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2)
山东巡抚丁宝桢感于李鸿章的保举,自不肯袖手旁观,竟率亲兵营进驻河间,就近办理河区防务,又把抚标七营交给李鸿章使用,配合围剿,以助李鸿章此次剿捻作速功成。
李鸿章二次剿捻期间,朝廷又对各地督抚做了一番调整:调两江总督曾国藩到直隶出任直隶总督,曾国藩未到任前,直隶总督仍由官文署理;曾国藩所遗之两江总督缺分,由闽浙总督马新贻补授;升署两淮盐运使丁日昌为江苏巡抚;广东巡抚郭嵩焘因与两广总督瑞麟不睦,受瑞麟参奏,被革职回籍。
李鸿章此次征剿张宗禹西捻军颇为顺手。这一则是因为有直隶署督官文的支持,一则是有三口通商大臣崇厚的助剿与其辖下的洋枪队的参与。再则因为丁日昌成了江苏巡抚,江南制造总局生产的枪炮弹药尽着他用,加之丁保桢等地方督抚也都不再掣肘。还有一点也不能不提及,就是陕甘总督左宗棠率军追赶到直隶,不仅堵住了张宗禹西捻军的进京之路,而且加厚了兵力。这就使得征剿成效事半功倍。
同治七年(公元1868年)六月二十日,李鸿章率各路大军,历经半年的厮杀、堵截,终将张宗禹所部西捻军围在大运河徒骇河圈套之内。
李鸿章随即命令各路人马逐步缩小包围圈,层层拦截,使得捻众越剿越少,终于逼得张宗禹走投无路,只好投水自尽。
西捻军终于被全部剿灭。同年七月初八,一篇红旗捷报由钦差行辕拜发,火速递进京师。
一个月后,奖赏圣谕由八百里快骑飞递德州钦差行辕:“李鸿章着先行赏还双眼花翎、黄马褂、一等骑都尉世职,其叠次因剿捻不力降革各处分,并着查明开复……李鸿章等暨英翰、丁宝桢等均俟一律具报肃清听候恩旨,所有叠次剿贼最为出力之刘松山、郭宝昌、郭运昌、宋庆、张曜、善庆、温德勒克西、陈国瑞、郭松林、潘鼎新跟踪追剿,历时最久,不辞劳瘁,甚可嘉尚。刘铭传敷经抵营,虽于剿办此股捻匪战绩无多,唯该提督前剿任、赖各逆勤劳卓著,此次带队会剿,荡平丑类,亦属一体有功。该都统、提督等及所部马、步各队出力人员,着各该大臣督抚等迅速查明,核实请奖,以昭懋赏,其余出力员弁,并着一并请奖,勿许冒滥。钦此。”
李鸿章率众刚刚谢恩毕,二旨又到:“李鸿章着赏加太子太保衔、协办大学士、兵部尚书、都察院右都御史补授湖广总督。钦此。”
李鸿章愣住,他没有想到朝廷会如此破格奖赏于他。按大清官制,太师、太傅、太保位列三公,虽是虚衔,但非有大功人员亦难获得;而协办大学士又是入阁拜相,必须递补的一级,虽属正额大学士之外,但也是堂堂协揆。当时的大学士共设四人,满汉各半,加殿阁号。协办大学士两人,满汉各占一人。含协办在内,大学士共为六人。分别为:大学士官文(满员)、倭仁(满员)、贾植(汉员)、曾国藩(汉员);协办大学士瑞常(满员)、朱凤标(汉员)。贾植年初因病致仕①,朱凤标依序递补,正好空出一个协办大学士席位。
大清的官员何止千万,军兴以后,赏二品顶戴的各地督抚及在京大臣,更高达三百人!而李鸿章恰是在这三百人当中,挤进了六人组成的大学士行列!不独朋僚大感意外,连李鸿章本人也没有想到。
李鸿章是年四十有五,大清开国以来,四十五岁位列三公又递补协揆的,仅其一人而已。
送走传旨差官,一班领兵大员二次施行大礼,恭贺李鸿章高就。
李鸿章满面春风,亲自降阶相扶,连称“同喜同喜”。
当夜,李鸿章依例草拟《请入觐片》,向朝廷提出北上请训的要求。这也都是依照老例。
李鸿章将该片着师爷誊清,正封装之际,忽然又想起恩师曾国藩曾经讲过“有功不可独享”的话,于是又铺纸挥毫,草拟了一篇《请加恩从前督办诸臣片》,奏请加恩从前督办军务之僧格林沁、曾国藩、官文、左宗棠等人,以示皇恩浩荡。
此片连同前片一同封装,交由钦差行辕的六百里快骑递往京师。
一个月后,圣旨下,照李鸿章所请,准其进京入觐。李鸿章接旨不久,即打点行装,携钦差大臣关防,带少许亲兵,迎着初秋的浓雾,踏上了去往京师的路途。
进京送礼
同治七年(公元1868年)十一月。
同往年一样,每到这个时候,京师总要刮上几天沙尘。沙尘夹杂着风雪,刮得京城天昏地暗,阴冷异常。
车驾离城门越来越近了,坐在车里的李鸿章,心情也越来越激动。
从咸丰三年(公元1853年)算起,他整整离开这里十五年。那时,他不过是一名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充其量是位太史公,而如今他不仅位列三公,升补协揆,还是手握重兵、名满天下的封疆大吏!
