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出 重逢
（生巾服缓步上，小丑扮书僮担簦后随，生仰首四望，萧然长叹介）秋风秋雨又蹉跎，红豆青灯掷逝波，世事感伤心事涌，乱云残日诉阳阿，小生自粤西扶阿舅旅榇南下，营葬之后，始自回家，不意继母业于年前亡故，父子相见，不免悲戚一番，小生丁了内艰，闭户读书，不觉三易寒暑，淮南僻陋之地，文人学士寥若晨星，今岁因赴试之便，春间即游艺金陵，藉广学识，目下秋闱已毕，归心似箭，便拟买棹还乡，你看夕阳沉西，天色已晚，一轮皓月渐渐东升，侍墨呵，夜色甚佳，赶行数步，速到江干唤船者，（小丑应介）（舞台旋转）（台上布长江风景，江天一色，月明如昼，轻帆几片，容与中流，一舟离岸数尺，生坐船头，小丑侍立，杂扮舟子两人，在船后摇桨介）（生望介）呀，好江景也呵！
“中吕”“粉蝶儿”秋阔天空，出南都木樨香送，趁扁舟行色倥匆，碧波平，冰轮满，银河星动，唱东坡归去乘风，是何处玉箫儿向人凄弄？
呀，那里箫声，吹得这般惨切！咳，勾动我无限离情了，想起当年作客粤西，陷身险地，若没有邱小姐，怎能够今日这般自在呢！（叹介）咳！我则逍遥无碍，想那小姐，坠入沉沦，病蟀啼螀，多凶少吉，不知他如何过日哩！怎么能够见他一面也好，噫，山遥水远，人事变迁，大都月缺花残，见他不着了，（坠泪介）
“醉春风”愁为可人浓，恨因知己种，他乡再见你离魂，除非是梦！梦！万劫搓磨，三生冤业，迸做了一场哀痛。
呀，小姐呵！若说你我无缘，为什么地北天南，会得匹配？若说你我有缘，为什么不一竿到底，只做了三天假伉俪，便自分飞呢？当初若晓得这般结束，悔不如一死酬他，还免得牵肠挂肚，咳，普天下的害相思，料没有我这般惨酷哩！
“普天乐”似离鸾，悲么凤，逼得我情长儿女气短英雄，你我呵，命不同，缘空种，绝好欢场成虚哄，生生劳燕折做西东，如今呵，玉碎琤，曲残啰唝，镜瘞朦胧。
呀，我的小姐呵！似你这样聪明，这般艳丽，难道不消受得些闺房幸福？不料为我一个人，反至飞蛾投火、香象焚身，你的病根，就是我的罪案，我一个人，显然是你的五百年风流业冤了噫！
“快活三”分明是请君入瓮，害得你一病疲癃，你今永作可怜虫，你抱痛有谁共？
可怜你的苦处，只在我想像之中，我不但不能替代，且不能目睹，怎能够将你这许多痛楚分些与我也好！（叹介）咳，离别寻常随处有，你我睽绝云天，鱼沉雁杳，遥遥相望，何以为情？这种生离奚殊死别呢！（杂喊介）风起了，咱们要张帆哩！相公坐定，不要颠下水去呀！（杂挂帆介）（生望介）
“朝天子”乱峰，万重，望眼到天穷，隔关河秦陇，消息底难通。
你看帆樯捷于阵马，好快风也呵！（杂转舵介）呵，相公，今夜风势大佳，舟行如箭，淮河就在前面了，（生）呀，有这般爽利呵！
虽然风利将孤帆送，又返淮中，重温乡梦，念蓬山心更恸，痛伊人有影无踪，抚痴心已似春冰冻。
（小丑白）相公，夜不早了，请进舱睡一觉波！（生）呀，侍墨，我心内麻烦得很，那里睡得着呢！（小丑）相公，船头风大，吹得怪冷，舱里暖和些，睡不着，坐一歇也好，这船飞也似快，大约明日午牌，绕尽淮河就可到家了，（生点头入舱，小丑随入介）（舞台再转）
（台上饰小套间，明窗四敞，左畔排列大小酒瓮十数，右畔陈设椅桌，副末上坐，生侍立介）（副末白）儿呵，你回来甚好！眼下有一疑难事件，专待你回家解决，你才到家中，风尘劳顿，本拟暂缓一两天告你，怎奈这事于你大有密切关系，似难缓言，我问你，你从前远客粤西，曾否与邱姓麻疯女子订婚？前月这女子扶病入淮寻你了，这事你先前并不曾说过呀！到底有此事没有呀？（生惊跃介）哎呵，他到此了么？真是梦想不到的事！爹爹呵，这事千真万确，没有假的呀！孩儿若没有这位小姐，早已客死粤西，不得生还祖域了。
“四边静”敢诩风流情种，怎奈这意外遭逢入彀中，不亏他密计弥缝，神机操纵，看这罗网重重，稳把残躯送。
（副末）粤西边境，瘴毒之乡，原有这种鬼鬼祟祟的劣俗，你少不更事，以致遭人所算，天幸遇了这位坚贞义侠的小姐，得以全躯而返，若遇了那种水性杨花的妇女，管叫你死无葬身之地哩！（生）这事固由孩儿欠于阅历所致，但孩儿受了小姐深恩，一向郁结心头，未从图报，这回能够自来，是天与其便了！不知爹爹曾否留他在家，或是遣之回里，还求明示，（副末）这个女子，带病寻夫，千辛万苦，满怀悲怨，哀感动人，我当时若不收纳，必致立刻倾生，但因你未回家，事无左证，更加他恶疾缠身，家中婢媪莫敢近前，留他在此，殊多不便，只得暂寄左近庵堂，权托庵尼照应哩！（生喜极下拜介）深感爹爹慈厚！但孩儿尚有恳者。
“满庭芳”难为他万里寻踪，他是柔肠惨恸，他是弱命惺忪，不知他戴月披星呼谁送，这茅庵里怎住娇红，定要呵，备斗室殷勤供奉，觅良医药石图功，暂解他苦与痛，我的爹爹呵，但求你严命允从，俾孩儿藉酬他深恩万一慰初衷。
（副末笑介）是了，我难道不是这般用意么？这等义烈裙钗，岂容相负？你要接他到家，我就腾出一所房屋，给他养病便了，（生）爹爹既有此意，孩儿即刻亲往庵中，将他接回，岂不甚好？（副末点头应诺介）（生便行介）（舞台三转）
（台上饰庵堂、琉璃佛火，馥郁栴檀，贴扮老尼礼佛、诵经，旦背倚堂侧栏干，低头若有所思介）（生上敲门介）（贴停止诵经出问介）谁呀？（生白）老师父开门，俺陈绮呀！（贴喜开门介）呀，原来是陈家相公！几时回来呀？这里邱家小姐，等你长久哩！（回头喊介）呀，小姐呀，你念念不忘的陈家相公今日回来了，要见你哩！（生径入介）（旦惊喜翻身外瞧介）（作相见介）（生趋前紧握旦袖哭介）哎呵，小姐你怎得到此呀？我陈绿琴想你苦哩！（旦哭介）呀，郎君呵，侬家不意再得见你呀！（牵衣大恸，咽不成声介）（生含泪抚慰介）呀，我的小姐呵！
“般涉”“耍孩儿”你雨丝风片过关陇，受无限悲凉怕恐，杜鹃血泪满山红，向天涯，断梗飘蓬，你飞花忍付回肠水，你弱絮怎禁打面风，你一路谁人共？你瘦骨可怜盈把，你芳心何等生疼。
（旦呜咽白）呀，郎君！侬家苦处一言难尽哩！侬家别你经年，恶疾即发，父母察知隐情，摈绝不听家居，陷身病院，又遭那院主异常虐待，侬家自怨命穷，偷生奚益，决意悬梁自尽，了此残生，不想临危之际，忽有邻家老叟，前来解救，百般婉劝，侬家求死不成，只得暂留余喘哩！（生坠泪介）哎呵，原来有这许多情节，死里逢生，可怜可怜！
“五煞”你恨填胸，祸接踵，愿牺牲甘葬送，辞家投入修罗洞，素巾险作秋千鬼，青眼偏逢褦襶翁，唤醒邯郸梦，蓦地里追魂夺魄，惜翠怜红。
但是这邻居老叟，是何姓名？如何这般仗义呢？（旦白）呀！郎君呵！这位老者一片热肠，不但救了侬家一命，并且保护侬家出院逃生，侬家感其高谊，认为寄父，问其姓名，坚不肯说，他劝侬家来此寻你，途中甚赖其提携防护，才到楚界，盘川不继，又帮助侬家丐食度日，他一路吹箫，侬家沿门歌唱，残羹冷饭，权且充饥，长路漫漫，经年才能到此，不意刚抵淮南，这老叟忽然不见，只说一句“俺黄海客寄声问候郎君父子”，从此消息杳然，不知是人是鬼，侬家记起郎君的舅氏恰是这样姓名，莫非便是他么？（生惊愕介）呀，不错不错！确是吾舅无疑了！哎呵，阿舅英灵不远，我的小姐蒙你完全呵护，甥儿感激你不浅哩！
“四煞”多情仗此翁，扶持患难中，也由你这贞心烈性能惊动，作成你三湘七泽为流丐，陪伴你雨晦风潇唱恼公，到处都沉痛，倒流传了阳春白雪，抵多少暮鼓晨钟。
只是小姐你既已到此，便算是天从人愿了，你剧病在身，难禁悲痛，我劝你且把从前重重叠叠的烦恼一一宽解罢！（旦）呀，郎君呵！侬家病入膏肓，不久萎谢，此身实无用处，这番冒死前来，见你一面，已堪瞑目了，（生摇手介）呀，小姐呵！你这般见解又错了！
“三煞”你我呵，奇缘得再逢，深情不独钟，则盼你芳躯百倍加珍重，你沉疴或仗丹砂活，你离恨先教水乳融，休道身无用，权当作鼠肝虫臂，莫管他蛇影杯弓。
我当时受你百般保护，你对我的爱情，已为过分，你这回一命悬丝，理应受我保护，我对你的爱情，才算个起点哩！
“二煞”你须知道呵，心空望未空，途穷命不穷，寒梅耐过铜瓶冻，从此后我苦心莲子当怜你，你劲节冬青莫懊侬，敢说专房宠，无非是护花微意，结草私衷。
我想这里庵堂，诸凡不便，还是移到家中，待我亲自服伺，较为周到些！（旦）侬家病体支离，宜防传染，郎君切不可朝夕相亲，既承怜爱，此间尽足养疴，老尼亦能照拂，何必移往家中，令人生厌呢？（生）迎接到家，虽出我的本意，实奉父命前来，我家不比你家，似你这样天人，谁敢厌贱？你我虚凰假凤，再续前缘，水月镜花，作为实境，传染一节，更不必顾虑及此，不要迟延，待我扶你走波！
“一煞”蓬窗待你开，布衾待你拥，柴门梦稳无惊恐，再无鹦鹉能哓舌，不怕鸳鸯更笑侬，对此名花供，好消受这芳辰子夜，软语喁喁。
（旦）承郎君这般另眼，侬家不得不曲意相从，郎请前行，侬家相随便了，噫！可怜如此残花卉，枉受春风一味吹，（生喜笑介）呀！我不想也有今日呀！
“收尾”破除万斛愁，打消千种痛，三载眉痕今日为卿纵，似这般巧合玲珑，还疑成幻梦。
（旦向老尼辞别出庵，生握旦袖行介）（同下）
第十八出 求医
（生巾服上）金井秋寒，画廊日暮，栏干曲曲含情处，情深怎敌病魔深，生生都为多情误，一味浓愁，万般沉痼，郁伊待向幽花诉，秋风吹汝太阑珊，空阶又落花无数，小生陈绿琴，自金陵秋试回来，忽闻邱小姐由粤到淮，不禁狂喜，及见了小姐玉颜瘦损，病骨支离，又不禁为之一惊，听小姐诉了许多情节，濒死复生，令人痛定思痛，但以小生想不到的小姐，一旦能够天外飞来，使我得以朝夕相对，自是我生平第一乐事，惟是小姐虽能到此，我目睹他病状这般狼藉，又不禁忧从中来，只惜小生不是医家，对此病人不能施治，殊为可恨，哎，我这数日之间，忽喜忽惊，忽痛忽乐，忽恨忽忧，弄得如痴如醉，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如今怎么样方好呢？哦，着了！我小姐的病，若要待他自痊，万无此事，不如寻访几个超等医家，给他疗治，或者药能对症，劫退灾消，一服便愈，也未可定，只是俺这禹迹山是个全淮最僻之地，一向不闻有出色大夫生长此间，那流寓的更不必说了，如何是好呢？
“正宫”“端正好”草木是无情，药石非闲可，刀圭术，多半传讹，穷乡难得神医过，孰证长桑果。
昨日有人对我说，药医不死证，该死不须医，麻疯是必死之症，无须延医疗治，这话我很不明白，我想古人发明医学，原所以救疾疠夭亡，百病皆有立方，何独遗漏麻疯一症？若道麻疯不能医治，则是医学为不完全之学，那汗牛充栋的医书尽可付之一炬了，岂有此理？咱们这里没有能治麻疯的医生，难道别处也没有么？我决计要寻访几个出来，替我小姐试验试验方好，闲话少说，我且进去瞧瞧小姐的病状如何，再行计议罢！（虚下）
（幕启，台上置卧榻锦帐，旦病容便衣，拥衾斜坐榻上介）（生上白）呀，小姐，今日玉体如何？昨夜曾否安睡？（旦皱眉介）呀，郎君，侬家病势有增无减，夜间苦不得睡，心头烦懑异常哩！（生）呀，小姐，我劝你且把这烦恼丢开，于你病体总有益处，你为甚不听我的话呢？
“滚绣球”你受尽折磨，你遭尽轲，忍再把这好身躯千般摧挫，任意儿织就了恨绮愁罗，你浩劫已过，你乐事正多，好一对卿卿我我，莫虚抛这日暖风和，须知道你害了年灾月晦有时满，须想到你历了水远山遥为甚么？管甚娄啰！
（旦白）哎呵，郎君！你不晓得愁、病两字原是相连的，若要莫愁，除非无病，侬家自到此间，既不鄙夷，且蒙优待，还有什么不足之处？怎奈忧来无端，自己亦莫知其所以然哩！（生白）呵，这般说，我明白了，你现在的愁大半是愁这病不得愈，我想你自得病以来，从没有一个好医家替你诊视，从没有一剂好方儿替你调理，以致拖延至今，你既到这里，凡事有我在，你不要焦急，我自替你主张罢。
“叨叨令”我便要致鱼书捎雁信，询医伙，我便要灼灵龟揲蓍草，求神课，我便要走吴头奔楚尾，寻药裹，我便要上瀛州，登海岛，偷仙果，你休阻我也么哥，你休阻我也么哥，倘乞了广寒灵药，也救得你这嫦娥活。
（旦摇手介）哎呵，郎君，你千万不要这般着急波！那些求神占课，访仙采药，全是子虚乌有的事，郎君你是读书人，难道不明此理？（生白）呀，小姐呵！你不晓得我的心里难过哩！
“脱布衫”我只为难禁你抚芳心蹙损双蛾，则盼你得奇方立起沉疴，早一天儿脱却网罗，不强如这排日儿的空房愁卧？
