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颖近日撺掇我,说这本旧作还可以拿出来再版,而复旦大学出版社也有重印的意愿,对他们的厚意,我感铭在心。这几天,把十数年前的这本旧作翻出来重读了一遍,真有恍若隔世之感。谈论当代诗是件难事,更何况曾经是那样“桀骜不驯”和“自命不凡”的“第三代”诗。当时选择这样的论题,虽不免有几分莽撞,但还少不得挟有几分“胆气”,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忍不住要替自己捏一把汗。
上世纪80年代后半期,我和一班当时都还算年轻的朋友,随潘旭澜先生编撰《新中国文学词典》,擘画分工时,我分领了诗这一块。我做事向来少长性,兴趣容易转移,再说当时簇拥在当代小说研究领域里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就留了份去别处寻觅天地的心。即使从今天的眼光往回看,我还是觉得,从80年代的后半期起,在对时代和人的精神深度以及文字表达的限度所作的种种探索中,一部分诗要比其他文类做得更努力,也更深入,所以当潘先生跟我商量,问我愿不愿意做诗这一块的时候,我虽不十分熟悉,也无多大把握,但还是乐意的。我们的词典时撰时辍,断断续续编了足足有好几年的工夫,由于词典本身体例上的限制,诸如极为狭小的文字空间,必须持守的中性立场,等等,都让人有束手束脚的不自在感,另外也碍于外部强势意识形态,以及长年置身在这种意识形态下所形成的,就连词典编撰者自己也未必意识得到的种种自肃自律,诸多因子辐辏起来,致使我自己真正喜欢的、也花了力气的北岛一代及80年代中期已经开始陆续崭露头角的一批年轻诗人和诗作的条目,后来基本上都没有能够留存在那部词典里,即使存留一点,那也往往已经不是我所希望看到的样子。因为有这样一份遗憾横亘在心,加上不久后我在职随潘先生攻读博士学位,便有意识地想在学位论文的写作中,多多少少弥补这份遗憾。因为心情,也因为赶时间,论文做得很粗疏。答辩是在很压抑的那个冬季,答辩前,潘先生要我把稿子拿去再看一下,并没有叫我再作改动,但看得出来他并不放心,因为“第三代”诗这一名目放在那个特定的时期,是有违碍时忌的嫌疑的。答辩的情形现在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但潘先生当时临当特定氛围时的那份警醒,那份对弟子的呵护有加之情,至今历历在目。1993年我从日本庆应大学游学归来,正好有一段空隙,就躲在家里,把上面提到的那篇粗疏的论文整个重新写了一遍,写完时,心里多少有点了却一桩心愿的感觉。
以上是关于这本小书写作起因前前后后的一点追述。此书最初由思和先生编入他与王晓明联袂筹划的“火凤凰新批评文丛”之中。那时候我是个不懂得感恩的人,书的前言后记中,居然没有一个字提及这本书的最初成因是如何得益于潘先生的。现在,当我打算把这样的文字郑重补写进它的修订版里时,却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了,因为潘先生已经无从看到它们。这是令我感到深深懊悔的一件事。
原书中除几处明显乖舛错乱的文字,趁这次重印的机会改过以外,其余都一仍其旧,以便在写作的意义上能够忠实于那个时代。新增补的附录一“背景资料或参考书目”,是想让读者对书中直接或间接涉及的诗人诗作,有个大体类似于地理坐标的参照。该篇从刘福春《新诗纪事》(学苑出版社,2004)、王家新《90年代诗歌纪事》(收入《中国诗歌九十年代备忘录》,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那里受惠颇多,在此特致谢忱。附录二里边的两篇文字,都讨论到我所喜爱的诗人王家新。王家新起步很早,80年代初就已经是很好的诗人了,但他的身影先是不免受到先声夺人的北岛等人的遮掩,随后又注定了与“第三代”诗的“喧哗和骚动”之间,只能是落落寡合的关系。80年代末90年代初,中国历史所呈示出的异常严峻的一面,以及随后社会文化急骤转型所带来的整个90年代价值、思想和文化的失重和失效,则开始使王家新突破了一直笼罩着他的氛围,将他视野的开阔和对时代严峻一面的切身痛感及其承当,即他独异的、有沉重质感的诗思,推置到了较为显目的前景。这些,原书因受限于论题所设定的范围而无从述及,附录两文在这里,供读者略作参考。
2007年1月14日
修订者谨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