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5)
李鸿章道:“恩师说得不错,从圣祖爷至今,户部的确未再绘过省图。但这张图错讹太多,有时依据此图还要误事。听人传说,恩师统军以来,在湖广与长毛交战屡战屡胜,出境之后,却就有胜有负。门生大胆以为,恩师在湖广能屡战屡胜,全因地形熟悉之故。”
曾国藩点头赞许,叹息一句:“李续宾三河镇战死,大概就是误在这张图上。我在兵部当差的时候,就上奏过朝廷,请求准绘新图,朝廷已经应允,可不久就起了长毛,朝廷再也无暇顾及此事。咳!”
曾国藩忽然话锋一转,问道:“少荃,你已到此多日,依你看,我湘军大营还有哪些不足?”
李鸿章想了想答道:“回恩师的话,湘军水陆兼备,人强马壮,又勤加操练,门生还真看不出有什么不足。”
曾国藩见李鸿章讲起话来,吞吞吐吐,不由苦笑道:“少荃哪,你我一别六年,看不出,你倒是长历练了,变得谨慎了。你看到什么就说什么,不要藏着掖着,我不习惯。”
李鸿章脸一红:“恩师教训得是,但门生也不是不想说话,只是怕说得不对,惹您老生气。”
曾国藩笑道:“说吧,我喜欢听你讲真话。”
李鸿章答:“恩师容禀,门生大胆以为,用兵贵精不贵多,贵器不贵人。”曾国藩听到这里猛然一愣,李鸿章见状急忙打住话头。
曾国藩击案道:“少荃,你说到了点子上!我湘军手里的枪械正是一大弱点!你接着讲。”
李鸿章接口道:“门生一直在想,若我几万湘军,每人都能拥有一枝洋枪,长毛焉能纵横数省?”
曾国藩应声道:“说得好啊!但洋枪需配洋弹子,才能发挥功效,难哪!你可能还不知道,我湘军四十几个大营,无一不拖欠饷银。你大哥总理报销局,每日都愁眉苦脸。勇好练,饷难出。少荃,你也办过团练,你应该深知其中的滋味啊!”曾国藩话毕,复又唉声叹气起来。
当夜回到住处,李鸿章久久不能入眠。曾国藩城府太深,李鸿章怎么也猜不出他在想什么。李鸿章自忖已经把话同他讲清楚,曾国藩还有什么顾虑呢?
第二天,李鸿章正陪曾国藩下棋,亲兵忽将一封告急文书递将进来。曾国藩接过,却原来是太平军于昨夜突然出兵将景德镇包围,景德镇乃由湘军吴国佐部把守;吴国佐受重兵包围力不能支,急遣员回大营求援。
曾国藩把棋盘推开,马上铺开江西省图,用手指着景德镇道:“少荃,景德镇刚被我克复,长毛又想占据。景德镇是湘军入皖的门户,干系甚重,万不能丢。我欲遣张运兰五营就近往救。景德镇最初便是张运兰会同吴国佐五营克复的。少荃,你意如何?”
李鸿章望着地图问:“恩师,门生想知道,张运兰军现在何处?”
曾国藩答:“运兰现驻守田畈,离景德镇仅两个时辰的路程,应当来得及。”
李鸿章想了想问:“恩师,婺源一带谁在驻守?门生大胆以为,张运兰去救景德镇,须防长毛从浙江、安徽两地增援。如恩师遣一军虚击婺源,则婺源之长毛便不敢动;再遣一军卡住小孤山,则皖省长毛就无法来援。恩师以为如何?”
曾国藩略一沉吟点头道:“我在湖北便听人传说,少荃在安徽颇能用兵,我还不十分信。现在看来,传言不虚呀!好,就按你适才讲的办!”曾国藩随后调兵遣将,逐一安排。景德镇不久围解。
巧改奏折,献计破敌
太平军为堵防湘军入皖,遂向安徽增兵数万。福济怕被太平军吞掉,一面向山东境内退守,一面急函召李鸿章回营。
李鸿章拿着福济的急函来见曾国藩:“恩师请看,福济已连连后退,眼看皖省全境不保,如今又催门生销假回营,真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
曾国藩接过福济的信,不动声色地看起来,看完后把信放到桌面上,笑道:“上头把福济放到安徽本身就是败招。少荃,你想怎么办呢?你是他治下的团练帮办,不销假回营,他可就有参你的口实了。”曾国藩轻轻将了李鸿章一军。
李鸿章毫不犹豫地回答:“门生既来建昌,凡事自然要听凭恩师的吩咐。恩师让门生回皖,门生立时就去打点行装起程。”
曾国藩笑了,他最欣赏李鸿章的应变能力:“少荃哪,你要不怕委屈,就先在我这里帮着料理一下文牍方面的事吧。上头着我统筹江、浙、皖、赣四省军务,我征调一名文案,亦属分内之事,上头不会不答应吧?”