（旦白）呀，郎君！侬家抱病三年，不在着忙一旦，你这般急切，急杀也无用哩！（叹介）唉，侬家这病，实是坐而待毙之症，郎君呵，你未免空费苦心了，（生白）这话我总不相信！像你这般情侠，也算是世间有数的人物，若道竟夭天年，天道未免颠倒了。
“小梁州”你一片贞心自不磨，难道忘却了鬼护神呵，况是苍苍亘古不偏颇，凭因果，预料你无他。
“后”眼前虽是身丛脞，且看做苦海余波，任若何，休抛躲，试料理这当归独活，百草细调和。
（旦白）郎君呵，你定要延医调治，侬家虽明知无补，亦不敢强违盛意，医家尽有，不妨慢慢托人寻访，决不要你自己奔波哩！（生点头介）是了，我独自奔波，倒不妨事，只怕觅不到真医，空跑一荡，你这里又乏人照看，才是两误哩！只是我不去便不去呵，这医生那会自己送得来呢？小姐，你且静坐，我要请问我的爹爹，他见深识远，谅有成竹在胸哩！（辞旦下）（台上闭幕）
（副末上，手执书信一封，坐定，拆开封皮细瞧介）（生上白）爹爹！（副末白）吾儿何事？（生白）这邱小姐的病，日加沉重，儿意早些请个医生，给他试一试波！（副末）儿呵，他这病症向来不闻有什么治法，这里淮南庸医如鲫，问道于盲，实无益处，你未回淮之前，我已函致京沪各地，托友寻觅名医，顷得京都回信，正在折读，你自瞧者，（授函介）（生接诵介）兹有都门驰名大医土胡图者，术贯天人，学侔卢扁，门庭如市，妙手回春，麻疯一科，研究有素，尤能手到病除，如以为可，先备聘银百两，寄由敝处转致可也！（生喜介）
“上小楼”见说有良医一个，据他这大名传播，说的是枕藉长沙，伯仲丹溪，仿佛华佗，这先生非小可，安得他的高轩过，只要他一剂投梭，好比这巧匙开锁。
呀，爹爹！既有这个胡医生，百金小事，可即飞函延聘，（副末）延聘自然延聘，只是他的医术，能够照这书上所说的便好！你既决意，我便回函罢，（副末下）（生随下）
（净扮胡医士上）杜撰方书任我曹，草菅人命笔如刀，管他二竖膏肓疾，骗得金钱胆自豪，咱乃北京驰名大医士胡图便是！这几天生意清淡得紧，恰好淮南一个酤家，飞札相延，要医麻疯怪病，咱只得走一遭者，吾徒安在？（杂上应介）（净）赶早收拾行囊，带了药箱，雇好船只，随咱往淮南诊病者，（杂应介）（俱下）
（副末、生同上）（副末）聘函已去多日，胡医士何尚未来？（生）出名的医士，架子自然摆得阔大，这日内恐怕尚不能到哩！（小丑上报介）启老爷相公，北京下来的胡大医士到了，（副末）速请速请！（小丑应下）（净上，杂背药箱随介）（作相见介）（副末）不知大医士降临，有失迎迓！（净）不敢，不敢！贵府那一位患了麻疯？（生）不幸内子膺此恶疾，（净）放心放心！这病除了咱，再无第二个会医，咱既来了，这病总有把握哩！引咱一诊再说罢。
（幕启）（旦倚榻畔方几，支颐坐介）（生近旦耳语介）（副末请净就诊介）（净就诊，细询病状毕，起立介）（净）此病原不累赘，只怕拖延太久，有些棘手罢咧！待咱出外写方配药者，（副末、生导净下）（幕复闭）
（生上）真是晦气！我以为这个老胡是善治麻疯的专家，那里晓得一服两服，不但毫不见效，转添了许多不自在哩！
“后”我只道他名誉广，识见多，谁知他满腹茅茨，满口胡柴，满纸虫蝌，笑专科，惯诈讹，似怎般迷藏捉摸，还辨不清那温凉补破。
像这样的名医，再服几剂，俺小姐的生命一定遭他手中了，幸得俺爹爹见机尚早，赶紧打发他走路哩，不然怎了？（副末手执书信上）呀，吾儿！这是上海来信，据说已代聘一个外国医生，即日到淮了，（生接信细瞧介）呀，有这般的妙手呵！
“石榴花”别有西方和缓技，如何普习十三科，说是针砭雅善疗人疴，他会吞刀吐火，剖解搓摩，人工巧把天工夺，他医过聋哑瘫驼，分明是度人彼岸来慈舸，似这样的活神仙何不早张罗。
（小丑手执名片上报介）启老爷相公，上海荐来一个外国医生在外候见哩！这是他的名片，（生接片念介）大美国医科博士萨坯，呀，妙极，妙极！请请请！（小丑应下）（丑西装扮萨医生随小丑上）（与副末、生相见，脱帽握手介）（副末）久仰大名，无缘相会，大驾遥临，幸甚幸甚！（丑）好说，好说！闻道贵府有位女人，患了麻疯，这病敝国尽有，治法与贵国不同，病人现在那里？待俺瞧一瞧者，（副末、生前导，丑随介）（俱下）
（幕启，旦偎衾靠榻，半卧半坐，呻吟介）（副末、生引丑上）（生扶旦起坐榻前介）（丑取出寒暑针听管就诊介）呵，据俺看起来，这病十有八九，是由传染而得，这都是霉菌微生物作祟哩！你们不要慌，俺的西药百发百中，不比中华药品，有名无实，待俺配一两剂，包管起死回生哩！（开皮包，量药配药介）（旦服药介）（丑白）这里附近有教堂医馆，俺到那边暂歇，过日再来覆诊罢！（副末、生引丑下）（幕复闭）（生上跌足叹介）咳，真是恼杀人哩！华医不效，换了西医，又是海中捞月，一点灵验都没有，你想悔气不悔气呢！
“前腔”他这青囊到处任婆娑，海陆枉奔波，无非是捣虚信口自开河，你看他紫髯欲活，黄发将皤，饶他舌粲莲花朵，勘不破症候烦苛，累得人危躯弱体多担阁，蹧跶了丹膏丸散一齐罗。
还亏我的小姐，见他诊了数次，没甚把握，便决意不服他的药，教我作函辞绝他，这个庸医方才远离，不然，西药猛于中药，万一误投，真没有救哩！只是我的小姐，诸医束手，病体依然，他的命运怎么这般乖蹇呢！（叹介）
“快活三”试医家无一可，到底他这病根是因何，我看他莹莹泪点落秋波，急得我、心如火。
我的小姐心内虽百般苦恼，有时对我却强为欢笑，这是他恐怕我添了愁烦，特地体谅我，我难道不晓得？现在惺惺相对，除了你怜我惜之外，却也无计转圜了，咳，空自回甘思倒蔗，终须耐苦嚼黄连，我且进去看看小姐波！（虚下）
（幕启）（旦倚枕呻吟，生坐在榻旁抚慰介）（旦）呀，郎君！侬家这病，料与医药无缘，徒耗金钱，转增痛楚，侬家此后抵死不再服药了，（生下泪介）嗳呵！我的小姐，你不服药，这病何时得减呢？服药尚有希望，不服药不是绝望么？（哭介）（旦摇手介）呀，郎君！你休哭波！侬家的心被你哭碎了！侬家非不望愈，既无能愈之法，乱投药品，实为有损无益，侬家闻得外国医院，设有看护病人的女娘，于病家身体，维持调护，无微不至，侬家倘得此等妇人，朝夕侍奉，比较延医下药好得多呢！（生止泪介）呵，是的，如有这样的专科，自胜于婢媪万万，待我慢慢寻觅者。
“朝天子”妇科，不多，拼厚礼重延个，傥是国手裙钗能救拔，愿下榻还虚左。
只是，寻得到这等妇女便好，万一寻不到时，不是又担误了日期么？（旦）寻不到时，就家中婢媪素常耐苦的选一两个，也可少减你的劳顿哩！（生摇头介）家中婢媪，都是没良心的，那里用得？我一面托觅看护妇，一面还是我自家照拂，较为知疼着热哩！只是无论如何，你总以宽怀为上。
你芳躯虽向愁城坐，莫再蹉跎，休教虚过，甚牢骚先瞧破，莫天天徒唤奈何，转速这危身祸。
侍病是我应尽的义务，你尽可无庸推阻，我虽不谙看护之法，但对于病人，要顺行不要逆施，这法子谅无大错，我且试一试者。
“四边静煞”你且拥这香衾静卧，我只得自做巫医自按摩，你尚寐无讹，今宵先过，告秋蛩莫向这耳边闲聒，把好梦多惊破。
（生轻轻抚摩介）（旦闭目入睡介）（幕复闭）
第十九出 婢义
（小旦淡妆笑容徐步上）蛮髻双丫不入时，儿家生小太憨痴，无根萍叶，曾受主人知，堂上簸钱堂下走，偷闲学诵谢家诗，梨涡善笑，从不解颦眉，小婢甘蕉便是，俺自幼卖入陈家为婢，先主母黄氏太君，逾格见怜，竟以儿女相待，俺幼时一味娇顽，并不知感，太君去世，主人继娶乌氏主母，俺受他百般荼毒，倒长了许多见识，苦中作乐，又过数年，这第二个主母亡故之后，主人续娶了如夫人，俺才略得自由，俺虽是个婢女，也算得吃苦惯的过来人了，不意俺的苦还不算苦，那粤西冒病寻夫的邱小姐，才算的无涯受苦哩！说起他的遭遇，管叫铁石人儿，也能下泪，所幸俺主人是个慈善人家，俺相公也非负义忘恩之辈，主人到处求医，替他调治，相公自己看护，旦暮不离，确也难得，但是女人得病，很有许多不便之处，男人看护，就让他加倍殷勤，总难十分周到，叵耐家中婢媪，怕他传染，望望便去，没有一个敢到他屋里，俺相公见他们这般惧怕，便骂他们狗彘不如，连俺都不许近前，把我们做婢女的一味抹煞，未免令人难堪，俺想要乘间请命邱小姐，做个贴身侍婢，岂不甚好？咦，敢愬康成逢彼怒，愿为毛遂尽微忱。
（副末内骂介）你们这该死的奴才，难道我主人家身命，比你们还贱吗？你们这样怕死，索性给我一起死净了，还清爽哩！（两搽扮老媪、两贴扮粗婢急上）（作惊惶避匿介）（小旦）到底甚么事，老爷又动怒呀？（搽）不瞒你甘蕉姐说，自从这麻疯鬼子，到了咱们家里，天天吵得慌哩！茶咧！饭咧！咱们一一供给，他还不够意，那些腌腌臜臜脓血淋漓的衣服，要迫咱们洗起来，你想怎么下手呢？（小旦）你们也忒胆怯了！老爷相公，都不嫌他臜，怎么你们倒怕起来呢？（贴）呀，甘蕉姐，你不怕臜，这项差使你去领了罢！（小旦）这项差使没甚烦苛！老爷不叫我做，叫我做时，我还要踊跃从事哩！（搽）这样鬼怪出现，难道你当真不怕吗？（小旦）我想你们的眼睛，有点不对罢！自古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俺看这位邱小姐没有什么不好处哩！
“双调”“新水令”玉天仙游戏到人间，葫芦提巧遮凡眼，痈疽藏玉貌，疥癞裹花颜，绝好婵娟，莫猜道精灵现。
（搽）你看这甘蕉姐，真叫做会说顽话，这鬼子病得像骷髅一样，却比什么天仙？莫是你的眼睛生得反背了？还道别人瞧不真哩！（贴冷笑介）（小旦）我不是说顽话，还是你们在那里做梦哩！你们难道不晓得这位小姐得病的缘因么？他只为舍己救人，才受这许多苦楚，但就这一段情节看起来，岂是凡人做得到的？
“驻马听”他是好梦初圆，梁苑春深，曾语燕，柔肠千转，蜀江水碧更啼鹃，情丝系住奈何天，病躯又陷入无遮院，他历尽千磨百难，到今儿才露出这冰霜面。
你们远远瞧他，自然瞧不出什么来，我是近前看得亲切的，我索性形容他的好处，说给你们听罢！
“沉醉东风”是一片彩云未散，是一轮皓月当前，谁言蒲柳姿，难画芙蓉面，虽是个啼痕泪靥，分明是天孙谪贬，湘灵幽怨，洛神隐现，便千红万紫，都输他婉娈。
（贴笑介）你看甘蕉姐，莫非中了邪气么？满口说的全是疯话！咱们醒醒白白的人，不要也被他传染着了迷哩！（搽）是啊，咱们不要听他嚼舌！他说得那病鬼花娟月丽般的好，他有仙缘，让他去伺奉罢！咱们没有仙缘，只索做个凡人，早些远离者，（搽贴一哄下）（小旦）你看他们顽铁一般的头脑，说也不懂，骗也不动，只索听他去罢！俺且进去探看，相公若不在里头，俺便面恳小姐收录者，（下）
（台上饰卧房，榻上锦帐半垂，旦倚枕斜卧介）（小旦蹑足上）（掀起半帐视介）（旦微睇介）呀，你是里面的婢女么？侬家好像见过你多次，忘记询你名字，你叫什么呀？（小旦）小婢名叫甘蕉，今日探得相公外出，特地进来看看小姐，小姐，你这几天病体怎么样，可有些微见减么？（旦）呀，甘蕉，难为你好心！侬家的病没有望愈的日子哩！侬家到了此间，着实拖累你的相公不浅了！（拭泪介）（小旦）呀，小姐，不要伤心波！你小姐是从容仗义，俺相公是宛转报恩，各尽其心，各行其是，并无所谓什么拖累哩！俺甘蕉言轻意重，还请小姐放开怀抱者。
“雁儿落”俺盼你珍重这似水流年，俺盼你爱惜这如花美眷，你莫作欢场抹泪人，你须怜绮阁知心伴。
（旦）呀，甘蕉，这些情理，侬家难道不想到？侬家若不是个情种，当初得病时，便已投缳自尽，一了百了，何至纡回曲折，投到这里？到了这里，若是医药渐有转机，侬家却不无希望，怎奈病不受药，弄得不生不灭，一息恹恹，来日大难，何以遣此呀？甘蕉呵，侬家只为情痴，才受这种情累哩！（小旦）呀，小姐，你心上难过，俺甘蕉确也晓得。
“得胜令”你呵，哀雁几回旋，春蚕自纠缠，你身前已种相思果，你劫后重温未了缘，绵绵，这深情真罕见，娟娟，这痴心我也怜。
只是小姐你既已到此，百无所虑，所愁者只有这病急切难痊耳！据小婢想起来，麻疯亦是有名的病症，只要药能对症，没有不治之理，这里一向所请医生，想是医不得法，所以不能应手，小姐，你只存了望愈的念头，再换良医，另试他药，总有见效的日子哩！
“乔木查”自古道无针不引线，除药饵谁消患，虽则是参苓术桂无奇验，怕没有洗髓仙方，换骨灵丹。
