年便学爱钱,将来怎了?(小生笑介)呀!爹爹,你不是要开医院吗?俺买书用不着这银子,就代外祖做点好事罢,(众笑介)(外)呀!女儿呵,俺急欲回家,报这喜信给你母亲知道者!(向生介)鄙意还恳帅节,诘朝带同小女,光临草舍,未审钧意如何?(生旦应诺介)(外鞠躬告退下)(舞台旋转)
(生乘马,旦、小旦等各坐车,旗锣伞扇呵道上,绕场下)(台上铺设富丽,舆马到门介)(杂扮阍者奴仆匍匐蛇行,不敢仰视介)(生下马见众仆笑介)呀,奇极了,你们不必这般恐怕呀!难道不认得我么?
“梁州第七”迎卤簿兢兢战战,呼伺候诺诺连连,后恭前倨人情变!
(旦,小旦等各下车介)(小旦携小生入介)(杂跪拜介)(旦四顾感伤介)泪痕界面,蓦睹家门,春光入梦,重返庭轩,见家奴屈膝堪怜,累慈闱望眼成穿,(老旦扮马氏上,两贴扶介)(老旦作惊惶状,远立睇视介)(旦望见老旦,急趋前牵袖哭拜介)哎呵!娘呵!
忽地里牵衣恸哭涕涟涟,欲吐尽千言万语喉咙咽。
(老旦惶急扶旦起介)哎呵!我的儿呵!娘害你受苦了,都是娘的罪过呀!我儿休要记怀波!(生趋前作礼介)呀!岳母,小婿久别慈颜了,(老旦惊战介)呀!贤贤婿呵,老身罪恶千端,贤婿官尊量大,统乞包涵罢!(生笑介)岳母言重,小婿还感激岳母不小哩,怎敢埋怨?若说起令爱呵,可知是玉环再世化婵娟,成就了如花美眷,亏得你当年呵,钢刀割爱恩非浅。
(老旦掩面惭愧介)呀!贤婿呵,你俩今天莫是前来问罪吗?(生笑介)岂敢岂敢!岳母请放心波!俺今日呵,再登堂非报怨,无非是饮水思源,感谢苍天!
(小旦引小生拜见老旦介)(老旦)哎呵,这位便是二夫人吗?这位便是甥孙少吗?哎呵,真是明珠白璧,把我老眼都看花了!
(杂上排列筵席,外上招待介)(请生旦等各上坐介)(外老旦陪坐介)(两贴行酒介)(老旦)呀,女儿呵,你俩夫妻们,一向经历的景况,你的爹爹都告诉老身知道了,你俩万福骈臻,令人敬仰,只是咱们家里,自你去后,百不如意,如何是好?(生)请问岳母,何事不如意呢?(外叹介)不瞒贤婿,昨天俺不敢告明,俺两个顽儿,不幸染了麻疯,陷身病院了,(生)向闻此疾独钟于女子,怎的男子也会发作呢?(外)不要说起哩!他们三朋四友,引他游耍花街柳巷,才过了此疾呀!(生笑介)哦,原来如此!
“骂玉郎”这是脂坡小受风流谴。
岳父不必焦虑呵!咱们家里,现存着专门医治麻疯的药剂哩,待俺立遣材官入淮取去罢。
有佳酿胜甘泉,管保他搜肠换骨除疮癣!
(外)哦,就是昨天所说的蛇酒吗?妙极妙极!女儿既会脱体,可见此药灵妙无匹了!(老旦)可惜此药所剩有限,若有多余,还可施舍别人哩!(旦)娘呵!咱们俩研究起来,此药还可仿制,向闻这里内山,蛇蟒丛生,若能多雇蛇人,入山搜捕,制为药酒,虽不及咱们的蛇酒好,谅必抵得一半功效呵!(老旦喜介)如果这般,岂不甚好!(旦指生介)
他还要呵,立大愿罄私囊,展大慈罗妙药,发大舍开医院!
(外喜介)怪不得昨天甥孙少说的,要开什么医院呵!贤婿既有此愿,俺想你做了历任清官,私囊也有限得很,不如待俺出力捐输,以赎前愆罢!(老旦)莫说出力,便是要咱们破产,建此功德,老身也是欢喜哩!(生起谢介)难得岳父母为乡闾造福呀!(旦)呀!娘呵,当年侍女嫣红那里去呀?(老旦叹介)呀!不要说起哩!他也学你拗癖,发了麻疯,入院多年了,(旦掩泪悲介)(生)这个婢女,俺却认得哩!
“感皇恩”一朵红莲,我见犹怜,难为他守坚贞,标节操坠泥渊,西江有水,急救枯鳣!
