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你当初使我想起她来,也许合情合理。”他继续说。她听见他的声音并没有移动,就晓得他是站在原处。“我已寻了她二十三年了——曾向每个女人的脸上去寻,每一个去处去寻。我希望她还活着,以为总有再见她的一天。”说到这里停了好长时间,琥珀静静地站在那里,惊呆于他的话。然后她听见他的声音渐渐移近,“可是现在我已经放弃——我知道她死了。”
琥珀扔开了身上的衫子,急忙爬上床,于是那种每晚照例一回的恐怖感马上将她淹没。“如此说来,你从前也是恋爱过的了!”她说这话语含气愤。
她觉得那羽毛垫子的一边陷下去了,知道他已坐上床来了。“是的。我也曾恋爱过,仅只有一次。我至今仍旧爱她。但是我现在老了,了解了更多女人的事情,因而只有轻视她们。”他将他的寝衣披在床脚,躺在她身边。
琥珀惴惴不安地等了几分钟,她的肌肉僵硬,牙齿紧咬,双目圆睁。她从来不敢真正拒绝他,但是每天晚上的等待期间总要受这一趟罪,她也不懂究竟因何如此。可他每次睡在自己那侧,却不越雷池一步。只有这时,琥珀才敢睡去,但也睡不塌实,一丁点异常就会惊醒过来,甚至在他让她自己睡的时候,也是如此。坦妮弗的亲属来了,小住了几日,对于琥珀的穿衣打扮,气质风度等等一直赞美不已。琥珀对他们内心的感想置之不理,不以为意。不过那些客人散去之后,寂寞和单调重又侵袭,她就觉得难堪更甚往者。
这时她已使得菲利迷恋而心生怨恨,很难劝他慎重行事了。“我们到底怎样办呢?”他屡次逼问她,“这种情形我再也受不了了!我有时候竟要发起疯来了!”
琥珀却依然从容,只将他脸上披着的淡褐色头发分到两边(他从来不戴假发),只是温柔地跟他讲道理。“我们毫无办法,菲利,他是你的父亲——”
“我什么也不管了!我现在对他心生恨意!昨天晚上他到你房里去的时候,我在走廊里碰见他——哦,天,当时我竟恨不得立刻将他卡死呢——哦,我也知道这是天理难容的!”他长吁一口气,脸上现出非常难受的神情,琥珀给他的痛苦要远甚于欢乐。
“哦,你不该这么说,菲利。”她温存地说道,“就连这种念头也不能有。至于他对我,自然有合法的权利让我做任何事情。”
“喂,天!我想不到我的生活会成一团乱麻——真不晓得为什么会这样的!”
几天以后,琥珀和菲利早晨同出去骑马,却一前一后回家。琥珀到家的时候,看见伯爵正伏在他们卧室里的一张写字台上。“夫人。”他扭过头说道,“我有一桩急事要到伦敦去一趟,今天下午午饭之后就要动身。”
琥珀马上做出一个微笑来,虽然不能确定他一定会让她同去,却希望哄得他如此。“哦,太好了,爵爷!我去叫拿尔马上收拾东西!”
说着她就要转身出房,但是伯爵打消了她的念头。“你不必费心罢,我独自去的。”
“独个人?为什么不带我呢。”
“我很快就要回来,为的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我不愿意你同我去找麻烦。”
琥珀听见这话火冒三丈,深深倒抽一口气,猛地跑到写字台旁边大喊道。“你这天杀的。你是地球上面最不讲理的一个人!我不愿意独个待在这里,你听见吗?我不愿意!”说着她狠狠地把马鞭柄子摔在桌子上,打出深深的一个印子来。
伯爵慢慢地站了起来,对琥珀弯腰鞠躬,琥珀虽然看见他已气得嘴边肌肉不停抖动,他却掉头走出房去了。琥珀又拿着马鞭柄子拼命捶着写字台,并在他背后大声喊着:“我不要再待在这里!我不要!不要!不要呢!”伯爵已经走出房间将门关上了,琥珀就将马鞭一下扔到窗外去,奔到了隔壁房间,只见拿尔正跟苏莎娜的保姆在那里说话。“拿尔!给我收拾东西!我要坐我自己的马车去了!那个野种——”
苏莎娜跑到母亲身边来,顿着她的脚,摇头晃脑,学着她道:“那个野种!”
后来佣人来报开中饭,琥珀并没有下楼,她正忙着为动身做准备,而且心里一肚子火,也没有胃口吃了。等到伯爵差人来请她,她干脆锁上门,并将钥匙丢开在一边。
“我总算是对他百依百顺了,可这回不行!”她愤然地对拿尔道,“我若再像头狗似的让这臭老匪徒牵着鼻子跑,那我就该天杀了!”