（旦）侬家历试多医，均无效验，决意不再服药，怎奈你的相公不允，我只得想出一法，请他寻访个看护妇来此，也免得相公旦夕焦劳，嗳呵，可怜相公，这几日连睡都不得好睡哩！（小旦）俺相公今日那里去了？莫是又去寻访这看护妇么？（旦）大约是的，（小旦）这里医馆确有，但不闻有什么看护妇，恐怕寻不出哩！小姐呵，俺想不如待小婢充了此缺罢！似俺这般蠢钝，不知小姐可肯收录？（旦）呀，甘蕉，俺看你谈吐聪明，举止温婉，恐怕看护妇还不及得多哩！（小旦）小姐未免过奖了！（旦）我先前与相公商酌，本拟就家中遴选一两个婢媪，分分他的辛苦，据相公说，家中婢媪都怕这病传染，我想贪生怕死，人情之常也，怪不得他们远避，侬家垂死之身，何敢强人所难呢？（小旦）呀，小姐！他们怕死，俺甘蕉不怕死，他们怕难，俺甘蕉不怕难，俺从今日起便请贴身服事小姐，小姐有什么事，即管呼唤罢！（旦喜介）你这般盛意，令人生感，侬家何修得此？（小旦）小姐，你心里想要甚么，口里想吃什么，一一都对俺说，只除是天上明月，俺拿不到，别样尽可搜寻得到，还有那些排愁解闷的法子，俺尽多哩！（打扫房间介）（烹茶送茶介）（炉上添香介）
“甜水令”你对这满院秋花，几杯苦茗，一炉甲煎，尽可伴清闲，我便唱个山歌，话将村景，谈些俗谚，也逗得你一笑嫣然。
小姐呵，你白天随意尽可消遣，晚间要早些睡觉，养养脑力要紧，到了黄昏，俺再替你预备罢！
“折桂令”我早将这锦罽先摊，枕头儿熏得香妍，被窝儿铺得温绵，你只要折转蛮腰，你只要斜靠香肩，你倦来时轻舒皓腕，你睡来时微亸云鬟，只盼你呵，彻夜成眠，一梦游仙，痛苦全抛，烦恼齐蠲。
小姐呵，若说看护学问，俺是一毫不懂，照俺这般布置，对不对呢？（旦点头微笑介）得你这样好青衣，我已心满意足，还管什么看护不看护呢！只是我本红颜薄命，与鬼为邻，众皆远避，你独见怜，这般厚意，我正自无从索解哩！（小旦）呀，小姐！俺甘蕉不是没有良心的呀！
“碧玉箫”我最恼这雨覆云翻，睁起黄金眼，附暖趋炎，阿尽朱门面，偏作践，独对这困穷人不见怜，有钱闹里捐，有花锦上添，雪深谁送消寒炭。
俺看破人情世态，所以打定主义，只向冷处着意，不向热处操心哩！
“滴滴金”我是个细叶零枝，微且贱，也算得奇缘不浅，幸与天人伴，看你这病势颓唐，芳姿惨楚，怎敢加凌践，越要百倍扶持呵，你这风凄雨绵。
（旦）呀，可敬可敬！不意我病中转添一个知己了！待相公回来时，我对他说，便留你在此作伴，不要再寻看护妇罢！（小旦喜介）小姐，你真是善体人意哩！
“鸳鸯煞”你这活观音好把慈云展，我这女善财永向莲台恋，问暖怜寒，无他姻眷，乐事谈心，自家庭院，俺主婢相依为命聊过遣，盼得到你的迍邅满，会有日还你个艳丽流光如锦片。
呀，小姐，你今早不是换下衣服给他们洗么？刚才他们怕你腌臜，个个不肯下手，老爷还在那里动怒哩！今日天气晴霁，俺索性出去，赶紧洗了干净，挂上曝衣竿，晒好了，再来看你罢！（旦）呀，甘蕉，难为你哩！（小旦辞旦下）（幕闭）
第二十出 却婚
（台上饰酒肆，副末当坐，座客酣呼畅饮，酒保奔走伺应介）（杂扮报子手执小锣上）小子登山临水，跑断两条狗腿，只因天上现个文星，忙杀钱神还惊了酒鬼，这里好大酒肆，想就是他家了，（径闯入肆，敲锣喊介）报！报！报！贵府老爷陈绮，冠了江南全榜，请解元公出来发赏者，（副末接报惊喜介）呀，不意吾儿得中解元！（座客群起，向副末致贺介）（杂）呵，原来是个老太爷！恭喜老太爷！俺赏钱迟早发给，倒不要紧，好酒先赏俺喝几盅罢！俺跑许多路，嘴里渴出火来了，（副末）有有有！好酒多着哩！（酒保满斟数大碗，杂狂饮醉倒介）（酒保放鞭炮介）（杂惊醒介）呀，好酒好酒！俺贪饮几碗，不觉有些醉意了，呀，天不早了，俺要赶路哩！老太爷速付赏封者！（副末给钱介）（杂下）（舞台旋转）（台上饰客厅，生缓步上）（叹介）咳，中什么劳什子的解元，引了许多亲朋戚友登门致贺，吵得我手忙脚乱，真正讨厌煞哩！
“南吕”“一枝花”未探上苑花，先捷南闱榜，微时谁识我，一举便名扬，谁知道拾芥寻常，卢后宁相让，王前不算强，笑书生作戏逢场，惹俗子无端叹赏。
咳，我只因小姐的病，群医束手，百药无灵，弄得虑烦意乱，那里有闲情料理这科甲的俗事呢！
“前腔”未填坠海冤，敢作凌霄想，一任他繁华来逼我，倒不如冷淡过时光，休看做腾达飞黄，分明是蓦地施罗网，平空落锁缰。
可怪那些三朋四友，还把我的试卷朗诵起来，这个说是超超元度，那个又说是槃槃大才，聒耳嘈嘈，非常惹厌，可惜我的文章，只骗个无用的解元，倘能够变做一帖好药方儿，给我小姐，一服便愈，岂不甚妙呢！
说甚么宋艳班香，换不得良姜败酱。
（小丑上）启相公，外面有个胡子客人，要请见哩！（生）什么胡子客人？你难道不认得他么？（小丑）这个客人，时常来我们店中喝酒的，他还说老爷是他世交哩！俺只认得他鼻子是红的，胡子是苍的，姓名倒忘记询他，（生）这等闲人，要来见我则甚？你回他我不在家罢！（小丑）他在外面同老爷谈了半天了，老爷早说相公在家哩！俺怎好辞他？（生）那里的晦气，请他进来罢！（丑摇摆上）老子姓包名吉，到处仰人鼻息，但凭舌剑唇枪，颠倒鸾俦凤匹，俺媒人包吉便是，这里淮上朱封翁，两女长成，托俺择配，他倚仗有些家当，偏要揀选这榜下名士，恰好陈懋儿子中了解元，正是门当户对，俺想一说便合，一合便成，岂不爽脆？叵耐这老儿自己不肯作主，偏要俺当面与解元商议，俺只索见他一遭者，（小丑）俺相公有请！（丑）呵，来了来了！（作相见介）（丑）呀，恭喜解元公！俺包吉拜见，（生让坐介）呀，包先生，少会得很，今日光降，有何赐教？（丑笑介）俺今日特来贺喜！
“商调”“莺皂袍”裘马五陵遨，报先生，名字标，南都新贵夸年少，上青云步高，走长安气豪，预卜你鳌头独占抡元早。
（生）过奖，过奖！只怕小生没有这般福分哩！（丑笑介）俺还有一事，须与足下面商，这里赫赫有名的朱封翁，托俺觅婿，他不要平民，只要榜下的名士，俺想他家小姐，都是不栉进士，除了解元公，没人配得上哩！
俺呵，是一台玉镜，作君家月老，是一丝红线，系名门女娇，休错过这巧姻缘，看珠圆璧合联双好。
（生）原来为此！谬蒙见爱，何以克当？但包先生未免胶柱鼓瑟了！
“南吕”“懒画眉”相攸有意选东床，你看那一榜名流姓字香，何不就中曲奏凤求凰，同时尽有瑜和亮，要俺这槁木寒灰错主张。
（丑）足下无庸客气了！这个现成妻小，是他愿意送来的，并不是足下求他哩！若论科第名流，俺夹袋中也不少，恐怕不中他的意罢！
“商调”“莺皂袍”名士遍尘嚣，不如君，才貌超，鸡群鹤立真稀少。
况且这位朱封翁，两个千金，世称双绝，听从足下挑选，岂不是难得的机会？
任大乔小乔，尽花娇月娇，更加是琴书刺绣都通晓，便南威西子，也输他窈窕，更铜山金谷，也让他富豪，他要你耀门楣，算是你福星如斗当头照。
（生大笑介）呀，包先生，难为你说得这样花团锦簇，财色两字，尽人所慕，若说俺并不动心，俺也没有这样矫情，只可惜先生三年前不对俺说，如今晚了。
“南吕”“懒画眉”你是个曹邱绝技肆雌黄，未免有眼无珠欠酌商，休疑我权门非偶谢齐姜，我闺房早已悬鸳帐，难道要迫我抛弃糟糠遣下堂？
（丑惊诧介）嗳呀，奇怪了！怎么足下已娶三年，把俺瞒在鼓里，这话从那里说起呀？
“商调”“莺皂袍”数载幸知交，未闻君娶阿娇，谁家闺秀联姻好？
（生）不瞒你包先生说，俺三年前，作客粤西，便在邱府入赘，现在拙荆已到淮南多时了，难道你包先生还不曾知道么？（丑）喂，难道便是那个麻疯遍体的丐妇么？（生）怎么不是呢？（丑吐舌介）哎呵！
原来是山魔水妖，是花精木魈，分明把这骷髅看做红颜俏，这螫人蜂虿，劝君莫撩，这迷人狐魅，愿君早抛，还说甚并头莲，似这般捏谎搪塞真堪笑。
（生变色作怒介）呵，老包，你不要管人家的闲帐罢！你再要多话，莫怪俺得罪你哩！
“南吕”“懒画眉”我想你这强媒恶妁太踉跄，莫要硬着头皮吃耳光，须知道我自情人眼里出施嫱，管什么花妖木魅相偎傍，不劳你陈谷芝蔴说短长。
（丑连连作揖介）呀，解元公不要动怒，算是俺失言了，足下心里若不舒服，俺就此告退罢！只是俺的话也是好话，足下不要后悔罢！（生）请请请！俺今日算是领教了，决不后悔，决不后悔！（丑下）（生怒未息介）呀，这是从何说起呢？
“东瓯令”真无状，忒猖狂，敢把我这神女贞娥来挺撞，咳，这种狗吠蛙鸣，不要理他罢！世间那个媒人会说明理的话呢？虾蟆妄作天鹅想，空自喉咙响，都当你秋风拂耳过时忘，付一笑，莫思量。
咦，如山积恨，方忧旧恨难删，无地埋愁，偏有闲愁来惹，佳人易得，知己难求，肉眼何知，横来嘲晰，幸得俺的父亲是个深明大义之人，不至被这混蛋说翻，不然又生出一樁纠缠不清的事哩！万一父亲误听他的话，俺绿琴只有小姐一个，嵌在心头，无论横直如何，总难从命了。
“梁州第七”俺呵，笑形骸半生放浪，抚身世一味悲凉，葫芦迥不犹人样，博得个痴情有两，影事成双，这叫做巫山除却，沧海经将，虽则是一个病恹恹劫里桃娘，一个苦星星画里檀郎，已算得花花相对叶相当，更何容那路旁野草窥书幌，就让你倾城倾国也平常，一任他吹笙鼓簧，难把我冰心化作桃花浪。
万一俺的小姐病有愈期，是俺绿琴佳运到了，没说中了解元，就是南面王也没有那样快活哩！万一小姐竟然珠沉玉碎，哎呵！（悲介）俺绿琴只有一命陪他罢咧！
倘收场成孽障，拼做个同命鸳鸯，一例儿零落山冈。
咦，俺绿琴也是个盖世聪明的男子，为何要想庇护一个女子便做不到呢？俺只求他病愈，此外并无他求，这样简单的希望，尚不能如愿相偿，可见俺的福薄命孤，万不如人了！你不见那王孙公子，倚翠偎红，左拥右抱，金迷纸醉，酒腻花颠，他们这种浓福，不晓得是几生修到哩！
“不是路”翠羽明珰，不少那艳冠河阳技擅场，风流况，尽销受这歌围舞队粉脂香，比较起来，他们好似夜夜元宵，俺这里好似朝朝寒食，只觉得清清冷冷，春花皆恨，秋月无欢，未免有情，谁能遣此？太苍凉，对这流光宕谁同赏，剩得蝴蝶双飞八月黄，咦，无可奈何惟妄想，万难索解是柔肠，俺这些时到底怎么样呢？深惆怅，只办得心香一炷求天贶，祝卿卿无恙，卿卿无恙。
俺与小姐虽未曾正式成婚，却比那正式成婚的更觉百倍情深义挚，这叫做患难夫妻拆不开了，如果俺半路枭心，别择婚配，不但负情背义，简直是个禽兽不如哩！
“尾声”夫妻翻甚新花样，我不解那弃旧怜新甚肚肠，试回头一听这在山泉水响。
呀，这几日亏得婢女甘蕉，倒有良心，代俺服侍小姐，百般周到，不然，俺那有工夫腾出身子，酬应这许多毫不相干的闲人呢！咦，俺也不要尽说闲话了，且进去瞧瞧小姐罢！（下）
第二十一出 劝郎
（台上饰卧房，几上银灯一盏，灯光不甚亮）（床上锦帐半钩，旦病容，靠枕偎衾，半坐半卧介）
“仙吕”“点绛唇”难得天明，苦捱鸳枕，呆呆等，如豆残檠，吊此形和影。
侬家丽玉，带病入淮，屈指已有数月，感得陈郎父子，多方访求医药，更亏义婢甘蕉，早夜贴身伺奉，叵耐侬家怪疾依然，毫不见减，长此拖延，奚异旱干望雪，侬家个人受苦，理所应当，怎奈累及他人，问心何忍？每念及此，五中俱裂，（叹介）呀，今夕何夕，百感沸腾，长夜如年，睡不成寐，哎呵，听么，谯楼夜鼓，四更向尽，又转入五更了，哎呵，听么，五更又敲完，快要天亮了，怎么还不肯亮呢？
“混江龙”更筹数尽，远钟云外一声声，早做就了晓风猎猎，小雨愔愔。
呀，好冷呵！（翘首帐外望介）呀，原来天色已黎明了，薄冻微侵方锦褥，曙光透入折枝屏。
呀，听么！这鼾声呓语，想是甘蕉睡味方浓哩！侬家因他侍疾辛劳，连宵少睡，昨夜让他安眠，不忍惊动，偏偏侬家又睡不着，没得他问水问茶，闲谈说笑，不免寂卧无聊，少一腻友了。
金炉久烬返魂香，铜铫也未瀹浇愁茗，呀，只剩这蛛丝虫语，伴侬岑寂哩！多谢你写意，蟋蟀传情。
哎，侬家彻宵未睡，背筋也躺得酸楚了，天已大亮，索性挣扎起来，坐坐半晌也好！（掀衾推枕徐徐起坐床沿介）
“油葫芦”骨损香桃强自挣，如坠井，我不解这昏昏终日作么生。
（停思良久，长叹介）呀，陈郎呵！侬家无端到此，累你不浅哩！你如今冠了南闱全榜，一举成名，这算是老天不负读书人，侬家也替你欢喜，昨天仿佛听得外间传说，有许多高门前来议婚，被他一起辞绝，呀，陈郎呵，你只因了侬家一个，牺牲了无尽幸福，你何苦这般拘执呢？哎，射策才驰开府誉，抱桥却怪尾生痴，呀，这都是侬家自误误人哩！
早料双星不照孤寒影，却悔三年枉历这悲酸境，深怜你有情，但恨侬没命，我乐昌呵，已自破了璇闺镜，多事你周郎呵，还顾这玉房筝。