(小旦笑介)呀!相公常赞嫣红,可惜俺甘蕉没缘得见,怎地见他一面也好!(老旦笑介)这婢女生的却好,贤婿眼力确也不差,可惜他十八岁上得病入院,如今十载,大约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了,虽有妙药,恐难起死回生哩!(生笑介)天佑善人,当有奇验,(老旦笑介)如果医治得痊,他年纪虽大,还是处子,只是怕他没有这三夫人的福气哩!(生大笑介)岳母不要误会波!俺一妻一妾,已为过分,还想画蛇添足吗?俺想嫣红的病,幸能治疗,便取配家僮侍墨,岂不甚好!(旦笑介)不错呵,确是一对天然配偶呀!
愿毒瘴水销磨,祝情人成眷属,便喜笑上眉巅!
(老旦笑介)女儿呵,记得当年引你入院的尼僧智圆吗?(旦)呀!他么!记却记得,他现在怎么样了?(外笑介)这个老狐狸,提他作甚?他不守清规,招引恶少,也自染了麻疯了,(老旦)他虽不好,咱们念他旧相识,也给他医治罢!(旦作色介)娘呵,这种下流东西,还有闲情管他吗?
“采茶歌”真惹厌,莫哀怜,将佛土,作花天,分明是自投牢狱自腥膻!
(生笑介)夫人呵,你既誓愿扫荡此毒,无使留遗,何在这一个呢?
这叫做佛说众生原一体,何妨米汁赐逃禅!
(旦笑介)夫君说得是呵!慈善事业,原是无分良否,侬家未免掂斤播两了,(外)敝处数百年来,毒气缠绵不了,难得贤婿到此,建此惊人事业,想是此地生灵,灾厄将满了,(生旦同笑介)只望如此便好!
“尾声”(生旦合)瓶中甘露能如愿,要蘸上杨枝洒大千,伫看那黑雾乌云成雪片。
(小丑执帖上)启相公,抚台大人有事相请呀!(生起辞介)岳父母,小婿公忙,未克长谈,改日再来领教,夫人们不妨在此盘桓数日罢!(众起送介)(生下)(小丑随介)(幕闭)
第三十出 医疯
(贴旦淡妆雅服上)一味红愁绿懊,拼个天荒地老,苦雨复凄风,黯黯度将昏晓,颠倒颠倒,忽地置身瑶岛,呀!列位们,久违了,俺嫣红便是,俺自幼原是邱府丽玉小姐贴身的侍儿,素蒙小姐钟爱,当日纱窗捧镜,绮阁学诗,竹里烹茶,花间秉烛,回想前尘如昨,不识忧亦不识愁,可怜浩劫无情,先及主而次及婢,钗环队里,阿侬也作恨人,薜荔山中,此地又添怨鬼,呀!已分孽身沉瘴海,谁知快事遍春城。
“中吕”“泣颜回”绝处竟逢生,疑幻疑真疑影,塞翁失马,由来祸福难定,十年做惯可怜虫,万念都冰冷,不想呵,飞绳百丈从空下,蓦地救人眢井。
俺记得丽玉小姐患了麻疯之年,俺只有十三岁,亲见小姐得病情状,触目伤心,当时俺尚不十分明白,及至小姐被逐入院之后,听得家中老媪们三三两两讪笑传说,才晓得俺的小姐舍己救人,苦心孤诣,不是寻常女子做得到的,小姐去后,俺旧主人见俺聪明伶俐另眼相看,竟把俺当做螟蛉女儿!俺十七岁时,便打算寻了男子入赘,依样葫芦,迫俺过渡,俺想小姐千金之贵,尚且吃苦辞甘,如今轮到俺时,俺这一条身命,不过蝼蚁一般,还有什么爱惜呢?当时决意轻生,严辞拒绝,主人盛怒之下,骂俺不识抬举,还怪小姐把俺教坏,你想小姐冤枉不冤枉呢!挨至次年,俺的麻疯也上体了,主人照例送俺入院,俺当日不但没些愁苦,还自欢天喜地哩!这是何故?因为俺得了这病,是个好机会,能够与俺小姐见面了!谁想到院查访,俺的小姐踪迹杳然,遍问同病姊妹们,大家都说得恍恍惚惚,俺想十有八九是亡故了,咦!难依故主为蛩,一任微躯作马牛!