谁知等她预备要走的时候,她却发现通往走廊的那扇门已经从外面反锁起来,她自己的钥匙也不知所踪。这是惟一的一扇门。琥珀便在房间里疯子一般把所有的东西都砸得粉碎。
过了一会儿,佣人偷偷地送饭进来,却被琥珀连同盆子托盘一起摔在地上。
三个小时之后,拿尔方才敢冒险回到房里去。琥珀盘腿端坐在床中间跟她说话,说她已经下定决心回伦敦,哪怕爬窗出去也要走。可是拿尔竭力劝她,说她如果违抗爵爷,爵爷一定要去控诉,不但要跟她分手,并且要将她的钱全部拿去。
“你应该知道。”拿尔警告她道,“万岁爷也许会喜欢你——不过他见到美貌的女人一概如此。而且你知道他的脾气——凡是会给他惹麻烦的事情,他懒得管。你最好耐心待在这里,夫人,我想是。”
说话时,琥珀已经脱掉了鞋子,解开了头发,两个胳膊支在膝头上坐在那里生气。同时她觉得肚里已经饿得咕咕叫,因为她从早晨七点到现在下午四点多只喝过一玻璃杯果子汁,她的眼睛不觉落到那只被人捡起却还沾着灰尘的冷烤鸡上去。
“不过叫我怎么办呢?难道叫我的后半生烂在乡下吗?我告诉你罢,我决不甘于那样!”
说到这里,突然传来一阵隐隐的捶门声,以及一个女人发狂也似的哭叫。主仆二人面面相觑,都吓得侧耳倾听,后来才听出是坦妮弗,正拼命地敲打外间门。琥珀立马跳下床,一连跑过几个房间去接应。
“夫人!”坦妮弗失声尖叫,声音里面听出已哭得状若疯癫了,“夫人!夫人!”
“我在这里呢,坦妮弗!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情了?”
“是菲利呢!他病了;他病得非常厉害!我怕他快不行了,哦,夫人,你快来看一下!”
琥珀不禁打个寒噤:菲利病了——快死了!早晨骑马之前,他们还在凉亭里幽会,他还是好好的。
“他是怎么回事?我出不来呢,坦妮弗!我被关屋里了!爵爷呢?”
“他在三个钟头之前就走了!哦,琥珀,你得出来!他在那里叫你呢!”说着她又哭出声来。
琥珀没办法。“可是我出不来呢!哦,天杀的!你去叫个跟车的来把门劈开罢!”
这时拿尔已经跑到她身边,随即听见坦妮弗的脚步声快速远去,她们也就回到火炉那边拿了几把铜铲来,想要把锁撬开。一两分钟之后,坦妮弗已经回来了。
“他们说爵爷留下命令,谁也不许放你出来!”
“跟车的呢?”
“他在这儿——可是他说他不敢违反爵爷的命令!哦,琥珀,你吩咐他一声罢,他必须打开,现在菲利——”
“快开门,你这奴才!”琥珀大嚷道,“赶快开,再不开我要放火了!”她一面吆喝,一面仍拿那柄铜铲狠劲地敲打着锁。那跟车的犹豫半天,也就动起手来,琥珀汗珠涔涔地站在那里等着。站着穿上拿尔给拿来的鞋子,后来门锁撬开了,她就一把搂住坦妮弗的腰,向菲利房间冲去。
菲利躺在他床上,全身穿着衣服,只是身上已盖着一条被头。他的样子看起来十分痛苦。
琥珀只在门口略微迟疑,便一直向他奔去。“菲利!菲利!你怎么了?你碰到什么了?”
他看了她一会儿,像是看到陌生人。然后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拉到身边。“我——”他的声音是一种嘶哑的低语,琥珀吓得张口结舌,正要向后缩回来,但他将她的手腕牢牢抓住,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你今天吃过什么没有?”
突然她全明白了。伯爵已然察觉他们的事情,要毒杀他们,那用托盘送给她的饭菜一定是下过毒的。她不觉浑身颤栗起来。
或许就在今天早晨那一杯果子汁里——或许我也已经中毒了!
“我曾吃过一点果子汁。”她轻轻说道,双目圆睁,“在今天一早——”
这时菲利在床上来回翻滚,像是承受了极大的痛苦,好半晌才吃力痛苦得说道:
“不,午饭中有毒,我想是……我的肚痛半个钟头之前才开始。我们那凉亭……它的石壁上面开着一个洞眼……”
此后他便不再说话来,因为坦妮弗已经凑近他们身边,可是琥珀知道他想说什么了。那天早晨伯爵也许是在那里窥视他们。也许发现他们很长时间了,于是她心里充满了厌恶、憎恨和愤怒。但是同时她庆幸自己并没有中毒,她是不会死的。
坦妮弗将菲利搀扶着坐了起来,拿一杯温热的牛奶擎到他口上。他贪婪地喝了几口,就又呻吟着倒回床上。琥珀急忙把头转向一边,以手遮面。
然后她突地撩起裙子,急急的往园子里冲去,直到腰间裂开了一般痛楚,肺里干得同火烧一般,才不得不停住脚。她一手按住胸口,一手撑着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在那里站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