陈郎百般爱惜侬家，侬家若不爱惜陈郎，一味虚与委蛇，任其执拗，贻误他的终身大事，良心何在呢？今日待他进来时，不免苦费一番唇舌，婉譬曲喻，万一能够说他转圜，岂不甚好！（小旦扮晓睡初醒态，擦眼打欠，缓步上）呀，小姐，你好早起来呵！怎么不多睡一刻呢？（旦）呀，甘蕉，你不晓得，我昨夜未曾睡觉哩！（小旦惊讶介）小姐，你莫是又睡不着么？哎呵，难为小姐，一个子冷冷清清，枯坐达旦了，俺一觉到晓，并不知道，真正该死哩！小姐，你通宵未寐，今天身子想是乏了，俺来叩叩背好不好？（旦）呀，甘蕉，我并不觉乏，你先出去瞧相公起来没有，请他进来，我有话相商者，（小旦应声下）（生疾步上）（小旦随上，打扫房间，添香烹茶介）（生）呀，我的小姐，刚才甘蕉告我，你昨夜又睡不着，你病体支离，再添了失睡的症，怎么得了呢？（旦）呀，郎君呵，失睡原是侬家常事，那里算得添症，你不要慌，你坐在这里听侬家说波！（指床畔靠椅介）（生坐定介）（小旦上床，为旦轻轻捶背介）（旦）呀，郎君呵！
“天下乐”我好比这秋末寒蝉咽露鸣，自分明，自品评，一任你扇阳和也难教这槁木荣，颤巍巍是风里灯，焰沉沉是曙后星，多管是日薄崦嵫催短景。
侬家并非喜说不祥的话，其实一病至此，百望已空，无可为讳，郎君呵，你我虽曰有缘，简直算个孽缘罢了！你此番乡榜抡元，蜚声里党，荼火光阴，正未有艾，何不别求良匹，早赋关雎，恋恋侬家待死之身，殊为非计，（生变色介）呀，小姐，你说什么话！俺陈绮非人头畜鸣者，宁肯作此违心之事！你我夫妻名义从何而来？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那样有缺少的？虽经过骇浪惊涛，岂没有盟山誓海？你我这段爱情，人神共鉴，天地皆知，难道你都忘记么？（旦微哂介）呀，郎君呵！莫怪侬家笑你，你也不免这迂腐气派哩！爱情不过爱情罢了，怎么看得这般郑重呢？
“那吒令”想当初你受了虚惊，也没争没竞，你冒了虚名，也没踪没影，你订了虚盟，也没凭没证，返迷途，休将这梦萦，跳情关好把这雄心整，则盼你销除绮虑歌舞承平。
（生）呀，小姐！这话不像你的口气哩！（旦）这话明明由侬家口中说出，怎么不是侬家的口气呢？（生）我也不管是你的口气不是你的口气，总而言之，你的病未愈，我连功名都看的平淡，更无论什么妻妾了，（旦）郎君，你真傻了！
“鹊踏枝”你骅骝骋，雏凤鸣，转眼间万里长鲸，浪破风乘，为甚么空守这冷凄凄的迦陵苦命，阻了你这浩漫漫的宦海前程。
（生）不瞒小姐，别人登了贤书，现在个个都预备入都会试，我只把这解元掼在一边，没工夫替他忙哩！（旦错愕介）呀，郎君，你为了侬家的病，竟不图进取么？你严亲在上，旦夕盼你早夺巍科，就是侬家没用的人，能够于未死之年，眼见你飞腾云路，也自欢眉笑眼哩！
“前腔”你弹冠庆，捧檄行，博得个报最明廷，造福苍生，莫偏恋这假姻缘壁间画饼，误不少你的大经纶，阁上调羹。
（生）小姐，你今天真变成一个冬烘头脑的八股先生了，为甚么噜噜苏苏，全说这些利禄薰心的话来呢？（旦）侬家说的话，确与利禄无干，难道男子汉虚生一世，都不要建些事业么？
“寄生草”宗悫曾投笔，终军亦请缨，你声华既已惊乡井，你文章尽可驰台省，你勋名须早标钟鼎，不争呵，都为这悲螀咽泪彻宵啼，冷却你的大鹏展翅凌风兴。
（生）人生在世，谁也不想建白飞黄，但是勋名事业，总要心安虑恬，才能够慢慢的去擘理建树，若方寸已乱，那里做得成事呢？（旦）若要方寸不乱，也非难事，你舍得把解元掼在一边，何不也把侬家掼在一边，另选个无病的阿娇作伴，从前种种烦闷，自然化作云烟了，你不要把侬家这病鬼看做天仙一样，须知百步之内，必有芳草，风尘物色，岂乏丽人？只要你回心转意，自不难如愿相偿哩！
“前腔”九畹多兰芷，三湘有杜衡，你秋元不少清门聘，你英年自有名姝倩，你良缘早把佳期定，莫因我这药炉鬼火未亡人，担阁你银屏绮幄无边幸。
（生）小姐，你又说这话，你还算是知我么？我若甘作负心背义轻情重色的人，当初由粤回淮，便已另娶，不待今日了，（旦）呀，郎君，你另行匹配，岂为薄幸？须晓得家庭大义，与这男女私情原有难以兼尽之处，舍轻就重，取义成仁，斯为正当办法，况且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难道忘了经训么？
“般涉”“耍孩儿”高堂白发悲明镜，也只望你的文鸳照命，难道这断弦绝调不成声，冷森森足慰亲情？
（生）呀，小姐，我的父亲并没迫我迎新弃旧呀！（旦）呀，翁翁百般优待，百般体贴，侬家日夜在心哩！
虽则他的洪恩厚义难言报，我自顾这坠粉零脂已可憎，真无倖，莫把这虫花蠹叶，当做了雁瑟鸾笙。
况且你的一片苦衷，我更心藏心写，古语说得好，君子爱人以德，你不要一味姑息，能够听从侬家的话，还算是光明正大的爱情哩！
“三煞”你施恩已不轻，你闲愁莫再萦，愿你毛锥早脱囊中颖，我自知那繁华福分无承望，你莫向这憔悴姬姜枉用情，难厮并，须另觅绮罗作帐，翡翠为屏。
你果能体谅侬家，侬家也不无好处，或者你娶得快，侬家的病也愈得快，岂不是两全其美呢？
“二煞”你闺房早定情，我心安病也宁，南柯恶梦从兹醒，或能够平分你的举案齐眉乐，卧看你这牵牛织女星，祝你多佳境，娶一个人间弄玉，天上飞琼。
（生取杯就壶倒茶，送旦介）呀，小姐，你说了半天，想是口干舌燥，且喝这一杯热茶者！（旦接茶饮介）（生）我的小姐，你今日可谓苏张舌辩，语语玲珑，其如说不入我的心坎奈何？我简直告诉你罢，我陈绮只认得你一个人，除你以外，什么西子王嫱都不在我的眼里，我陈绮只盼你的病愈，除你病愈以外，什么富贵功名都当他粪土一般，你病躯痊可之时，才是我忧心松解之日，如有万一绝望，你既视死如归，我复偷生何益，陪你一命罢了，（旦失色挥泪摇手介）呀，郎君呵，你何致如此？
“一煞”说甚么相陪一命倾，这叫做鸿毛太自轻，须知道你是个熙朝人瑞非闲等，看多少温柔儿女情难割，每把那叱咤英雄误一生，须早回头省，再休说这功名敝屣，轩冕浮萍。
（生）呀，我的小姐，够了够了，不要再絮烦罢！这些好话，我陈绮算是领教了，待你病退身安之后，我定必一一遵行，现在还早哩！今晨风冷，你昨宵又失了睡，不要只管坐谈，有碍病体，还是躺下静卧，养养精神波，我即到医院，购些安眠药水，给你服下，今夜能够得一佳睡便好，甘蕉，你好好服伺小姐睡下者，（小旦应介）（生辞旦下）（旦悲介）哎呵，天哪！我的郎君，怎的这般执拗呢！
“收尾”语君君不闻，唤天天不应，万千烦恼重新迸，似这般铁石痴情，教人如茹鲠。
（小旦）呀，小姐呵，不要空自焦急波！相公生性，原是这般，既是不从，说也无益，还是自己保重贵体为要，（旦摇头不语介）（作欲睡介）（小旦整理衾枕，扶旦徐徐卧下）（幕闭）
第二十二出 惊蟒
（台上饰卧房，旦睡起披衣，徐徐下床，倚几对镜，挽发束帕，复斜坐床前看书，既又自爇炉火煎药介）半墙萝月影婆娑，梦里皱双蛾，夜夜绵愁，年年沉痼，枨触强经过，明窗净几清晨坐，裙带手微挼，沉思回想奈伊何，空赢得、是蹉跎，（作推窗望介）呀，昨夕月色大佳，怎么今晨又有微雨呢？怪不得淅淅零零，增人惆怅呵！
“越调”“斗鹌鹑”春雨绵芊，春寒料峭，春睡惺忪，春愁窈纠，看罢金经，煎残药草，度一宵，更一朝，昨日是寒食才过，今日又清明到了。
呀，今日清明佳节，他们合家都到墓上祭扫，不料甘蕉受些寒冷，得了泻疾，不敢在这里搔扰侬家，襥被到里边睡去了，剩得侬家一人，好不寂寞哩！呀，侬家想起一个人了，当日侬家陷身病院，急切自戕，却仗郎君的阿舅一灵不昧，亲来解救，又承他保护出院，指引来淮，患难扶持，殷勤周至，每一念及，未尝不感激涕洟，今日郎君到你墓前祭奠，侬家病重，不能相随，寄父有知，定当见谅，噫，瓣香莫得伸微臆，滴酒何曾到九泉，（掩泪介）呀，侬家何不就在家中致祭，稍尽寸心也好，只惜这里没有预备祭品，奈何！（停思介）呵，有了！古人潢汙行潦，蕰藻蘩，尚且可羞可荐，何况这里后面套，十数酒瓮，都是满满的酿成好酒，我这里香烛茶点都有了，难道不是现成的祭品？侬家何不就在那里致祭呢？（作开门介）（舞台旋转）（台上饰小套，左壁墙边，排列大酒瓮十余个，瓮盖上散置零星器具，纵横无序）（旦在右边案上，燃烛焚香，排设糕点毕，取杯到瓮内挹酒，向案前奠拜介）
“紫花儿序”我烧着了蜡炬，焚起了沉檀，注满了醇醪，你英灵不远，好来受这凄怆焄蒿。
哎，寄父呵，你生是人豪，死为鬼侠，向蒙垂爱，导我入淮，俾遂痴情，藉酬素愿，何意病终难疗，力莫违天，半死半生，累人不浅，呀，寄父呵，你一片热肠，至今未冷，何不再来一看侬家，侬家急欲见你一面，你曾否知道呢？
要重劳，指引我到那地府阴山去一遭，也免得愁城坐老，你须怜我呵，病蟀寒蜩，再捱不了这雨夕花朝。
（悲介）哎呵，寄父呀！侬家这般念你，你难道不知么？侬家这样唤你，你难道不闻么？你游戏人间，难道可一不可再么？
“小桃红”你呵，九霄霞举自逍遥，把我红尘掉，我梦醒屋梁落月常相照，也不见你的须眉飒爽来谈笑，怅你形亡影销，越越的洞箫豪调，犹在耳边飘。
哎，寄父呵！你抛却侬家，侬家原不足惜，可惜你一场辛苦，拖得侬家到此，转害得郎君又坠入一层情网了，你爱侬家，难道不爱郎君么？现在郎君受了这般苦累，料你也看得见，解铃终赖系铃人，你引侬家来，不如还引侬家去罢！（恸哭介）（内作蟒声，刮刮远叫介）（旦停哭，倾耳听介）哎呵，这是什么声音呀？
“天净沙”似远山唳鹤摩霄，似深林老鹳争巢，似野猿儿怒啼树梢，似群蛙噭啸，趁微风阁阁池坳。
（内作蟒声，渐叫渐近介）（旦惊介）哎呵，这是什么动物？叫声这般猛烈呀！这后面逼近禹迹山，想是山中乳虎饥啸哩！
“调笑令”似山猫，肆咆哮，震得这瓦屋窗棂尽动摇。
（杂扮巨蟒，头大如斗，身粗如盎，顶有红角，长约丈余，大叫盘旋，穿入垣隙介）（旦）哎呀！这声响已到这里来了。
蓦地里当头狂嘂，向颓垣破处来捎，到底什么畜生，这般猖獗呢？（回首望介）哎呀！试翘头猛瞧他一瞧，吓得人魂胆都销。
（蟒半身在墙外，半身下探，向旦昂头猛叫介）（旦惊晕倒地介）（蟒垂头舔入最大酒瓮触翻瓮盖，盖飞坠地，盖上器具四掷，铿锵作响，旦惊醒开眸视介）哎呵，这这这是蟒蛇呀！
“秃厮儿”荡悠悠神魂入窍，猛铮铮金铁飞抛，俺只道被你这毒蟒充肠做一饱，谁知道你却垂涎病渴想松醪，难熬！
（蟒探头入瓮，噏吸作牛饮介）（旦）呀，蟒蛇呵，侬家被你吓瘫在这里了！呀，不好了，他一定要把侬家来下酒哩！（作惊定自笑介）呸！侬家真是痴了！还恋这残生作甚，送他一啖便了。
“圣药王”你呵，饮也豪，啖也豪，须知道此间有酒尚无肴，俺呵，左莫逃，右莫逃，是个偷生待斃一僬侥，则任你磨牙吮血作脂膏。
（蟒墙外半身全入，尾挂屋梁，翘首瓮外，向旦作得意鸣，倒盘一转，复垂头入瓮吸介）（旦）呀，蟒蛇呀，你且缓些喝酒，快些儿先来啖我波！
“麻郎儿”我见你摇头播脑，我知你口急肠枵，你也无须嗜曲糟，你也无须盘旋夭矫。
索性把我吃完，再来喝酒，岂不爽利！也免得我在此苦待，我并不心惊肉颤，我并不肤挠目逃，你即管啖波，只是我这个麻疯病鬼，也不是个好吃的东西，没有那象鼻驼峰的肥脓甘脆哩！
“后”肉销，骨燋，血臊，浑不是肌润肤饶，浑不是脂香粉妙，你只当做一顿的酸虀苦蓼。
我待死之身，恨不得快一刻死了，好把这层愁叠怨，还之太空，也结了这一樁冤愆公案。
“络丝娘”我这病呵，试无尽千方百草，赢得个朝枯夕薧，到头来也捱不过这花愁月懊，但求一死早自晨昏祷。
我一向要自寻死，怎奈他们防守得异常严密，无隙可乘，只恨没有妥便的死法，今日难得他们都不在这里，天赐机会，葬我蟒腹，是我的运气到了，你啖我下去，还算是千干万净哩！
“东原乐”冤家近，狭路遭，我原是自甘鼎镬如饴好，准备身躯赠老饕，无烦恼，只算做落海鲸吞，登山虎咬。
呀，蟒蛇呵，你莫是我寄父的化身么？否则必是我寄父怜我哭得惨切，特地遣你前来招我哩！果然如此，你怎么还是这般蠢蠢蠕蠕，冥顽不灵，并不懂我的说话呢？（蟒作酒醉，蛇蜒屈曲，意欲缩回，体硬不能周转，砰然一声，坠入瓮中，搅扰翻腾，迄不得上，全身入瓮，力尽声寂介）（旦慌张四顾介）呀，蟒蛇呀，你到那里去呀？怎么一瞥眼间，就不见你呢？（匍匐到酒瓮边探视介）哎呵！
“绵搭絮”我只道酒花四溅，一去夭翘，谁料你酒泉灭顶，一醉酕醄，呀，你做个市上青莲睡一觉，你做个井底知章跌一交，只怜你尺泽腾蛟，要翻身，难摆跳。
呀，奇怪了，你不听我的话，我现成的肉体，你倒不吃，只晓得一味蛮饮，弄得大醉，竟把这飞腾鳞甲，化做瓮里醯鸡了，哎，可怜，你到底遭了什么劫呢？
“拙鲁速”你走过处风萧萧，你撞来时声哓哓，把人家来骚扰，我虽是吃惊不小，拼此身做你的鼎胔盘肴，谁想你浮白空豪，沉酣潦倒，我依旧生存，你自家先不保。
呀，你莫是要给世间醉生梦死的人，做个榜样么？这般说起来，你不是自戕，竟是自误了，你无端觅死，死得确也爽脆，我有意轻生，倒百般的不得死所，看你这样，未免自愧不如哩！