一想起这些,又联想到刚离开这里时的情景,李鸿章不由两眼一热,情不自禁落下泪来。
李鸿章的车驾终于在城门口停下来了,打前站的差官当先来到车前施礼问安。
李鸿章刚由人扶出车门,军机处与兵部派来迎候的官员便跨前一步,对着李鸿章恭行大礼,口称:“下官奉恭亲王及兵部衙门差委,特来迎侯爵相李大人。请大人上轿,先到贤良寺歇息。”
差官话毕,对面便抬过一顶绿呢大轿,扶轿官、引轿官、护轿官,一应俱全。李鸿章知道这是朝廷专为觐见大臣定好的规矩,当下也不说什么,只冲差官们点了点头,便让人打起轿帘,弯腰坐进轿子,任由轿子抬向贤良寺。
差官在前面骑马引路,李鸿章的随行车驾则跟在绿呢轿的后面,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过城门,惹得守城官兵都驻足观看,猜不透轿里坐着的是哪位大员。
贤良寺位于东华门的冰盏胡同,原是雍正年间怡亲王允祥的府第,允祥去后,改宅为寺,由世宗亲题“贤良”二字,专供封疆大吏入觐述职下榻之用。
到了贤良寺门首落轿,京县的知县持手本过来请安、道乏①,足足忙乱了半个时辰,李鸿章才真正踏进贤良寺的高门槛,到里面歇息。
贤良寺的方丈着沙弥端了几盘素点心过来摆到案上。
李鸿章简单用了几块点心,便着人更衣,换上顶戴官服,又吩咐备轿。轿子很快抬出贤良寺,直奔恭亲王府而去。
这天刚过午,李鸿章推测,京官都有歇午觉的习惯,恭亲王用过午饭后,定然在府邸歇息。轿子在恭亲王府门首落下,先有随行差官持了手本、门包先到门房拜见门子,然后再由门子通禀进去。这些程序过后,里面很快便喊起“请”字,喊声一片。
李鸿章下轿,先正了正顶戴,又掸了掸灰尘,这才迈步跨进王府;王府里自有人跑出来引路。过了三道回廊,才到王爷见客的大厅,李鸿章见恭亲王正站在门里向他张望。
李鸿章紧走几步,双膝跪倒,口称:“湖广总督协办大学士下官李鸿章特来给王爷请安!”
恭亲王跨出门来,哈哈笑着,双手扶起李鸿章道:“少荃快快请起。本王于三天前,便让人沏了好茶等着你来,快请屋里坐。”
李鸿章起身道:“下官不敢,王爷先请。”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门里。恭亲王先让人给李鸿章看了座,又沏了新茶摆上,这才道:“看你风尘仆仆,可是刚到京?”
李鸿章答:“回王爷话,下官只在贤良寺用了两块点心,便赶来见王爷。”
恭亲王细细打量了一下李鸿章,说道:“少荃,你也老了。出京这些年,可是吃了不少苦。你没有到保定去看一看曾侯吗?”
