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夜过得出奇地慢。
她将房间里收拾好之后,就到厨房里去拿了些清水来,给自己洗漱干净,然后从床底下拖出一副活榻。她在那榻上躺下,心里却不能安宁,一合眼就马上要惊跳起来,惟恐波卢发生什么不测。
她又重新爬起来,借蜡烛的光去照照他的脸,他还照常躺在那里,可依然翻来覆去睡不安,嘴里不住喃喃地言语,脸上满是一种忧恼的神情。她不知道他究竟有无意识,因为他的眼睛虽然没有完全闭上,她跟他说话他却像听不见,又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到了半夜时分,他不再出汗了,但是皮肤发干而加热,脸上和颈脖上都变得发红。他的脉搏跳得非常快,他的呼吸像是急喘一般,有时还轻轻咳嗽一声。
四点钟的时候,天已发亮了,她虽然眼珠子胀得发疼,疲倦得厉害,却决定索性不睡了。她穿上短褂和衬衣,赤脚随意套上一双低跟的鞋子,将前一天穿过的衣服穿起来,也顾不得修饰整理,然后她将头发急忙拢了拢,又胡乱擦了一把脸,这是她有生以来最不注意自己妆容打扮的一次。
房间里有一股难闻的气味,因为所有窗口都是闭着的。她自己自然不害怕夜间的空气,但她也知道,夜间的空气对病人不好;同时又有她那从乡下带来的迷信,家人有了重病,只要所有的门窗都关死,死神就永远不能进来了。屋里的味道非常浓烈,她因一直闭在里面并不觉得,直至走到外面起居室里闻到清新的空气之后才觉出来。随后她到卧室里去生起一堆火,抓了一把干燥的草药进去让它熏一熏屋里的空气。
她收起了那张活榻,将它推进床底下,然后趁他似乎还在睡的时候,将那接吐盆子拿到厕所里倒掉了,又用水将它冲干净。接着她又去提了两趟清水。这时她才记起自己已好久不干这种工作了。
他一直觉得渴的要命。她一杯又一杯地拿水给他,他就一杯一杯地喝着,终于呛得喷出来。他的呕吐也始终不停,一次一次连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似的,一面呕一面淌汗,折腾得神志一直都不清。琥珀一直扶着他给他接吐,看看他的样子觉得又害怕又心疼,同时心里又涨起了一种恼怒。
他快要死了!她一面想着,一面努力用身体支撑使他坐直起来,拿那盆子接他的呕吐。我清楚地明白他快要死了!哦,这该死的瘟疫!它为什么要发呢?又为什么要染上他呢?
他又重新倒下去了,笔直地仰在那儿。她突然激动地扑到他的身上去,牢牢抓住他的臂膀,他的肌肉虽已失去了功能,但是仿佛依然是坚硬有力地藏在那褐色皮肤底下。她忍不住哭起来,拼命地将他抓住,仿佛在那里跟死神争抢一般。他含混地叫着她的名字,中间又混着一些诅咒和亲热的话儿,她却像哭疯了一般。
直至波卢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发,将她的头轻轻推开,她才像突然醒过来认清了当前的状况。她觉得自己的头皮有些发痛时,这才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儿,看了看他。这时她心中有些内疚,要听听他说些什么话儿,并且急着要知道,他到底是否听见自己说话。
“琥珀!——”
他的舌头肿得很严重几乎塞满了嘴巴,并给一层厚厚的白苔罩着,只是一块儿仍旧鲜红发亮。他的眼神呆滞,可是对她瞠视着,像是又认识她了。只见他皱起眉头,努力控制自己的思想,并且将它表达出来。
“琥珀——为什么你还不走——”
她认真地看着他,仿佛一头落入陷阱里的野兽。“波卢……我是要走了。我马上就走。”
他松开了她的头发,又深深叹了一口气,不再看她。“上帝保佑。走罢——马上——”这几句话模模糊糊吐出来,他就又安静了下来,只是嘴里仍旧说些什么却听不清楚。
慢慢地,悄悄地,她从床上抽开身子,她真正觉得害怕了,因为许多人说过,染了疫病的人是要发狂的。等到她退到更远一些,将身子站直起来,她出了一身大汗,他叹了一口气。此时她已经收住了眼泪,因而心里也渐渐清楚,如果她要帮他,必须先让自己冷静,设法使他舒服,并且祈求上帝留住他的一条命儿。
于是她立即下了决心,又重新开始工作。
她给他擦拭身体,又给他梳头发——因为她知道,他是不戴假发的——然后又整理了褥单,重新给他敷了一条冷手巾。
大概六点的时候,街上开始有人走动起来了。对面一家小杂货店的一个学徒在准备开始,一部马车隆隆地驶过,她又听见底下“送牛奶”的惯熟呼声了。
琥珀马上打开窗门。“等一会儿!我要买的!”她向波卢看了一下,就悄然地跑开,经过梳妆台时顺手抓了一把钱儿又冲进厨房拿了只桶,匆匆下楼去了。“我要一加仑。”
卖牛奶的女孩子脸上红艳艳的,脸色非常健康。她从肩膀上面取下篮儿,倒出新鲜热牛奶。“今天又是大热天了,你看罢。”她无意地搭讪着。
琥珀一直留神听着波卢的声音——她下来的时候特意在窗口留着一条缝儿——所以她只对女孩子微微点头。这个当儿,空中传来沉重的声音。那是丧钟,一连响了三下——什么教区里面又死人了,听见钟声的人都要进行灵魂祷告。琥珀和卖牛奶的女孩子惊惶地急忙闭上眼睛,默默地祷告了一会儿。
“收您三个便士,夫人。”那女孩子说道,琥珀见她注视着自己的黑衫,一脸非常怀疑的样子。
琥珀给了她钱,提起那个沉重的桶儿准备回屋里去。走到门口,她又转回头来。问道“明天你来吗?”