“尾声”杯中蛇影真堪笑，这瞎疑团颇难了了，我蜉蝣身世惯寒号，没来由更向这黯黯虫天和泪吊。
呀，天已不早，看看他们祭扫将近回家哩！我倒不要再搭这死孽畜说闲话了，这一场飞来的恐慌，我想不说给他们知道，免得郎君又是不安，问长问短，倒累他受了虚惊，又害甘蕉捱了埋怨，这蟒蛇既已醉死，没甚大事，不过蹧跶这一瓮酒罢了，我索性把他盖好，过一两天，慢慢告诉郎君得知罢，（旦挣扎起身，缓缓盖好酒瓮，整理瓮上零星器具，收拾案上祭品进房介）（幕闭）
第二十三出 饮鸩
（台上饰卧房病榻）（旦愁容上）朱颜成绿惨，白日易黄昏，（坐介）
“中吕”“泣颜回”日日坐针毡，一寸眉心难展，赘疣身世，无端延此残喘，茶烟药火壁间灯，有例来消遣，看支床鸡骨销磨尽，剩个身轻如燕。
（作倚窗望介）呀，今夜月明如昼，微风过处，远远的管弦杂遝，竹肉嗷嘈，声声入听，令人转增愁绪哩！
“粉蝶儿”风月无边，尽开怀都让与繁华庭院，似侬家昼夜熬煎，甚心情寻乐事，银箫金琯，只生生望眼成穿，盼不到这劫灰儿到头流转。
呀！今夜寂寥得很，郎君昨夕眠迟，侬家催他早睡，甘蕉未愈，仍在里边卧病，侬家又是形单影只了，想起昨天蟒蛇坠瓮，令人毛发森然，郎君尚未得知此事，这蟒蛇平空飞来，平空溺死，真是奇闻，侬家想他这般死法，虽然出于不意，也算是死得其所哩！
“醉春风”莫笑他香象自身焚，神龙难羽变，他糟邱择地好长眠，真可羡！羡！看这瓮里乾坤，樽中日月，兴殊非浅。
侬家晓得世间最毒者莫如蛇，蛇而为蟒，是曰蛇王，采日月之精华，郁山川之戾气，论其岁数，多则千余年，少亦数百载，似他这多年神物，一旦毙命，想必大限难逃，来此应劫哩！
“迎仙客”我见他睛似火，额如丹，料他大泽深山多偃蹇，甲鳞鳞，声喘喘，只他这毒沫腥涎，已百倍那砒礵炼。
这蟒蛇不死于雷轰电击，不死于水溺火焚，竟在我家酒瓮中致命，就算他得了死所，但这两三石好酒，把这样庞大的毒物，浸在里头，好酒也化做毒酒了，万一有人误饮，为害不轻哩！
“醉高歌”怎经他曲海盘旋，怎经他酒池蜿蜒，酿成祸水香醪变，早搅得清浑莫辨。
侬家想起来，这一瓮毒酒，实在没法安置，若留在这里，只恐盛夏毒气薰蒸，万一延及他瓮，饮者受害，则我家酒肆，不免蓄蛊之名，贾祸不小，若把全瓮弃去，也很有许多不方便之处，倾之河流，沿河饮水者，必无生全之望，造孽匪轻，泻之山谷，则草木枯焦，虫豸淹毙，又伤了天地好生之德，如何是好呢？（沉思良久介）哦，是了，这瓮毒酒，原来与侬家大有关系哩！侬家几度觅死，死不成功，都是不逢其会罢了，这蟒蛇不死于穷谷悬岩之际，特地送到此间醉死，难道不是老天指我死路么？这蟒蛇死在瓮中，除侬家外，并没有一人眼见，难道不是老天授我死机么？照这样看起来，此酒分明送给侬家饮的，侬家饮下去，若像那蟒蛇一般死法，浑浑噩噩，也没有什么苦呀！果然如是，此酒不要看做毒酒，这是万金买不到的好酒哩！
“红绣鞋”是何异武夷苦荈，是何殊龛赭甘泉，笑沽春不费杖头钱，我还要举杯邀明月，把酒问青天，醉醺醺那管这柔肠成寸断。
侬家细想，昨天的蟒蛇，不是孟浪前来吓我，分明是舍身前来救我的，饮鸩止渴，古之人有行之者，侬家效法古人，从容赴死，岂不直捷简当呢！
“脱布衫”托长斋我也逃禅，逢曲车我也流涎，拼做个破釜沉船，莫辜负这草蛇灰线。
（叹介）呀，侬家遇了郎君，一往情深，也算是世间无两，怎奈天不从愿，命也何言，留此残躯，甚于魔障，侬家早死一天，郎君便早一天脱了情网，况且侬家这般度日，他人虽不生嫌，自家已多惹厌，不如决意自了，转觉一了百了哩！呀，埋愁无地生何趣，积恨如山醉亦休。
“墙头花”惊雷掣电，末劫难逃免，准备微躯早化烟，一任那万丈柔丝，都当做风筝断线。
但是侬家一死，原不足惜，一则只怕郎君未明这致死原因，疑团莫破，二则若不将此酒设法销灭，未免身后累及他人，侬家不可不留几句后言，以为预防地步，只是这一纸遗言，如何写法呢？（低头作想介）（移灯案上介）（伏案伸纸，举笔写介）（写完念介）琴郎足下，郎得见此书时，妾已冰销玉化矣！妾非故意毕命，致伤郎心也，妾前生孽重，产于蛮瘴之乡，盖呱呱坠地时，妾身已注入死籍，所未死者，妾心耳，妾忍万苦来淮，妾以心来，不以身来也，郎误以为妾身既来，可以无死，千方百计以挽救之，郎之心几碎矣！妾不忍郎心之碎，转留万死之身，以贻郎累也，请言妾得死之由：清明佳节，合家扫墓，妾思海客阿舅，扶病致祭于后厢，突有飞蟒破壁来，盗于瓮，醉而僵，满瓮良醅，顿成鸩毒，妾得致死之药，秘不敢宣，夜静掬而饮之，妾竟死矣，妾死至乐，郎勿以妾为苦也，郎如爱妾，乞葬妾于禹迹山人迹罕到之地，即以瓮酒为殉，瘗妾坟前，勿遗后人毒，妾愿足矣！老父在堂，前程万里，毋以妾故，辄自灰心，千万珍重，珍重千万，妾邱丽玉绝笔，呀，这一纸遗嘱，并没有一字悱恻缠绵，侬家未免太恝些，究竟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侬家不过胡乱写几句罢了。
“小梁州”我呵，煮鹤焚琴也自怜，没个周全，只有这刚刀割断不牵缠，休留恋，一瞑到黄泉。
（向案头取杯介）呀，你看他们睡得鸦雀无声，正是侬家仰药的绝好机会，侬家索性径到后面舀了满杯试一试者，嗳，当炉未展文君技，盗瓮谁怜吏部豪，（握灯持杯下）（旦左手擎灯，右手捧杯缓步上）（坐定作将饮介）呀，这酒饮下去，不晓得怎样发作哩？
“换头”试此壶浆，不减伊蒲馔，博得个炙胆烹肝，只等你这五脏神来鏖战，这一杯呵，分明是索命追魂宴，休说是延年却病丹。
（举杯先嗅介）呀，这酒芳烈无比，没有什么腥臭的气味呀！（仰面竟喝一口介）
“哨遍”猛可地倾觞一咽，死到临头，也自觉心惊颤。
呀，死罢了，怕甚么！（连饮数口介）
想人生如梦醉如仙，转眼间脱壳作金蝉，尽翩跹，丢却这千疮百孔的臭皮囊，把这魂灵儿好付与六道轮回转。
呀，侬家逆天而生，顺天而死，不得谓死于非命，拈花微笑，情根散作飞灰，对酒当歌，世事譬如朝露，咦，未了因缘浑不管，他生会合更难期。
红尘债，风驰雾旋，但算个今生积欠，再世来还。
只恐郎君情重，未肯干休，对此遗躯，正不知如何悲悼耳！恨没得那罡风煽我骨飏尘，转累你爱河葬我泪滔天，忒伤心剩这四壁虫声，满几茶香，一阶花片。
（掩泪悲恸介）侬家闻得误饮蛇涎者，遍身骨肉化为清水，果然如此，更为干净了，也免得剩这遗骸，为郎君触目伤心之具哩！（忽作惊异介）哎呵，侬家喝干一杯，良久良久，心里并不见得什么难过呀！怎的这等利害毒药，不会发作呢？··呀，你看灯花结蕊，业身还在人间，莲漏传更，永夜并无鬼趣，真奇怪了！
“四边静”森罗十殿，料没有牛鬼勾魂把令传，看这镜里愁颜，枕边病靥只依样葫芦不变，转离得这阴山远。
呀，酒香入脑，有些醉意上来了，莫是这酒要慢慢的令人麻痹么？这般性缓，想是侬家饮得太少哩！索性多舀几杯，催他快些儿发作罢，（取壶移灯再下）（持壶作注满状，擎灯上）呀，这一壶酒，大约有十大杯之数，侬家打算一起喝下去者，（取杯倾满再喝介）呀，奇怪了！这酒咽下咽喉，怎般爽快呀！通身筋节，只觉得罗罗清疏，并没有酸楚了。
“煞尾”酌葡萄难将血肉销，灌醍醐转觉精神健，怎般死法，就是登仙证佛，料没有这样快活哩！（取杯连倾连喝介）更飞觞，当他个南浦临歧饯，直饮到眼晕头昏成瞑眩。
呀，侬家醉了，孟婆未来，趾离先至，只索睡他一睡罢，（收拾壶觞介）（缓缓登床，展衾靠枕入睡介）（幕闭）
第二十四出 脱癞
（台上布卧房夜景，更鼓五敲，几上明灯一盏，旦扇炉温酒，取杯斟饮，复倾酒盆中，和水盥洗介）（坐介）银滟滟摇金栗，梦绕潇湘竹，檐端雨溜几时晴，总是凄凄滴滴做春声，更阑自起煨醽醁，浇尽愁千斛，瓮头夜夜醉飞觥，胜似交梨火枣五侯鲭，呀，侬家只道蟒蛇入酒，毒可杀人，那里晓得倒是一剂灵丹妙药，侬家第一夜服下此酒，一睡到晓，觉得腹中微痛，起来泻了数次，转觉神清气爽，燥解烦祛，只有皮肤奇痒非常，侬家便掬酒洗涤，说也奇怪，一洗之后，不但痒止痛除，身上破烂处，便自脓消痂结，痠瘃处亦渐渐平复起来，过一两天，痂瘢尽脱，连宵洗服兼施，愈觉骨节疏松，肌肤柔润，对镜一照，仿佛认得数年前故我，侬家晓得这病大约十愈八九了，呀，这几天侬家串出这般戏文，却幸没有一人知道，这是何故呢？甘蕉病仍未愈，郎君自那日祭扫回家，冒雨得了瘧疾，睡在外边，好几天不见面了，这里除了这最知疼最着热两人外，只有侍墨书僮日里送茶送饭，别的婢媪不轻易走到此间，所以一听侬家自由卧起，自由饮擦，没有人来闲管，侬家忽然病愈，若给他主婢两人知道，不晓得怎样欢喜哩！呀，多坐片晌，不觉天已大亮，你看鸟声清哢，雨意已消，日影渐渐上墙了。
“商调”“忆秦娥”晨曦透，胆瓶斜供桃花瘦，桃花瘦，如花人面，瘦容依旧，湘帘棐几消清昼，春光渐入眉梢逗，初晴天气，黄梅时候。
（起来细步介）呀，今天步履也健得多了，哪，这里几畔的针线刀尺，不是甘蕉做的生活忘记收拾么？侬家久不弹此调了，记得床头还有一件旧衣，未曾补缀，何不试此活计，以资消遣呢！（坐定，取旧衣补绽介）（小旦淡妆笑容上）闻到荼蘼花事了，阑珊一病已残春，俺自寒食卧病至今，屈指十余日了，丢得小姐没人作伴，真正令人急杀，不意相公冒冷，也染了瘧疾，小姐越发形单影只了，剩得侍墨这书僮，没头没脑，那里懂得伺奉？不晓得小姐的茶饭有无缺乏？药物有无预备？日内病体有无增重？俺实在百不放心，今早稍可支持，须先瞧小姐一瞧者，（作入房介）呀，小姐，俺甘蕉多日不见你了，（旦停针视介）呀，甘蕉，十余天不见，想杀侬家了！你的病都好了么？（小旦）劳小姐悬念，俺病好了，哎呵，小姐！你怎么有这般兴致，做起针线来呢？
“意迟迟”你弱质惸惸长在疚，病骨如柴瘦，怎今朝态度转夷犹，阿蒙吴下暌违久，你春风满面甚缘由？为甚的缝裳不倦纤纤手。
（旦微笑介）呀，甘蕉，你不曾知道么？你的病好，我的病大约也好了，（小旦喜跃介）呀，小姐，喜杀甘蕉了！你当真病好了么？你吃什么药好的？相公可曾知道？（旦）相公不曾知道！我吃药虽是吃些，但吃的不是凡间的药哩！（小旦作惊讶介）俺甘蕉不信！不是凡间的药，那天上的药，是谁人送来的？（旦笑介）你不要慌，侬家慢慢说给你听波！
“金落索”我呵，依人已自羞，挣命知难久，碧血沙虫，一任为刍狗，甚朝吁暮愁，尽啾啾，鹈鹃啼春蟀怨秋，虽则他梅花和月寒相守，怎奈我红叶题诗水不流，真辜负，满拼个琉璃破碎恨悠悠，想不到神山梦游，仙医药投，伐毛洗髓尝天酒。
（小旦）呵，原来是梦中吃了仙药的！小姐你这样好人，自有百神呵护，只是没踪没影的话，俺总不十分相信，到底你的病有没有愈，让甘蕉细瞧一瞧波！（倚旦肩抚旦发，前后左右瞧介）（旦笑介）你这傻丫头，莫是疯么？怎的把我这般尽瞧呀，难道不认得我么？（小旦不答，再握旦手，揽袖细视旦臂介）呀，真不错呵！怎么几年的病愈的这般快呀？
“金井水红花”你霞颊红光透，你云鬟绿黛油，忒妩媚渐温柔，啭珠喉更声声圆溜，你自家知否？好梦醒罗浮，你苎萝已解捧心愁也啰，春纤露指，梨晕生涡，秋水盈眸，蓦现出兰芬蕙秀，想福星来照，病魔远投，凡胎顿换，病根不留，看取这当年面目，还你庐山旧。
呀，小姐，可惜相公这几日病瘧，不曾晓得，若知道你的病好呵，管叫他喜得打跌哩！俺索性报与他知道者！（疾跑下）（生病容，拥裘束带，疾步上）（小旦随介）（生）纱窗听得红娘报，抵却髑髅诗一篇，俺无端病瘧数天，正在发冷，忽闻甘蕉传说小姐病愈，俺心花一开，把瘧鬼都吓跑了。
“琥珀猫儿坠”喜从天降，刬却万千愁，报道心上人儿一病瘳，还疑是梦中呓语没来由。
呀，甘蕉，小姐当真好了么？（小旦）谁说谎呀！小姐现坐在窗前，相公不信，瞧吗！（生注视介）
凝眸，好一个绿鬓宜春，花貌宜秋。
（作入房介）呀，我的小姐，俺一病数天，未来看你，甘蕉说你病好，你当真好了么？（旦起立让坐介）呀，郎君，你病瘧未痊，何不静养，跑出来作甚？侬家的病当真好了，甘蕉不是说谎呀！（生）俺闻你病好，喜得一跃，汗出体松，这瘧疾大约也好了，小姐呵，俺恐怕是做梦哩！怎么会得见你的旧日没病容颜呢？
“前腔”别来无恙，皓齿更明眸，我只道碧海青天有尽头，谁信是月宫灵药你能偷。
小姐呵，俺并无他望，只望你的病好，哈哈，难得今天，你的病居然好了，真是梦想不到呀！
何求？只要你减却呻吟，赢个绸缪。
