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菲利良心发现,深觉不安。起初他努力避开他的继母的,不想那天竟没把持住。到了第二日,他就跑到附近去待了接近一星期,回来之后他又忙着催租,连吃饭的时候也难得见面,有时碰见,态度之间总过分拘谨。琥珀心里恨极了,心想他这样反而引人怀疑,而且他是她在乡间惟一可资娱乐的对象,她也舍不得放弃。
有一天,她从卧室窗口看下去,见他单独正从园子里打平台上走过。这时伯爵待在实验室很久了,她就立刻撩起裙子,冲出房门,奔下楼梯,赶到平台上。他又已走下园子里去了。她跟着他,他别转头来看了看,当即窜入一片高篱笆里去。那是七十年前跟风栽起的一种迷阵,现在已经长得非常高,进去很难出来。琥珀跟他走到迷阵口,却找不到他,便索性也进入阵中,沿着夹弄奔跑,碰到一堵绝壁才退出来,再换一个入口去寻找。
“菲利!”她生气喊道,“菲利,你在哪里呀?”
菲利并没有回答,等她猛得拐入另一条路,才看见他在那儿,原来那是一条死胡同,他逃不了。他四面看了一看,见没有办法,这才满脸尴尬地和她对面站着。琥珀大笑出声,将颈上一条黑纱围巾往背后一撩。
“哦,菲利!你这傻孩子!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躲着我?哦,天,我很吓人啊!”
“哦,不是的。”他抗议道,“我没有逃,我没看到你。”
琥珀做了一个鬼脸。“你别说了,你躲我两个礼拜了,自从那一天——”但是菲利惊惶失色,她就不再说了。“唔——”她等平了平气,然后说下去,“是怎么了?你开心吗?你似乎很喜欢——在当时是。”
菲利觉得难受极了。“哦,求求你,夫人,别说了——我实在受不住了,我快疯了,如果你继续说,我就要——我不知道要怎么样了!”
琥珀双手叉腰,一脚不住颤动。“我的天,菲利!你怎么了?你像犯了什么弥天大罪呢!”
他抬起头。“就是这样啊。”
“什么罪呢,你倒说说看!”
“你自己清楚。”
“我抗议——我并不认为通奸是犯罪——这是一种娱乐!”她这句话并非玩笑话,心里确实以为菲利这样一直住在乡下不能享受时髦生活,便是一种愚蠢行为的典范。
“通奸确实是犯罪,这种罪孽同时侵害两个好人——你的丈夫和我的妻子。至于我,更加罪孽深重,我跟我自己父亲的妻子恋爱——这是乱伦之罪了。”最后这几个字儿几不可闻,他说时眼睛紧盯着她,充满着自我憎恶。
“瞎说,菲利!我们本不具备亲属关系!这种事情原是老人自己造成,你这样烦恼实在是没有缘由的。”
“哦,不是这样的,我敢打赌不是这样的!以前我也爱过女人——不在少数。可是像这样的事情我第一次干,这是不好的——错误的,你真不懂呢,我爱我父亲甚深——他是一个大好的人——我一向崇敬他。现在我的所做所为……”
说到这里,他的神情萎靡不堪,琥珀不觉对他略感怜悯,但当她伸手去抚慰他的时候,他急忙往后闪开,仿佛她是条毒蛇。琥珀耸了耸肩膀。“唔,菲利——这种事情再也不会有了,你忘记了它罢——就当什么没发生过。”
“好的!我忘记!”
但是她知道他忘记不了,而且知道他时间愈长愈难以忘记。她也并不出手相助,他们每次见面的时候,她做出一贯的最最妩媚的样子,又欲拒还迎地勾引他,这样过了两个礼拜,有一天她出门骑马的时候,他又跟她幽会了一回,从此他就欲罢不能了。他贪图快乐的欲望战胜了犯罪和自畏的感情。
他们已经找到许多幽会的地方了。
然而她要回转伦敦之心,依然强烈。她仍屡次试探伯爵回城的时间,伯爵却总是从未如此打算,有时竟说他在乡下,直到终老。
“可是我已经厌倦住在这,我告诉你罢!”她有一天对他嚷道。
“的确,夫人。”他说,“你们女人对哪儿都会感到厌倦,不这样倒是令人不解的奇事了。对于消磨时间,她们并没有很多办法。”
“我们有的是方法。”说着她侧目看了看他,眼含不屑和毒恨。这回她在谈话之前本来下了决心不和他吵闹,但他那种冷酷的眼光和讥讽的语气淹没了这种决心。“可是这个地方枯燥之极,谁要给关在乡下,还不如做鬼呢!”