李鸿章忙答:“回王爷话,下官急着进京,想等见过皇上和两宫太后后,顺路再到保定去看恩师。”
恭亲王说道:“曾侯到保定后,一直病着。这几年,也真难为他了。对了,少荃,请训的折子备好了没有?如果备好了,就交给本王,本王午后着人递进宫去,顺便看看能否为你请个恩典。”
李鸿章急忙打袖管里摸出早已写就的请训折子和一张五万两的银票,边往恭亲王的手里递边道:“下官今年四十五岁,不敢有这非分的念头。王爷还是别为难下官了。”
恭亲王把银票象征性地往外推了一推,说:“你不能这么客气。”
李鸿章道:“这次下官来得匆忙,也没置办什么,权当请王爷喝杯茶吧。”
恭亲王笑了笑,把银票放下说:“你是真会说话。”话毕,又接过折子翻开看了看,“恩典的事,本王说说看吧。本王一会儿着人给你弄些吃的,吃过饭以后,你就在这歇息歇息。等本王从宫里下来,再为你洗尘。”
李鸿章忙起身道:“下官不敢麻烦王爷,下官还是回贤良寺歇着去吧。”恭亲王嗔怪地瞪了李鸿章一眼,边起身边笑道:“你这个李少荃!本王怎么说,你怎么做就是了,你就在王府等本王回来。”
不一会儿,便有下人领李鸿章去用饭。李鸿章用饭的当口,早有人打扫了一间屋子出来,安排了床褥供李鸿章饭后歇息。
李鸿章这一觉,直睡到恭亲王从衙门下来才被人叫起。
恭亲王一见李鸿章,当先哈哈笑道:“圣谕下来了,明儿由本王亲自带班领你进宫面圣,恩典也给请下来了。你这个李少荃,可得好好谢谢本王!”
李鸿章一听这话,当即翻身跪倒,边叩头边道:“下官谢王爷厚爱!王爷对下官的大恩大德……”
恭亲王一把拉起他道:“本王同你开句玩笑,你倒当了真。起来起来,本王已让人备了一桌薄酒为你洗尘。饭后,咱们还得计议一下明天进宫的事。”
恭亲王伸手挽住李鸿章的手,哈哈笑着向门外走去。
恭亲王口里的“恩典”,便是人们常说的“紫禁城骑马”,百姓也叫“朝马”。按大清祖制,大臣不到六十五者不能享受这个待遇,但对立有大功的人来讲,自然就有“破例”一说。
李鸿章四十五岁,如今也要赏紫禁城骑马,当属破格天恩。
李鸿章饭后又同恭亲王谈了一下以后的打算,便告辞出来,乘轿返回贤良寺歇息。
第二天一早,李鸿章顶戴官服乘轿来到宫门外候传,里面果然不久便传出话来:“赏李鸿章紫禁城骑马!”
李鸿章叩谢天恩后,便早有宫里的人牵过一匹红毛披花战马来。
李鸿章被人服侍着骑上马,便有人引着向宫里走去,直走到养心殿的门首才被扶下来。一班王大臣都候在这里等着上头传唤。
李鸿章先向恭亲王请了安,又向醇郡王奕譞行了大礼,这才向各位军机大臣以及相识的大臣们一一问安、道乏。大臣们也都围着他问东问西,仿佛久别重逢。这都是官场的虚伪,上下大同小异,且不去说它。
头起是军机大臣,二起是醇王和官文等人。
李鸿章被排在三起,由恭亲王亲自带班。
面圣的时候,照例是同治皇帝坐在两宫的前头,由慈禧太后问话,也不过是以前怎么样、以后又怎么样的套话,然后便跪安退出。
下来之后,自然便有一班喜欢热闹的大臣嚷着要吃李鸿章的喜酒,拉着要请李鸿章去馆子吃大菜的当然也不在少数。李鸿章笑着满口答应,不拂任何人的情面。
李鸿章在京师整整盘桓了一个月的时间才得出城。行前,考虑年关将近,李鸿章特遣三名差官急赴合肥,将一家老小先行接到湖北武昌的总督署所,希望同家人一起过个团圆年。
这样一来,既省却了他往返的奔波,也能在保定多住些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