只是小姐你的病数年不减，百草无功，怎的一旦斗然脱体呢？甘蕉说你梦服仙药，这话俺不明白哩！我的小姐，你不要藏头露尾，快一点儿说给我听罢！（旦微笑介）不瞒郎君，你要知道侬家病好根由，且看这一纸遗言波！（旦取出遗嘱，生接读，惊骇，吐舌、摇头、挥泪介）呀，有这般事么？那里来的巨蟒作怪，难为小姐，吓得破胆了，哎呵，我的小姐，你当真仰药而死，我陈绮还有命么？只是这般毒酒，你到底有饮没有饮呢？（旦）呀，郎君呵，侬家不饮这酒，那得有今日呢！
“集贤宾”我沉疴得痊原不偶，全仗这瓮底蟠虬，谢潜鳞造出麻姑酒，一杯杯灌下咽喉，无非是蒙天暗佑，才把这病魔惊走，这奇方呵，真难觏，抵百斗的灵砂勾漏。
（小旦笑介）呀，原来小姐却服了蛇酒而愈，怎么竟说梦中饮了天酒呢？（旦笑介）先前我不过说笑罢咧，你便相信！如今确是实话，你再不相信呵，那蟒蛇还在瓮中，你去瞧波！（生笑介）呀，甘蕉，小姐说的话原有含蓄，是你不会明白哩！若论这酒，人间那里觅得到，分明是个天酒咧！
“前腔”谁想是蛇王舍身相急救，医得你痼疾全瘳，总是苍苍怜你居心厚，遣飞龙宛转来投，呀，可见得你这麻疯，世间的庸医凡药，都不济事哩！羞煞那名医国手，抹煞那神针法灸，谁能够，蓦地里消灾延寿？
只是小姐，这酒也难为你喝得下口哩！你到底饮了几次？你是冷饮还是热饮呢？（旦）侬家先前也猜道这酒腥臊恶臭，难以入口，但那夜求死心切，便是蟒肉，侬家也要嚼下去哩！何况是酒！
“前腔”念人生不如杯在手，拼一瞑此外无求。
不想这酒倒也香烈，丝毫没有蛇腥气味，侬家第一次确是冷饮，饮后便醉，醉醒便泻，泻后遍身发痒，以酒涂擦，疮毒尽消，侬家才觉得是个对症的良药，从此一连数夜，换了热饮，内服外洗，便一日好似一日了。
谁料连宵酩酊奇功奏，仗杜康解尽烦忧。
侬家自己揽镜一照，也自觉希奇哩！想这酒呵，他会调剂了环肥燕瘦，他会恢复了蛾眉螓首，从今后觅不到宿瘤嫫母。
（生大喜介）呀，谢天地！原来你喝得这般爽快哩！
“前腔”叹卿卿苦心天不负，难为你大白能浮，把姮娥换却无盐丑，倒作成我凤侣鸾俦。
但是小姐你新愈之身，更宜百般爱惜，须晓得你这无瑕玉体，经过了死死生生，不是容易得来的呀！莫将闲事来闲管，且把香躯刻意怜。
则望你珍重这红裾翠袖，呵护这唇樱腰柳，一任微风逗，再休问那池波吹皱。
小姐呵，你现在虽未十分复原，我想你惨绿愁红，已归梦幻，丰肌盛鬋只在眼前，再过数日，更要刮目相看了。
“梧桐坠五更”你寒梅几度修，你淡菊依然瘦，新月初三会，自有十五盈盈候，你风筝不误谁惊丑，锦瑟华年，好景凭消受。弥补你年年苦恼兼僝僽，不数那江南红豆，汉南绿柳。
我真正想不到，你会得这般病好呵！回思前事，真同电影浮沤，别具痴心，何惮天荒地老，你守到这一日，我也盼到这一日，哈哈，我好乐呀！
“尾声”我盼你早日凝妆上翠楼，展放从前眉儿皱，一听那虫丝茧迹散阎浮，会看你怨绮愁纹翻锦绣。
只是这瓮中死蟒，甘蕉胆怯，且慢些去瞧，免得大惊小怪，这事大家尚未知道，且等小姐全愈后，通知他们，齐来一瞧，岂不甚妙！小姐以为何如？（旦点头介）过一两天同瞧，亦无不可，侬家尚须再行饮洗哩！今夜侬家仍自往掬酒，甘蕉，你只替我扇炉煨热罢！（生）小姐呵，俺须报给爹爹知道这喜信罢！（旦点头介）（生疾趋下）（旦）春光却被宫莺泄，（小旦）好事还看海燕栖，（幕闭）
第二十五出 惊众
（副末作封翁打扮上）（笑介）哈哈，想不到吾媳的麻疯，竟然获愈，不亏他一片精诚，怎得这百灵护助，若说起这条蟒蛇，吾儿年轻，却不明白，俺倒晓得他的来路，俺幼时便闻父老传说，这条蟒蛇，蟠据禹迹山中，已有千载，从不出来噬人，惟疾风雷雨时，偶一盘旋林际耳，昔年曾有番僧到此，入山求其片鳞只甲，以医癣疥拘挛之疾，迄不能得，何意老天特留此药，专疗吾媳！若论吾媳，真不愧为世间一个奇女子！他种得好因，自然收得好果，可见祸福无常，惟人自召，这句话没有落空哩！只是吾儿何德获此贤配，俺亦何德，获此佳妇，俺惟有叩谢天恩了，呀，俺想起当日吾媳行乞到淮时，亲族乡邻，知道俺收留了麻疯媳妇，百般讪笑，这些碌碌庸流，眼光如豆，原不足较，只是受了他们冷嘲热讽，亦自可恼，现在吾儿完婚在即，若不先给亲戚们知道此信，不但吾儿无以自明，吾媳一段苦情，未免埋没了呵！侍墨何在？（小丑应上）有！侍墨在这里！（副末）我的亲眷家里，你都认得，你给我走一荡，通知他们说，粤西来的邱小姐，麻疯已愈了，（小丑笑介）启老爷，要不要说蟒蛇的故事呢？（副末）不要你多话，只说病愈便了，（小丑答应下）（副末下）
（小旦淡妆笑容上）（仰天视介）呀，天已晚了！月意如人意，今宵分外明，（小丑上）呀，甘蕉姐，你又在这里玩月哩！（小旦）侍墨，你看月儿好不明亮呀！（小丑）甘蕉姐，你只爱月亮，今晚堂上张灯，才是明亮哩！（小旦）什么事张灯呀？（小丑）老爷因为咱们小姐病愈，叫我通知各家亲眷，他们知道此信，个个女人家，都赶来看希罕，老爷叫酒保们铺设客堂，点起灯烛，小姐大约要出去赏他们的脸哩！（小旦笑介）呀，有这事呀！
“南吕”“懒画眉”拨开浓雾碧天苍，一朵红云捧月光，画堂灯烛已辉煌，报道诸姑伯姊齐来降，要看这石破天惊戏一场。
呀，侍墨，有邻里的女眷没有？（小丑）没有，邻里不曾通知，来的都是亲戚们，有十几个女人妆得花红柳绿，一个赛一个哩！（小旦）呀，奇怪了！寻常这里请他们没有来，怎的今日这般高兴呢？
“不是路”环佩趋跄，锦上添花为底忙，见说多亲党，脂攒粉簇斗新妆，忒炎凉！闲时没个来探望，到底人情纸一张。
（小丑）呀，甘蕉姐，你不要骂他们，他们来了也好，我看他们个个自以为美，若见了咱们小姐，相形之下，真是小巫遇着大巫哩！（小旦笑介）呀，不错呵！
真非枉，把天花付与凡花赏，越显得佳人无两，佳人无两。
（副末上）甘蕉，在这里吗？（小旦）有！老爷何事呼唤？（副末）各家太太小姐们，闻得邱小姐病愈，大家都要刮刮眼，你进去告知小姐，引出客堂，给众人赏鉴赏鉴罢，我晓得你颇能说话，各亲眷若询及小姐病愈详情，你便细细说给他们知道者，（小旦答应下）（副末下）（小丑随下）
（台上布大厅夜景，灯光闪烁，左右设坐椅十数，贴旦或十人，或八人，扮女眷，浓妆艳服次第上，各让坐介）（搽贴数人，扮婢媪，奔走伺应介）（小丑跑上介）来了，来了！咱们病愈的小姐出来了，（小旦引旦淡妆雅服徐步上）
“夜游宫”扶出庄严宝相，似一枝露艳凝香，也不设氍毹步障，也未披罗裳，只把这鬓云梳，眉岫掠，眼波飏。
（众起立，争前围绕注视介）（惊介）呀，好一位美人儿也呵！呀，好一位美人儿也呵！呀，这般俏丽，咱们淮南罕曾见呀！（小旦引旦向众敛衽作礼介）呀，诸位太太奶奶小姐们，俺麻疯小姐在这里拜见哩！
“采茶歌”披素氅，曳明珰，认姻娅，拜姑嫜，消受了声声赞叹语悠扬，须知道呵，他便是托钵沿门褴褛女，原非云端落下杜兰香。
（众还礼介）（笑介）你这丫头，长了几岁，越发贫嘴哩！好好的一个绝代美人，还说什么麻疯咧，褴褛咧，不怕小姐动气吗？（小旦让众坐，旦陪坐介）（小旦笑介）不瞒列位说，俺小姐原是麻疯出身的，如今虽不麻疯，难道便忘了麻疯的日子么？（众笑介）咱们也听得人说，小姐的贵恙，从前利害不过，想是传讹罢咧！如今分明是个西子南威，分明是个洛神龙女，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了，（小旦笑介）呀，列位们，只见俺小姐的今日，不曾见俺小姐的前日哩！
“月儿高”谬承夸奖，幸福蒙天贶，想起他当日呵，艰辛备尝，说不尽朝悲夕惘，六月飞霜，陷入无遮网，谁相谅，都当个穷奇魍魉，只剩得苦伶仃暗自伤。
（众）你这丫头，竟晓得小姐的苦况，真是难得呀！咱们今天约会前来，一则急要赏鉴这位小姐的丰采，二则也要听听他从前的历史，并及此次病愈的缘由，小姐初次见面，不便自述，你晓得恁般亲切，便说给咱们听罢！（小旦）列位若不嫌烦絮，小婢便略述一二波！（旦低头不语介）（小旦）说起俺小姐呵，他在粤西邱府做小姐时节，确然如花似玉，不是麻疯人儿，俺相公入赘时，亲眼见过的呀！
“豆叶黄”今日个云消月朗，提旧事倍凄惶，那粤西的过癞浇风，千家一律，想列位也曾闻过，俺小姐若也随波逐流，俺相公便没命了，想着他自守葳蕤，想着他自守葳蕤，誓不逐桃花作浪，画屏绣帐，鸳衾象床，蓦地里把绮霞推散，蓦地里把绮霞推散，一任坠溷沾泥，换得个天遥恨长。
俺相公回淮读书之日，便是俺小姐在粤得病之时，俺小姐一得了病，他的亲生父母，愤他违命，也不认他了，他的同胞兄弟，怕他传染，也驱逐他了，可怜俺小姐家居不得，竟陷在麻疯病院了，（旦低头垂泪介）（小旦）叵耐那院主不是人类，百般虐待，俺小姐俯仰身世，举目无亲，决意悬梁自尽，这时候若不亏黄家舅老爷，那得俺的活命小姐来淮呢？（众惊诧介）呀，黄家阿舅不是死了已久吗？（小旦）是呀，便是舅老爷一灵不昧，来显神通呵！不亏他临难扶持，那囚牢里插翅难飞，俺小姐怎得出来呢？只是出来便出来呵，这路上又是艰难万状哩！
“嘉庆子”走天涯蹴遍榛和莽，感鬼侠风雪同行，扮乞丐莲花歌唱，到而今有余韵绕沧浪，有热泪落潇湘。
俺小姐一路颠连辛苦，走了经年才到咱们这里哩！
“伊令”他呵，孤另另闲关寻访，悲切切登门悒怏，似这样深情独往，问若个痴心相彷。
俺小姐千里来淮，不过欲见俺相公一面，并无他求，俺老爷相公，欢迎优待，替他求医觅药，也算是知恩报恩，光明正大，还有什么不可见人之处呢？
叵耐那俗眼无珠，还要冷笑闲评诌短长。
可怜自从小姐来淮，俺甘蕉也听了不少闲话哩！幸得小姐病中没有知道，若知道呵，管教他立地气死哩！
“品令”他满怀肮脏，断了九回肠，可怜他支离病榻，也没见鬼来张，只剩个檀郎早暮相偎傍，叹葭莩戚眷倒不及那深山蛇蟒，多谢伊千里鹅毛送到长生不死方。
（众变色介）呀，你这丫头也忒胡柴了！怎么把亲眷们比起蛇蟒来呀？（小旦笑介）呀，列位呵，不要听错波！俺这里当真有个蛇蟒送药来哩！小姐的麻疯，不仗这巨蟒来救，怎会好呢？（众惊异介）呵，这话咱们不明白哩！怎么巨蟒会得送药来呢？你快说下去罢！（小旦招小丑来前介）呀，侍墨，你禀明老爷相公，叫酒保们把那瓮扛出来罢！（小丑应声跑下）（杂扮酒保四人舁大瓮上）（小丑随上）（揭起瓮盖，以巨绳拖出死蟒，露头瓮外介）（小旦）呀，诸位瞧呀，这蟒便是清明日才来的，（众注目惊慌介）呀，怕煞怕煞！那里来的这红角巨蟒呀？（小丑笑介）不要慌，不要慌！这是死的呀！（仍放蟒下瓮闭盖介）（众定介）呀，还幸是死的，若是活呀，立地要把人吓死哩！（小旦笑介）俺小姐当日不是见了活的吗？（众）难道小姐不怕吗？（小旦）小姐还望葬在蟒腹哩！怕什么！（众）呀，甘蕉，这蟒既是送药前来，那得会死？他到底送的什么药呢？（小旦笑介）这死蟒便是药呀！
“么令”可知是天公奇想，早排下中山酒场，斗遣这神物醉僵，斗遣这神物醉僵，迫得他夜夜飞觞，他只道饮鸩吞蝗，拼做个琴在人亡，谁想这酒呵，可口更甘芳，抵无数椰浆蔗浆。
（众惊奇介）呀，原来是喝了这酒病愈呀！（小旦）说起这酒灵妙，不但可以内服，还可以外敷哩！
“江儿水”洗却周身瘴，赢来扑鼻香，屠苏治疗天孙恙，网罗解脱天魔障，画图省识天人相，漫道广陵绝响，看他雪上加霜，炼出这素娥模样。
（酒保舁大瓮下）（小丑随下）（众咋舌介）真是奇闻异事！（啧啧向旦叹赏介）（甲）暧呵，小姐，你真是吉人天相，苦尽甘来，绿琴好福气呀！（旦低头不语介）（乙）若是咱们做绿琴时，便要换一番看待，黄金作屋，白玉为床，百倍奉承他才好哩！（丙）这样秀色可餐，俺难得天天伴他哩！（丁）俺也情愿学甘蕉一般，做个贴身侍婢，替他扫地焚香也好！（小旦笑介）小姐来淮匝岁，俺甘蕉先前不曾听见这般好话呀！
“梁州第七”笑风尘偏多皮相，论渤澥怎可蠡量，谁料他扊扅有福今朝享，他好比羚羊香象，他何须玉琢金镶，他尽可惊莺妒燕，他绝无宝气珠光，经许多梦里黄粱，捱许多劫里红羊，才博得这翩翩彩凤对文凰，好赠与人间谱出钧天唱，须知道恢恢天网自开张，问谁能慨慷激昂，似他这良心结果毫无爽，信穷通无二样，莫因这富暖贫凉，失却了国艳天香。
（众笑介）呀，甘蕉，你这伶牙俐齿，未免咄咄逼人了！（小旦谢介）不敢不敢！俺甘蕉何人，岂敢开罪列位？俺甘蕉性直口快，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咧！
“奈花子”莫怪俺口角如簧，郁牢骚久难宣畅，借兹杯酒浇尘坱，譬妙曲大家欣赏，悲壮，索飞上九天高唱。