那女孩子走出几步路后又说道。“明天不来,夫人。我这些天就不进城来了,这种日子生病的人太多。”说着她又把琥珀浑身上下看了看。
琥珀就掉转头走了进去。波卢仍旧躺在那儿,跟她离开他的时候一样,但她刚要踏进门口,他就又开始恶心起来。她慌着放下牛奶桶,赶快又跑上前去。他的眼球变得不是那么血红,却已经变成黄色,已经陷进脑壳里去了。他已跟外界的一切东西都失去了接触,似乎都已丧失了耳目功能;他的行为动作都受病魔的指使。
后来她又去买回了许多东西:奶酪、一颗包心菜、几根大葱、萝卜、生菜、一盒白糖、一磅咸肉、一些水果等等。
她自己喝了一点牛奶,又吃了些昨天晚上剩下来的一只鸭子,她想让波卢吃些东西,他没有回答,她想喂他牛奶,他也将它推开了。她一时不知是要他吃好,还是不吃好,最后她只能等医生来再看。这个时候医生出门都带一根金色拐杖作幌子,所以她希望他们可以来到自己门前。城里病人那么多,当然日夜都有医生出诊,那么肯定不久就可等到的;因为她想要亲自出去请医生,却又不放心把他单独留在家里。
可是她发现他开始吐一条条的血丝了。这可非同小可,她不能在家里空等。
她拿了钥匙,走出大门口,穿过一条街,凭着印象去找诊所。当时有许多人拥挤在街头,她好容易穿过他们开出一条路。
她气喘吁吁地终于找到了诊所,胸口里面已经干得发疼了,急忙大力地敲门,看看没有回应,又向门上拼命敲。终于有一个女人出来开了门,那个女人扪着一个香球儿,对琥珀怀疑地看了又看。
“医生在这儿吗?我得马上就见他!”
那个女人冷冷地回答说,“巴登医生出诊去了。”
“他回来请他马上来。圣马丁胡同的羽饰馆里,就在那条大街的转角——”
说着她抬起臂膀给女人指了指,就往家里走了,一面忍着自己左腰上面不知原因的刀刺一般的剧痛。但她回到家里就有些放了心,波卢虽又吐过了一回,还吐了许多的血,却把身上的被单掀掉,比她离开的时候情形似乎好了许多。
她高度紧张地等候着那个医生,不停的从窗口探望,心中暗暗咒骂着他的迟迟未到。但到了下午茶时候,那医生居然来了,她马上跑下楼梯亲自去将他迎上来。
“感谢上帝,你果然来了!赶快罢!”说着她早已跑上楼去。
那医生是个没有力气的老头儿,嘴里吸着满满一袋烟,慢吞吞地跟在她后面。“赶快!没有什么用的,夫人。”
她旋过头,狠狠地盯了一眼他,怪他没有把波卢当作一个急切需要救治的病人。可是他既然来,她终于觉得放心了。波卢的状况怎么样,乃至她应该怎样看护他,他应该能告诉她罢。平时她对于一般医生的话都会不确信的,现在她是对于任何江湖术士的一句闲话都会万分相信了。
她先走到床边站着了,看着他慢慢走进房里。她直直的睁着眼睛,显出一种害怕的神情。波卢现在已经进入一种昏睡的状态,只是嘴里还在念叨不停,也仍不住地翻来覆去。巴登医生离开床边还有几英尺就站住了,掏出一条手帕捂住自己的鼻子。只看了看波卢,什么也没说。
“唔?”琥珀问道,“他现在怎么样啊?”