“星犯序”俺呵,微贱更伶仃,好比风里飞蓬,水面浮萍,况是久坠牢囹,尝过了黄连苦梗,叹多少落红堆径,对摇曳冬青吊影,剩一点儿宫砂在臂,独自泪波潆。
列位呵,俺陷身病院,十载于兹,这病院中简直是黑暗世界,不见天日,此十载中,更番入院的妇女不计其数,也有入院不多时便死的,也有入院数年才死的,只有俺这苦命总不会死,难道俺坠这孽海中,还有什么留恋吗?列位呵,俺并无留恋,俺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有这个小姐呀!俺虽算定小姐必死,但俺乘隙细查院中死册,竟没有小姐的名字,这段疑团始终莫破,到底俺的小姐那里去呢?
“绕红楼”俺只道他瘗玉埋香碎了瓶,谁料他化为绮月照青冥,瑞彩千条,红光万道,罩住病魔城。
原来天佑善人,俺的小姐竟能离粤,俺的小姐竟自入淮,不但麻疯脱体,而且冠帔加身,不但洪福齐全,而且婆心发现,俺十载中旦夕思念的小姐,一旦竟到俺的眼前,把俺立地救拔出来,俺十载中恹恹欲绝的病症,竟被他一剂良药治愈,俺的小姐,不但医好俺的病,且替俺配了年龄相若身分相等的良人,俺这良人,列位谅必相熟得很,就是俺姑老爷的家僮侍墨呀,你想俺嫣红何修得此!俺嫣红真是连做梦都不曾想到有这般快乐哩!
“红绣鞋”斗然间鸳鸯入命,斗然间鹦鹉谈经,向妆台重伴了女豪英,娇歌还侍酒,素手复鸣筝,想再造深恩呵,怎不教人心耿耿!
列位呵,不但俺嫣红深感小姐恩德,就是小姐的两位哥哥,染了花柳毒癞,也多蒙他数剂灵方医好了,不但这两位少爷获愈,就是这里粤边一带患麻疯的男男女女,都受他的保护哩!俺姑老爷巡按粤西,第一善政,便是创设麻疯医院,严禁过渡恶习,不但已病的一概得医,且把未病的全行疗治,你想若没有回天手段,怎能建此惊人功德呢?说起当日此地,原有官绅合办的男女病院,这种病院,不过预防传染,硬把害病的男女闭置院中,勿使复出,并没有置办什么医病的药料,这是分明开个死坑,预备活埋病人罢咧,那里算得善举?更加院中管院的领袖,向来选择老麻疯充任,社鼠城狐,成为惯例,便把这病院,当做自己的祖业,把这病人当做羊豕一般看待,你想害病的人害到麻疯的恶病,已算走到路尽头了,不施怜恤,已为非理,何堪再加荼毒呢?
“番鸟舞秋风”叱燕嗔莺,老魅何堪作主盟,你看这枯梨聚蚁,落絮黏蜂,腐草栖萤,当春桃李叹零星,未老桑榆伤短景,问谁是惺惺惜惺惺,替残花勤管领。
自俺姑老爷巡按到桂之后,便把男女两院的院主,问了虐待病人之罪,没产入官,永远监禁了,本地原有两院,颓垣败堵,污秽不堪,由俺姑老爷及俺小姐,提倡各界捐助,俺旧主邱老爷,为首题了一笔巨款,将旧址重新建筑,焕然改观,净几明窗,纤尘不染,分门别户,丹垩一新,比较旧院真有天堂地狱之别了,此外另设一所制药工厂,广募猎户蛇人,入山搜捕蛇蟒,送厂洗剥,取肉酿酒,药酒以外,另制药丸药膏药饼之类,以备院中取用,院中备设医舍药房,浴堂栉室,讲书厅,运动场,病人大得自由,不施禁制,并聘诊断看护人员常川驻院,男院院主已派邱家两位少爷为主任,女院院主便是派俺嫣红了。
“醉高歌”俺却似点水蜻蜓,俺却似出墙红杏,瑶池奉了司花命,权领这花城玉印。
这院中主任,为何不派他人,偏派到俺呢?这也很有深意,因为俺是患过麻疯获愈的人,一则深晓的病人苦痛,便于施药,二则要他们害病的见了俺,便知道麻疯是个可医的症候,万不是绝对不治的症候呀!那男院派了邱家两位少爷,也是这个意思哩!只是俺做这医院的主任,非常忙碌,不是安逸的差使呵!俺且把院中的职务,说于列位知道者。
“七娘子”房栊雅,门庭静,按晨昏药饵调烹,依法施医,分班问病,只望他们呵,脱胎换骨登仙境!
开院以来,不但已病者,驻院待医,就是未病的,也逐日到院求药,只是这药料虽甚珍贵,原非卖品,也不是轻易便行施舍的,院中为杜渐防微起见,立有定章,凡未病求药的,须到院听讲三次,然后给药,日间俺也无暇开讲,一到夜间,又是热闹了。
“前腔”明灯放,良宵永,更清钟警铎齐鸣,宣布慈祥,闲谈感应,只望他们呵,一场幻梦黄粱醒!