（搽、贴近前介）呀，甘蕉姐，你莫是骂我们哩？小姐病时，我们只为怕得慌，并不曾尽些孝敬，现在想起来，未免对这良心不住，不晓得小姐怪我们没有？（小旦）小姐度量如海，那便见怪！俺甘蕉满肚里不舒服，很怪你们当日不应该哩！今夜索性直说出来，省得太太奶奶小姐们疑我指桑骂槐呀！
“东瓯令”乘闲逛，细平章，少不得俺这竹里樵青来引吭，俺呵，低人只合与低人讲，谁是关疴痒，管教你猛闻棒喝背生芒，回去也自思量。
（搽、贴低头谢介）承你甘蕉姐见教，咱们晓得悔悟了，下次再有麻疯人儿到门，咱们拖也拖他进来，死都不怕了，（向旦谢罪介）呀，小姐，咱们下人有眼不识泰山，乞小姐恕罪罢！（旦麾袖介）呀，甘蕉，你真是多事！他们识见不过尔尔，却比不得你，还要搜根究柢则甚呢？（众大笑介）难得小姐度量宽洪！小姐呵，你来淮抱病多时，咱们亲眷，不曾来瞧你一次，实在大大不该哩！统祈你包涵波！（向旦作礼介）（旦起立敛衽介）诸位太太小姐，不要听甘蕉的话波！侬家来淮一载，有病在身，不能一一造门叩见，侬家也有不是哩！（小旦笑不可仰介）妙呀！
“尾声”俺这分司刺史真狂放，无端哓舌哄了华堂，你看那红粉双行齐俯颡。
呀，列位太太奶奶小姐们，不要客气波！统算甘蕉的不是罢！恕俺小姐病体新痊，不能久陪，列位既来，还请多住数天，相公吉期不远，吃过喜酒回去波！（旦起向众辞介）（小旦扶旦徐徐下）（众随下）
第二十六出 合卺
（生飘巾丽服，笑容徐步上）
“仙吕”“赏花时”离恨天开姽婳图，丹凤衔来月老书，破题儿喜气溢门闾，收拾起愁云闷雨，开绮阁，备青庐。
呵，列位们，可曾晓得俺陈绿琴今天心里的愉快，才算得真正愉快哩！俺与丽玉小姐三生有约，十死成盟，经多少展转周遭，历多少艰难怆楚，今日方才遂俺心愿，可见得天下的奇事妙事，定要千回万转，水尽山穷，一旦苦境回甘，方算得奇，方见得妙，倘使一拍即合，一搓即圆，那就味同嚼蜡了，正是若教容易得，便作等闲看，（坐介）（小丑扮侍墨上）呀，相公，甘蕉姐说，小姐严妆将竟，不过轻描淡写，请相公进房瞧一瞧，到底对不对呀！（生笑介）小姐天然玉貎，随便怎么妆点，都好哩！有什么不对呀？（向内望介）呀，你看内房灯光照得雪亮，天已晚了么？（小丑笑介）天晚了，这里外面也上了明灯，怎么相公倒瞧不见呢？（生笑介）呀，我真糊涂了！你对甘蕉说，随便怎么修饰都好，我在这里纱窗也望得见哩！（小丑下）（生向内瞧介）呀，原来甘蕉倒会梳裹，把我的小姐扮得这般出色呀！
“后”燕尾盘蛇别样梳，淡扫修眉曳锦裾，呀，你看我的小姐站起来了，果然秾纤得衷，修短合度呀！妆罢侍儿扶，三星在户，艳夺夜光珠。
（笑介）哈哈，俺与小姐真算是天缘巧合，有今日的美丽光阴，令人却想当初的张皇情事，俺当初若没有粤西一行，怎得今日这般满志呀！
“村里迓鼓”不到了瞿塘滟滪，怎遘这散花天女？吴头楚尾为伉俪，如牵红缕，笑穹苍，工戏耍，蓦把个蓬山横阻，偏教你藏了璞玉，尘了宝镜，暗了明珠，屈受那没来由的连年毒蛊。
俺想小姐，当初在邱府时节，娇生惯养，真如宝贝一般，邱府若始终怜惜，留他在家养病，我的小姐也不免侯门似海，老死闺中了，岂能跳上舞台演出这场离合悲欢的剧本呢？想起俺的丈人邱子木，无端酿起了家庭变态，倒成就俺夫妇奇缘，丈人呀，俺却感谢你不浅呀！只怕我的小姐这一节转关儿，还不曾明白哩！
“元和令”你只道罗敷自有夫，你却怪谢公不怜汝，若不亏他老羞成怒弃娇姝，则你这可憎才怎尝百苦，到而今呵，甘霖一霈活千枯，你可感这老头儿恩也无？
（小丑上）相公不去大厅上瞧热闹吗？（生）甚么热闹呀？（小丑）贺客都挤满了，（生作讶介）呀，奇怪了！俺寡交得很，除了寥寥几家亲眷外，还有什么贺客呢？待我张一张波，（生跑到台前作张介）呀，你看吗，扇影衣香纷杂沓，香烟人气两氤氲，就是听戏也没有这般拥挤哩！
“上马娇”不是亲族邻，便是姊妹姑，村的俏的尽来娱，蓬门一哄香车驻，妙呀，你看他们的视线都注在里头呀！旴，眼光齐射茜纱幮。
（杂上）老爷传命，吉时将届，请相公作速更衣出堂，行结婚大礼者！（生应介）（舞台旋转）（台上张灯结彩，鼓乐齐鸣，贺客各分男女，排列两旁介）（生吉服上，小丑随介）（生左右盼介）
“胜葫芦”金碧辉煌丽且都，雅乐奏笙竽，（小旦扶旦淡妆丽服缓步上）（生注视介）捧出凌波罗袜步，十分婀娜，万方仪态，踏上锦氍毹。
（杂扮傧相上赞介）夫妻本是同林鸟，和鸣难得年华妙，联臂一声歌，今宵明月多，珊瑚交玉树，咫尺银河路，一水度双星，飞桥驾彩屏，吉时已到，请新郎新娘，行正式交拜婚礼者，（生旦交拜介）（众鼓掌赞叹介）（生注视介）
“后”款款腰肢堪楚舞，细响动瑶琚，盈盈一拜，嫣嫣一盼，双颊粲芙蕖。
（台正面设祖先木主，炉香缭绕，傧相赞新郎新娘行庙见礼介）（生旦向木主拜介）（副末盛服上，傧相赞拜见介）（生旦双拜副末介）（副末下）（乐作介）（傧相赞掌灯送新郎新娘入房行合卺礼介）（数贴掌灯前导，小旦扶旦绕场缓行，生后随介）（傧相下，众随下）（生注视介）
“后庭花”你看碧纱灯红焰吐，博山炉檀麝儿炷，行行莲炬迎花貎，阵阵衣香衬雪肤。
哎呵，俺在粤西邱府入赘之时，明明也是这般景象，俺莫是入了梦么？
慢踌蹰，分明是刘郎前度，莫再把这良缘误，谁道新人不如故，似这样花烛重欢古所无。
（作到洞房介）（小旦扶旦先入介）（生迟疑审视，不遽入介）呀，这房子分明是俺家的房子，不是蜃楼海市呀！（作悟介）呸，不管他是幻是真，对名姝酌美酒，这也是难逢的雅集，俺好梦做过一回，何妨再做一回呢！
房信不虚，佳人岂向隅，好共醉这葡萄酒一壶。
（作入房介，小丑随介）（舞台再转）（台上布新房景，字画图书，排列娴雅，明灯照耀如昼，中设绮筵，生东向坐，小丑执壶侍，旦西向坐，小旦执壶侍介）（生左右盼，旦微笑介）（小丑、小旦各斟酒介）（生劝旦饮介）（旦微笑，略略点首介）（生满饮一杯，复周遭顾盼介）
“柳叶儿”遍屏后裙钗楚楚，瞧金童玉女投壶，销魂京兆看眉妩，催妆句，合欢图，又教人身坠华胥。
哎呀，俺这梦有些趣味呵！（小旦笑介）你瞧相公，还在那里说梦话哩！（旦微笑介）（小旦）呀，相公，你做的什么梦呀？（生笑介）俺只怕今夜不是合卺，分明是合掌了，（小旦笑介）甘蕉不懂这话哩！怎么叫做合掌呀？（生笑介）譬如做八股的，前后意义重复了，（小旦笑介）敢是相公头巾故态发作哩！这里是洞房，不是试院，怎么谈起八股来呢？（生笑介）俺前数年粤西的幻梦，又到眼前了，若说不是梦呵，怎么景色这般逼肖呢？（小旦笑介）不晓得当初小姐身畔，有俺甘蕉没有？相公身畔也有个侍墨没有？（生笑介）有呵，有呵！（指点介）你瞧吗！
“寄生草”一样床前月，依然架上书，传杯家仆原知趣，窥人灶媪偏垂顾，贴身闺婢能温语。
你不信呵，试问小姐，当年不是这般景象吗？（小旦笑介）奇怪了，怎么俺甘蕉却有两个呢？（旦匿笑介）不错呀！当日有个侍婢名叫嫣红，与你身段一样哩！（小旦笑介）哦，原来有这般仿佛哩！请问相公，还有什么不相似的没有呢？（生注视良久，笑介）不相似的只有小姐的容颜哩！俺记得小姐当年面色没有这般喜笑呀！
只缺少了他的眉巅蹙断碧山云，眼波涨满瑶池雨。
（小旦笑介）可不是哩！当年是忧，今日是喜，自然当年是假，今日是真了，（生大笑介）着呀，着呀！原来今日确是真境呀！既是真境，俺便放胆痛饮了，（旦笑不可仰介）（小旦斟酒劝饮介）（生旦对饮介）（生）呀，小姐呵，你我有了今日，不免又想到当初哩！
“般涉”“耍孩儿”劳燕化作红鸾谱，好良宵再难辜负，追思旧事笑胡卢，俺夫妻等是穷途，我则悲歌乞块羞重耳，你也夤夜逃关学子胥，一对卑田侣，还忆否，激昂越曲，顿挫吴歈。
（旦笑介）这些情境，每一念及，都在目前，那得便忘！但是旧事如烟，不堪回溯，说起来未免招人齿冷哩！（生）畸人玩世，俗眼何知？任他们讪笑罢了！俺想起来，不仗你精诚一片，怎能够金石为开呢？须知今日的千欢万悦，都是当初的千灾万难炼出来的呀！
“三煞”移山莫笑愚，回天事岂诬，错中不错谁能铸？信是子规泣恨山成血，精卫填冤海亦枯，蔗境甘先苦！多谢你对花短叹，望月长吁。
（旦）回想当日，未免令人痛定思痛，（生大笑介）痛楚者如意之媒介，今日只要痛定思乐，不要痛定思痛了。
“二煞”你我呵，双双泣路隅，双双结绮襦，沉沉子夜歌金缕，美人幸不归吒利，娇客居然是老奴，（小旦笑介）（旦亦笑介）（生注视亦笑介）一笑瓠犀龋，且消受娉娉荳蔻，再休吟采采蘼芜。
（小丑举壶斟酒介）（小旦执旦杯，与生换饮介）（生笑介）小姐呵！
“一煞”昔为富室姝，今为酒肆胡，迷离扑朔真成趣，看你这洞庭龙女鬟如雾，沧海鲛人泪化珠，俺一介书生，何修得此？占尽闺房福！想日后画眉有甚，问人间结发谁如？
（贴上）启相公，老爷传命，夜不早哩，相公小姐不要过饮了，（生旦俱起立，小丑与贴撤筵下）（生旦分坐，小旦送茗介）（小旦作推窗视介）呀，相公小姐，夜深了，请睡觉罢，有话明日再说波！（生仰视窗外介）俺醉了，不觉夜短哩！
“煞尾”斗柄已横斜，花阴过夜午，酒阑人散鸡催曙，莫再教好事多磨，迟迟招鬼妒。
小姐呵，你我安睡波！（旦微微点头介）（小旦展衾移枕毕，辞生旦下）（生旦起立携手介）（幕闭）
“校记”
劳燕，底本作燕劳，据改。
第二十七出 哭墓
（生巾服执鞭上）惊呼故鬼热中肠，烨烨青磷夺日光，若例千金酬一饭，铸人十丈不能偿，俺陈绿琴与邱小姐，成就了意外良缘，虽关天意，若没得俺的阿舅黄海客仗义扶持，显灵呵护，俺小姐奋翼莫飞，枉死城中，定抱戕身之恨，俺绿琴椎心饮泣，修罗场里，难为援手之施，早把这一部哀感顽艳的文章，打得七零八落了，要想今日这样美满光阴，不是海中捞月么！奇哉此老！既勘破人鬼关防，复不受阴阳制限，恒沙世界，竟能纵意所如，异地朱陈，全仗多情作合，似这样自由无束，问先生一去何之？（叹介）咦，前尘未远，怎禁排日追思，侠骨在兹，索共临风洒涕，（举鞭摇指介）呀，阿舅佳城就在前山，隐约望得见了，俺今日与小姐同往秋祭，俺驰马较快，小姐车儿还未到哩！
“仙吕”“桂枝香”天低野兀，霜风凉冽，听沿途松籁猿声，迸做就清商凄切，过前村几家，过前村几家，斗露出一峰尖拔，山桥立马路丫叉，指点牛眠处，早落尽棠梨一树花。
（绕场下）（台上布野景，几树秋杨，满畦，野桥左畔茶肆一家）（生上）俺且下马，权在那边茶寮一俟者，（作下马介）（系马树根，入肆饮茶介）（杂扮车夫御旦，酒保挑祭品后随，到肆停车介）（旦轻装雅服，从容下车介）呀，已到了坟上吗？（生笑迎介）坟墓就在对山，那边山路崎岖，车马不便，还须步行哩！（旦点首介）步行最妙！（小立肆前四望介）
“翠裙腰”荆钗戒旦山村发，野店暂停车，岚光瘦碧侵林樾，尽吚哑萧萧秋柳乱啼鸦。
寄父坟墓，离此还有多远呢？（生指介）瞧得见呀！那边便是！你看松桧如屏，还是俺当年手植哩！哪，那左近便是俺生母的坟茔呀！（旦）咱们不要耽阁，便行波！（生点头介）呀，店家，车马寄顿在此，俺祭毕再来乘坐罢，（店家应介）（酒保挑祭品先行介）（生旦携手绕场行介）（旦）你看一路秋景，好不萧索呀！那边山下，多是人家的坟冢吗？（生点头介）（旦唱）
“霜天晓角”晚芳衰歇，步步行黄叶，看蒿莱不剪簇如麻，没遍断碑残碣。
（悲介）当日寄父救侬家出院时，走的也是这般山径，侬家不惯远行，数步一跌，亏得寄父带有烘脚良药，一烘便能健步，今日对景思人，好生伤感呵！（生）怪不得你想他！俺也在这里悲痛哩！
“前腔”凉风天末，此景真凄绝，只苍苍满目是蒹葭，懊恼怀人时节。
呀，到了，到了！（指介）你瞧前面数株白杨之下，是俺母亲的墓，再过丈许，石碣犹新，便是阿舅的墓了，这里山径磊落，不易行走，待俺扶你上去波！（扶介）
（舞台旋转）（台上布山景，松柏成行，左右树阴下，两座坟茔，距离丈许）（酒保挑祭品上，向左茔排设介）（生扶旦上）（旦注视墓碣介）呀，这是姑姑的墓呵！咱们俩须先行祭拜者，（旦焚香，生奠爵介）（生旦同拜介）（旦起，步向右茔注视介）这座便是寄父的佳城了，郎君呵，你不是清明日才到此间祭扫的么？你瞧墓草又盈尺哩！（生）是呀，怎么青草这般易长呢？（酒保打扫墓草，排列祭品介）（生焚香拜介）（旦掩泪随拜介）
“前腔”铜炉香爇燃，酒果纷陈列，向姑姑拜罢拜爹爹，问灵爽可能凭接？
呀，爹爹，你晓得侬家今日与郎君同来上你的坟吗？（生）呀，阿舅，你英灵不昧，何不重现须眉，与咱们俩会一会者。
“前腔”如君情侠，死后肠犹热，怅红尘再不见朱家，剩一片蓬科马鬣。
哎呵，阿舅，咱们俩这般喊你，你难道听不见吗？（旦）侬家不相信呵，你当初既肯不速而来，今日何妨闻声而起呢！（叩墓碣介）呀，爹爹呵！