“当初你要向皇帝卖淫的时候,就应该料到今天。”
琥珀发出一声得胜的冷笑。“嘿,要向他卖淫!我的天,你真笑死人了!我早就跟皇帝睡过觉了——那时我还在戏院里唱戏。那么我的爵爷,你能怎么呢?”
“你自己太大意了,夫人。”伯爵心平气和地说道,“以为人人都有这样的缺点了。”
“你早已知道了?”
“你并不是美名远扬,事实上臭名昭着。”
“那么你以为我现在的情形远胜于昔?!”
“至少比之前好。我对于别人的名誉毫无兴趣,夫人,可是我对于自己妻子的名誉就相当注意了。你在我们结婚以前的过错,我管不了,但我至少可以让你走上正道!”
她几乎将她自己和菲利的事说出来,借以证明他根本不能将她管束住。但她及时将自己控制住了,只带着一种使人愤怒的语气道:“哦,真的吗?”
伯爵瞪起了眼睛,恶狠狠地说:“总有一天,夫人,你要把我惹急了。我的耐心固然很长,但也是有尽头的。”
“那么,我的爵爷,那时你会怎样呢?”
“回到你房里去罢!”他突然说道,“回到你房里去,夫人——不然我就要用强了!”
这时她对伯爵的愤恨已经达到极致,以至深入骨髓了。她觉得他每日每刻都在困扰她,那种痛楚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程度,所以她设法想摆脱他。她恨不得他死了。
后来碰到了一个极偶然的机会,琥珀方才知道她所嫁的这个伯爵是何等样人。以前,她从来没有尝试着了解他,也不想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因为他们不但互相不欢喜,而且彼此不关心。
八月里的一天晚上,她正考虑第二天穿哪一件衫子——因为第二天会来许多人,大部分是坦妮弗的亲属,来见见这位新伯爵夫人,并且要在这里盘恒数日。
当时她跟拿尔在那些高大的衣橱里仔细找寻,看见每件衣裳都会想起以前,记得它是哪一回穿过的,以此为消遣。“哦,这是嘉爷到威府里来的头一天晚上穿的!”说着她从一口大衣橱里拿下一件香槟花色花边的洒金衫子,将它摊在身上,弄平了它的褶印,一面开心地回忆着以前的事情。但是她又突然决定将它物归原处。“这一件,拿尔!这是我到宫里引见那天穿的呢!”
最后她取下了她跟伯爵结婚那天晚上穿的那件白缎镶珠的衫子,主仆二人又一次将它仔细端详,摸了摸它的质地,看了看它的剪裁,都说这是件奇怪的衣服,为什么穿起来这样合身——只是腰身略宽了些,胸口略窄。
“我猜不出来这件衣服的主人是谁。”琥珀虽在他们结婚八个月来彻底将它淡忘,现在忽又陷入沉思了。
“也许是爵爷的第一位夫人的。你为什么不去问问他看呢?”
“我想我迟早会问的。”
到了十点钟,伯爵从藏书室里上楼来了。这是他每天上床睡觉的时间,此时,琥珀正坐在一张椅子上读德莱顿的新剧《猩红的爱》,伯爵径直走进他自己的更衣间,谁也没有说话。等到他出来,就已换上了一件寝衣,接着他拿了一把烛剪要去熄灭蜡烛,琥珀就站了起来,放下书,张开双臂打了个呵欠。
“那件白缎的旧衫子。”她有气无力地说道,“就是我们结婚的时候我穿的那一件——你是哪里拿来的?谁曾穿过?”
他站住了看着她,脸上露出一种沉思的微笑。“也真奇怪,你之前没问过这类事。可是我们之间似乎可以坦承相见,我也不妨对你实话实说。这件衫子本是给我从前想要娶的一个年轻女子做礼服的,不过后来没有结婚。”
琥珀扬起了眉毛,露出一副得意的样子。“喂!那么你是被抛弃了。”
“不,我不是被抛弃。她是在一六四三年她家堡岩受围攻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不见踪影的。后来她音信全无,我们只得断定她已遇害了。”这时琥珀看见他眼睛里面有一种她从未见过,包含伤感却又温柔的感情。“她是一个端庄、贤惠、温婉美丽的女人——当然是大家闺秀。现在说起来已似乎有些难以置信了,但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想起她来,我真不明所以,你的模样不像她,即便是像也十分微小,至于她身上的优良品性,你一件也不具备。”说着他微微耸肩,眼睛不看琥珀,看到一个遥远的往日——他将他的心留在那里的那个往日。然后他又看向琥珀,那副假面具又放下了。他接着去剪灭蜡烛;最后一枝蜡烛熄灭,房间里陷入漆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