俺记得开院时,第一次便是俺姑老爷亲临演讲,第二次便是俺小姐演讲,听讲的无不感激涕零,欢喜赞叹,此后还有甘蕉二夫人到院演讲数次,他的粲花妙舌,端庄流丽,杂以诙谐,尤为雅俗共赏,原来这演讲一道,最能转移风气,不及数月,便把此间劣习潜消默化,不但晓得倚门献笑的羞耻,连那赶墟踏月的旧俗都改良了一半了,你想这口舌的功效,大不大呢?列位呵!须晓得演讲道德,原有益于社会,但没有实验的功果,排在当前,一任你舌敝唇焦,终等于捕风掠影,好在这两院中奇效卓著,病愈离院的日有数起,遐迩传闻,信用大见,那男院中功果如何,且不具论,但就俺女院中病愈的看起来,便令人惊奇叫绝了。
“渔家傲”则见他们呵,出了门儿火伴惊,为甚的秃发焦眉鸡皮鸭颈,改头换面都娇靓?不信呵,清波如镜,自照花颜,到眼分明,生怕是袅娜丰姿,丰姿儿倾了城!
俺只觉自此之后,驻院人数,逐渐减少,院外未病求药者逐渐增多,半载之间,院中驻宿的只剩得一个了,列位试猜,这一个是谁呢?说起他的名字来,列为应该认识,就是当年木樨庵的智圆尼姑呵,人人皆愈,只有他一个子不愈,他的药酒药丸,吞下肚的至少也有五六十斤了,怎奈总不见效,真真令人摸不着头脑哩!
“驻云飞”慢说良药无灵,须知道天眼昭昭鉴在冥,失足原无幸,索自回头省,轰,暗室有雷霆!
俺想起来这个秃婆是世间坏透的东西!他做尼姑时,最喜拉拢男子,包揽过渡,如今罪恶贯盈,天也不容他漏网了。
似他呵,六根不净,谁叫他垂老风流,自坠风流阱,真叫做现世泥犁活受刑!
可怜他的麻疯不愈,自己晓得羞耻,无面见人,又不愿坐老院中,不晓得是那一天乘人不觉,离院远逃,俺禀明姑老爷,行文缉捕,杳无踪影,是死是活,至今还不明白哩,死了还好,只怕他仍活在世上,那就不妙了呀!咱们小姐誓愿扫荡毒氛,满望一劳永逸,把麻疯怪病从此销灭,不至展转流传,贻害后世,倘被这个万恶秃婆,传演出去,不是功败垂成么?(叹介)
“前腔”难俟河清,遗憾还留五浊腥,人巧休争胜,天演原前定!
还幸这秃婆,年近知命,疥癞遍体,就让他东投西靠,料想没人敢招揽他呀!
馨,鬼手冷如冰,更有谁怜悯。
他走出去总归一死,他死在深山穷涧,还不碍事,只怕死于人烟稠密之乡,癞虫四散,投入生人肉体,才不得了呀!那正气的尚不怕,只怕是荡子荡妇,毛孔稀松,最易感受蛊毒,嗳!尘世何人无嗜欲,病家从此有疮疡。
算将来女爱男贪,永古无干净,怪不得天缺西南地不平!
呀,列位呵!现在西陲瘴气,业将净尽,这里药厂病院,不日便可撤销,将来改建男女学校,自有后贤接理,俺嫣红差事告竣,便当随俺小姐去了,俺今日登台,一则须与列位话别,二则完结这部剧本,俺没有梨园绝技,俺不是菊部专家,列位只当个妄人说梦罢咧!咦!敢迷下蔡夸波俏,窃附东方作滑稽。
“墙头花”巴人楚郢,学谱叨叨令,莫笑我刻羽工为变徵声,无非是阐隐扬幽,权当做晨钟暮磬。
呵,列位,俺嫣红不过是这部传奇中一个低微人物,不晓得做书的那位先生,无故的平空抬举起来,把俺这丫头硬拖上场,做他的全书结束,这位先生的意思,实在解人难索呀!列位听完这本戏时,试猜一猜,到底什么用意呢!
“煞尾”拨琵琶谁云贺老希,吹筚篥欲动香山听,把宫墙妙曲翻与知音品,直唱到云破月来花弄影。
弦管淫蛙不可闻,夜阑薄醉草奇文,一声河满双行泪,无复修箫起铁云。
(徘徊下)(幕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