“醉扶归”你英风毅魄今犹烈，你虬髯蜷发自风华，好比是丹山瑞霭赤城霞，显神通斗然化作人间杰，为甚么见了江云乡树不还家，虚飘飘竟似南华蝶。
（呜呜咽咽哭介）（生亦哭介）呀，阿舅呵，你当初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俺绿琴若没得你一臂之力，休想有今日了，咱们失意时，你倒肯出力操心，咱们得意时，你竟自销声匿迹，这是什么缘故呢？噫，赤壁洞箫留怨慕，瑟城孤冢太荒凉！
“前腔”你烟波无际回舟楫，你法轮一转现袈裟，向江湖汗漫尽奢遮，忍饥弹起无鱼铗，为甚的只为俺闺人吐气现昙花，独对我这甥儿永作幽明诀。
（旦）爹爹呵，你薄命的寄女儿在此哭唤已久了，侬家陷身病院之时，你远远地听见侬家一哭，黑夜里越自飞身来救，你当初何等心软呀！
“皂罗袍”猛想起当年魔劫，尽好人远避，恶鬼揄揶，拼把个弱燕惊鸿付尘沙，谁料到剑光灯影来奇侠，高持羯鼓，催花一挝，大张锦幔，漫空一遮，掠红绡蓦地向那关河涉。
当初自粤来淮，迢迢长路，你不是伴了侬家一年么？你既肯伴了侬家一年，侬家今日只要见你一刻，你难道连这一刻光阴都吝惜了么？（生）呀，阿舅呵，你若晓得咱们俩带结同心，莲开并蒂呵，俺想你在地府里定必抚掌大笑，以为不负你一番苦心撮合哩！
“前腔”呕尽你丹心碧血，不亏你开笼放鸟，打草惊蛇，安得文姬谱胡笳，再无织女死鸳牒，想情天能补，君真女娲，爱河能渡，君真押衙，念恩慈怎不肝肠裂。
俗语说道是，知恩不报非君子！咱们俩受你深恩，你如果未死呵，咱们还能尽些儿女私忱，冀得稍酬万一，如今呵，幽冥永隔，要想再见你一面，尚且无从得见，还说什么报答呢？呀，阿舅呵，你也未免独为君子了，（旦痛哭介）呀，爹爹呵，你为何千唤不一应呢？
“好姊姊”你呵，既多情爱怜女娃，怎不管生离死别，问乘风归去，何处是君家？轻抛撇，须髯如戟心如铁，尽教人缅想音容泪似麻。
（生止泪劝旦介）呀，小姐不要尽管恸哭罢，俺阿舅大约永辞人世了，咦，已分神山仙迹杳，莫思空谷足音来。
“前腔”枉招魂频歌楚些，一任你唾壶敲缺，痛大江东去，万古浪淘沙，真飘瞥，雄姿飒爽今销歇，空留这若梦前徽脍齿牙。
（酒保焚化纸镪介）（生酹酒墓上介）（旦余悲未歇介）（四顾感伤介）
“前腔”望云天非耶是耶？只寥寥青山残叶，看一抔黄土，墓木拱槎枒，悲重叠，纸灰化作千蝴蝶，早一线平西落日斜。
（生）呀，小姐，咱们家去罢！（酒保收拾祭品介）（旦仍抹泪介）（生劝慰介）你瞧天色渐渐晚下来了。
“前腔”遍山城吹残了暮笳，看四野爨烟明灭，料英魂壮魄，寄在远天霞，休呜咽，神龙见首由来说，咦，夜台难唤长眠起，日暮空教万泪抛，依旧是相对无言你共咱。
（酒保挑担行介）（旦止泪，徘徊不忍去介）（生）小姐呵，你今日哭得过于惨切了，你这般弱体，怎禁得过度悲伤，阿舅地下有知，未免魂魄不安哩！明年清明日，咱们俩再来痛痛一哭波！（旦点头介）（生旦携手行介）
“尾声”（合）何年侬你歌同穴，重把儿女痴情，诉向英雄说，如今呵，且与山灵先话别，回家消受闲风月。
（绕场行介）（生）一例彭觞共刹那，（旦）电光石火迅经过，（生）相期更及黄泉见，（旦）儿女英雄再啸歌，（同下）（幕闭）
第二十八出 宦粤
（台上饰内衙办公室，壁间悬挂字画，中设一案一座，笔砚文书，排列整饬）（生便服背手缓步上）（小丑随侍介）（生笑介）呀，诸君呵！俺陈绿琴只为宦海羁身，公门鞅掌，一官匏系，十载蓬飘，与诸君违面多时了，今日重上舞台，理合把这数年间踪迹，略为诸君一述者，俺与邱丽玉小姐结婚之后，次年北上公车，礼闱应试，却幸名标蕊榜，身入木天，历掌文衡，叠膺州牧，博得万家佛号，鼎无覆之讥，收他一路哭声，碑有去思之字，如今升到两粤制军，敢云官运亨通，自是君恩优渥，呀，八千不惮潮阳路，直向蓝关策马来。
“双调”“新水令”一鞭山色满囊诗，染征衫绿蕉丹荔。
行旌过岭海，捧檄出京畿，先问疮痍，恰今日下车始。
呀，诸君呵！休说做大员的体面威风，须知道天下最不容易的莫过于做大员哩！第一须深明大体，第二须洞悉民艰，差幸粤桂两省，是俺旧游之地，那些种种舆情，种种吏弊，都在俺夹袋里头，行政机宜，尚不至茫无把握呀！
“驻马听”俺呵，翰苑根基，民牧频年彰政绩，封圻声势，兵符在握掌戎机，积薪厝火每思危，高台明镜先知弊，念着春冰虎尾，把片心常装在玉壶里。
俺深晓得粤地俗蔽风漓，积重难返，今日新膺督篆，理剧治繁，到底开宗明义，从何下手呢？俺想弊不革则利不兴，教不行则俗不美，土豪猾吏，在所必除，孝子贞姬，在所必表，此外惟有清慎勤劳，现身作则，廉明公正，遇物无私，本此而行，谅无大错，这叫做实事宜求是，先声自夺人。
“沉醉东风”化浇漓改良溱洧，求俊乂拔擢岐嶷，囊空暮夜金，花落门庭市，博得个臣心似水，只看这两袖风吹，清臞白喜，任蝇营狗苟，谁敢来尝试。
俺想起当年作客粤西，日暮途穷，裘敝金尽，悲歌击筑，顾影吹箫，不是做过半年的流丐么？转瞬之间，江山如故，身世顿非，把个褴褴褛褛的花子，变做威威赫赫的制军，棨戟遥临，一呼百诺，前后判若两人，云泥奚殊再世，这样奇离幻化，不但在座诸君不相信，俺亲历此境，也自觉糊里糊涂，不甚明白哩！（笑介）此数年间，俺不但官运甚佳，就是俺的家运也很有趣味呀！俺与丽玉小姐成婚一岁，便得个宁馨儿，小姐深感甘蕉忠义，百般怂恿俺纳为侧室，绿衣捧砚，红袖添香，此乐岂可多得！哈哈，俺本是一个墦间乞食的齐人，居然有一妻一妾了，富贵利达，如愿相偿，想起峄山孟老几句齐谐，不是分明替俺写照吗？差幸俺十载宦游，除了妻妾随身外，那些“宫室之美，穷乏得我”这两句，却都不曾做到，孟老有知，当不见鄙呵！你看俺此次来粤，妻孥婢仆何等简单！琴剑诗书，自然潇洒，此外并没有什么官亲幕友，逐队跟淘呀！正是里巷方期悬棒治，衙斋敢厕滥竽材。
“雁儿落”伴晨昏鹤子梅妻，供指使橘奴菊婢，见着这一床书似古人，倚着这三尺剑为知己。
且住，若说俺数载临民，并没有一个帮手，难道这许多档卷刑名，簿书钱谷，都要一人去擘理么？俺也没有孙行者万变的毫毛，也没有观世音千个的手眼，怎能够做得到呢？须晓得公门中案牍如山，自有缮手吏胥，分曹办理，这是缺少不得的，俺无非用当其材，人无废事罢咧！至于重大事件，挈领提纲，除俺自己核定外，还有一个极好帮手哩！诸君试思，这位帮手是谁呢？便是俺的闺人丽玉小姐了。
“得胜令”则仗他慧眼辨鸮鸱，妙笔走龙蛇，案上无留牍，途中有口碑，雄飞，早抹煞修眉史，英奇，再休夸咏絮诗。
只是粤桂两省，士习叫嚣，民情顽梗，不比他省易于展布哩！更兼地势滨海连山，盗匪充斥，城狐社鼠，弱肉强吞，良民何辜，遭此荼毒噫！
“乔木查”遍岑山孖水，蛮悍成风气，恨不得呵，化荆榛一例为兰芷，请从隗始救弊扶衰。
（旦雅妆宽服上）（小旦捧卷宗一叠随介）（小生扮十龄童子上，任意戏耍介）（旦）呀，夫君！（生回顾介）呀，夫人何事？（旦向小旦手中抽出文卷示生介）侬家今日阅视案卷，寻常的业已随阅随批，中有两三起紧急公文，须呈请夫君酌夺者，（生）是何事体，这般紧要？（旦）事体原不甚艰巨，惟民命所关，碍难延搁，这一起系桂省梧州一带飞报水患，须筹办急赈呵！（生接卷阅介）（失惊介）呀！
“折桂令”猛可地吾山泛滥，瓠子流澌，可怜他千亩为河，万灶停炊。
（旦愁眉介）似此灾区广袤，筹办急赈，大不容易哩！夫君须飞速设策者！侬家与甘蕉拟各自捐一笔，只是私囊羞涩，典质钗环又苦有限，如何是好？（小生笑介）呀，爹爹，俺手上环儿也脱下来凑一凑，岂不甚好？（众笑介）（小旦笑介）你手上环儿值得几文？免了捐罢！（生）夫人不必焦虑，待俺筹办起来，不怕没有大宗急款呀！
百忙中筹措捐施，须知道集腋成裘，积粟成堤，你既舍簪钗珠珥，我也捐廉俸裳衣，还有那许多的蠹吏赃私，脑满肠肥，索教他呕出膏脂，济了荒饥。
（旦）这般办法，确也不错，只是报灾的不止一处呀！（再抽文卷介）哪，这一起又是儋崖二州告旱哩！（生接阅介）呀！
“庆东原”降凶灾，天何醉，趁亢阳，一任那旱魃遨嬉，把禾苗尽数的枯焦死，痛的是平原赤地，急的是西江待济，似这般满眼流离，谁则会替龙行雨，做个三原李。
一方水患未平，一方旱灾又告，嗟哉！吾民何堪此厄！这两起旱涝，可以并案办理，一面急集捐输，一面奏请蠲缓，待俺批定，交科星夜拟稿缮发罢！（向案上取笔批介）来！（小丑应介）（生）这两宗案卷，发科连夜拟稿者！（小丑接卷下）（旦蹙眉介）还有一起累赘案件哩！（小旦袖卷呈阅介）（旦）这是南雄、始兴二县，报告土匪猖獗，请兵剿办呵！（生阅介）呀，夫人无庸焦急，似粤省这种案件，真是司空见惯哩！亏你还是粤西生长，难道没有闻知吗？
“锦上花”须知道呵，窜萑苻无非赤子，凭啸聚偶弄潢池，都只为没得个好官家来抚字，到而今伏莽遍山林，盟香多会匪，俺则要示恩威剿抚兼施，你看俺的军令呵，雷轰电掣，火速星驰，不兼旬便盼他天河甲洗。
（旦）原来这般容易！但侬家鄙见，治本贵于治标，善政不如善教，此种孽帛妖旗，蜂屯乌合，剿洗则易，肃清则难，如要斩草除根，除非降心归化呀！（生）俺难道不是这般主意吗？但此等政策，只可积渐进行，不能求效旦暮呵！如今急则治标，除用兵扫荡外，并无他策，只坚嘱军官，不要过于杀戮便了，（抽令箭介）（草文书介）来呵！（小丑上应介）（生）这一枝令箭连这一件文书，速饬旗牌，传知中军，连夜挑选精锐，移营前赴南雄始兴一带办匪者，（小丑接令箭文书下）
（旦）侬家还有一樁誓愿，夙夜在心，无从实践，今日却喜夫君握了粤篆，高屋建瓴，设施自易，或者天从人愿，亦未可知，（生）呀！夫人，是何誓愿，这般郑重呵？（旦）便是粤西劣俗，过渡麻疯一事呵！此风若不急予洗除，不但妇女失身，节操扫地，而且男儿失足，生命关天，所系原非浅鲜呀！（生）不错呀！这种陷阱，咱们俩都跌过来了，夫人痌瘝在抱，推己及人，俺自当曲体雅意，痛革浇风罢！
“乔牌儿”似这样倩桃代李，无非是诲淫丧耻，轩不日当巡视，莫放他错到底！
（旦）彼都人士，原不十分残忍，只因地气所限，才酿成这种劣习，略迹原情，堪从末减，若一味严刑厉禁，强制执行，男子可保青年，女子终沉黑狱，内外怨旷，因此而生，岂为善法？安得把男女一齐救拔才好！（生）不错不错！真有这般流弊呵！俺想起来，要将男女一齐救拔，也非难事！不如一面悬禁，一面施医，先将未及笄女子诊治起来，使这病无从发作方妙，（旦）办法不差，只是何从得药呢？（生笑介）良药有在这里哩！
“滴滴金”想俺家一剂灵丹天所赐，回生起死，奇效原无比，定要呵，再酿醇醪，广搜鳞甲，依方炮制，索普救这愁红病紫！
（旦笑介）不错呀，事隔数年，侬家几乎忘记了，只怕单纯一味蛇酒，未必人人皆验哩！（小旦笑介）俺甘蕉想起来，好酒随处都有，只是禹迹山千年巨蟒，系空前绝后的药料，那里觅得到呢？（生笑介）何必禹迹山巨蟒呢？俺想起柳子厚《捕蛇者说》一篇，开首便表明蛇的功用，可见蛇之为物，与麻疯瘘疠等症，大有关系哩！（旦）果然如此，侬家原籍西山深处，峰重岭复，人踪罕到，蛇蟒滋蕃，若广募猎人，入山搜捕，管教你取之无禁，用之不竭哩！（生喜介）妙极妙极！以本地天然之药，疗本地天然之疾，必定有效！俺深信天道好生，有病终须有药，只因没有人研究出来，就使药在眼前，总归无用呵！咱们既已发明此种奇方，索性大开方便之门，撤去从前病院，改创医局，岂不甚好？
“碧玉箫”怨女葳蕤，先把根株治，美少痴迷，莫任风流死，扫乾坤再休容毒种遗，露洒酴醿，风清兰蕙，看众生苦海慈航济。
（旦喜笑介）如此才酬侬家的心愿哩！只怕咱们俩志大言夸，将来做不到，才是笑话呵！（生）这事不过一举手之劳，还怕办不到吗？（旦）不是说办不到，只怕药物不灵，徒劳无功呵！（生）俺信煞这药一验百验，断无不灵之理！夫人呵，你当年若不入淮，你的病何能望愈？如今又复返粤，想是西陲妇女，劫数已满，天特假手于你，发明此药归医乡井呀！
“尾声”如今不下穷途泪，泄尽岐黄秘，莫说是江山易改俗难移，俺则愿无数的珊瑚玉树成连理。
妙呵！将来瘴消劫退，士女如云，夫人香车一过，不怕他们不望尘遮道，迎拜下风呀！（旦）侬家也不敢受他们迎拜，不过藉此略表初心罢咧！（屈指介）呀！侬家别了家门，不觉十五载了，不知家中近状如何，令人好生伤感呵！（掩泪介）（生）夫人既是这般思念家乡，俺这里公事稍有头绪，便当出巡桂省，夫人省亲之期不远了，（旦起谢介）（携小生下）（小旦捧案卷随下）（幕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