那医生无奈地耸了肩膀。“夫人,你问得我没法回答了。我还不知道呢。他发过横痃了吗?”
“是的,就在昨天晚上。”
她掀开被头,波卢腿夹里的那块红肿露了出来,这时已经肿得厉害,上面的皮肤绷得紧紧的,发红而且亮油油的。
“是这个东西使他疼得厉害吗?”
“我曾偶尔一下碰着它,他就大叫疼了。”
“疫肿长起来的时候是病人最痛苦的时候。可是幸亏长出来,否则就没有救了。”
“那么他还能救的,医生,他能好起来吧?”她的眼睛急切地闪出光来。
“夫人,这我不能保证,也没有一个人知道。我们不懂其中的原因——我们真的没有办法。有时他们不到一个钟头就死了,有时他们也能撑几天。有时他们死得很容易,有时要经过一番无法忍受的苦痛才会死。患这种病的人并没有什么两样。他都吃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吃过。我拿什么给他,他都不肯吃,而且他总会吐,就是吃了也没有用处的。”
“不过他得吃,你得想办法让他吃下去,而且吃的回数要多——一天要吃五六次。给他鸡蛋、肉汤、补血酒之类吃罢。而且你一定要将他盖得尽量热。给他盖更多的被子,不要让他打掉。烧几块砖头放在他的脚底下。或许如果你有石头做的烫瓶,那就更好。替他生起一个旺旺的火来,让它一直烧着。你得想办法让他出汗,出得愈多愈好。他那疫肿也得贴一贴膏药——你可以拿醋和蜜和烟丝来做,再加一些烧焦的面包屑和很多的芥末儿。不能让他把膏药擦脱,你拿一条绳子扎牢它。除非他这疫肿破了,出了脓,否则他是不会好的。还要给他一种强烈的泻剂,锑片浸白酒就可以了,或者你手边备有什么都可以。还要一种灌肠的药儿,我只有这些可以告诉你的。还有你自己呢。夫人——你现在有不舒服吗?”
“我很好,只是有点累。昨天晚上我差不多没有睡觉。”
“只要把这个病人报到区里去,就会有一个看护派来帮你的忙了。为了保护自己起见,我劝你拿些桂花或杜松子浸在醋里,每天闻几次它的味道。”说完他就走了。琥珀虽惦记着波卢,却跟着送他出来。“还有,夫人,我看趁那看护还没有来,不如把家里贵重的东西藏好。”
“啊呀,我的天!你打算送我一个怎样的看护啊!”
“没办法,区里对于自愿投效的人是不做选拔都收的——我们的人手太少了——其中肯定也有很老实的人,可是不瞒你说,大部分人都不敢保证。”这时他已走出了前室,当他开始踏下楼梯,便又对她说道,“如果疫瘟瘢出现了,你就请教堂的殡仪司务来摇铃罢。到那时候就无能为力了。我等明天会再来。”他正说时,就听见屋外丧钟又响了起来,敲的是两下,知道死者是一个女人,“这是上帝对于我们犯罪施行的报复呢。好吧——日安,夫人。”
琥珀回到屋里,立刻开始准备医生交待的事情。
她烧了好几个瓶儿热水,拿毛巾系起来,在他身边围着,又从育儿室再搬了好几床的被头将他盖起来。他完全反对,屡次将被头拨开了,她总耐心地重新给他盖上去。以至于他脸上的汗同河水一般淌出来,身下的褥单都浸成了黄色。火炉里的火已经烧的很旺,她还将煤拼命地添,整个房间里热得像火坑似的。她不得不脱掉了里面的衬衫,将袖子卷起来,解开外边的衫子,那件绸子的小褂却完全被汗粘着了她的肋骨,胳肢窝里都是汗水。她将一头厚密的头发掠了上去,在头顶心梳了起来,拿着条手帕不住擦着脸儿和胸口的汗。
她强迫他喝掉泻剂,不等它发生效验,就又将灌肠药也灌进去了。这是一桩非常麻烦的工作,可是琥珀早就不觉得了——她只照医生的话去做,连想都不去想它。等到清理完他那泻出的东西,洗过手,她便又去厨房里做那些芥末的膏药,并准备用热的牛奶和糖、香料、白酒等等做一锅奶花汤。
当她小心地拿起那膏药贴上他那肿毒上去的时候,他并没有反对,且什么反应都没有。她这才放下心——因为她怕他会觉得疼痛——重新回到厨房里把那奶花汤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