李鸿章扑通跪倒,说道:“恩师能准门生在身边历练,已足称门生平生所愿。只要恩师愿意,门生愿意一生一世伺候。”
曾国藩笑着扶起李鸿章,道:“你这个李少荃哪,倒适合做我大清的苏秦、张仪。同样的话,从你的口里出来,味道就不一样。我现在就给福济发个公文过去,你到后头先熟悉一下情形,明儿就办事吧!”李鸿章兴高采烈地离去。
李鸿章此后便开始认认真真地为曾国藩办理文案,无一丝一毫的怨言。曾国藩一次与李瀚章闲谈,无意中讲到李鸿章时,曾国藩随口感叹了一句:“不以位低而嬉,不以才高而傲,乃弟少荃,前程不可限量也!”此话不久即传进李鸿章耳中。李鸿章不着一言,更加用心办事。
几天后,李鸿章看到曾国藩的案上放着一个奏折。
三河一战大败,曾国藩很是内疚,在给朝廷的奏折中,自我批评道“出事不利,臣屡战屡败,上负朝廷圣恩,下负三湘黎民之望……”
李鸿章一看不妥,这样递交上去,朝廷肯定会大怒。他连忙将自己的想法婉转告诉了曾国藩,曾国藩道:“你觉得怎么说好?”
李鸿章略微想了想,将“臣屡战屡败”调成“臣屡败屡战”,一字之差,却将湘军宁折不弯的勇气和曾国藩不惧失败的性格,体现得淋漓尽致。曾国藩看了大笑道:“改得好!”奏折呈上之后,朝廷非但没有怪罪曾国藩,还反过来安慰他。
咸丰十年(公元1860年)初,景德镇又被太平军占据,朝廷以景德镇关系甚重,着令曾国藩迅速克复。
曾国藩此时已无多余兵力可调,情急之下,只好移到抚州驻节,就地募勇,成五营之数,交给弟弟曾国荃统带。
曾国荃原有湘勇四营,称“吉字营”,又添五营,总数已达四千八百人。曾国荃字沅甫,号叔纯,贡生出身,从其兄曾国藩练勇,累功同知、知府衔。曾国藩有弟四人,曰国潢、国华、国荃、国葆。国荃有三个哥哥,五个姐姐。他排在第九,所以曾国藩习惯称其为九弟,人便称其为九帅。曾国荃时年已三十五岁,比李鸿章小一岁。
曾国荃作战以凶狠著称,唯一的不足是缺谋少略,尽管统帅曾国藩常常为他创造立功的机会,仍是败多胜少。苦战几年下来,身上的伤口在增多,但头上仍只是个四品衔,曾国藩常常为他忧虑。
这次收复景德镇,曾国藩仍然决定让自己的弟弟去;为了让他功成,曾国藩把李鸿章传到帐前道:“少荃哪,景德镇能否如期收复,关乎全省大局,我让沅甫统军前去,想让你做监军。你以为怎么样啊?”
李鸿章忙道:“恩师有话,门生不敢不从。门生虽不才,但会尽力助九帅功成!”曾国藩捻须微笑,一连道出三个“好”字。
李鸿章退出,急忙到“吉字营”去见曾国荃。曾国荃很是高兴,笑道:“大哥说要给本官配个诸葛亮,本官一猜就是你老哥。”
李鸿章笑道:“老哥不敢担‘诸葛亮’三个字,老哥来向九帅学习阵法倒是真的!”
曾国荃当下不再同李鸿章讲玩笑话,很快点起兵马向景德镇开拔,一到景德镇就发起猛攻,太平军拼死抵抗,一时胜负难分。曾国荃心急如焚,只好找李鸿章商量办法。
李鸿章说道:“老弟攻城三天,老哥我绕城看了三天。景德镇城墙高厚,强攻肯定不行。现在各营已有三成以上伤亡,但却未撼动景德镇一块砖瓦,长此下去非有援兵相助不能拿下此城!”
曾国荃急道:“好你个李大人!大哥派你来做监军,你却只管绕来绕去。本官已向大哥拍了胸脯,克期不能攻下此城,你让本官拿什么回去交差!”
李鸿章笑道:“老哥我在安徽时就听人传说,湘军九帅是个猛张飞,我当时还不信。何也?因为九帅毕竟是个读书人。读书人讲求的是兵书战策,而不是一味用强。”
曾国荃跺脚道:“我的李大人哪,你快说正题吧。我军已围城四天,将士眼看就要疲惫。这样下去,不管景德镇能否攻取,我吉字大营也要被生生拖垮呀!”
李鸿章说道:“九帅先不要急,老哥我已想出一计。”
曾国荃忙道:“你快讲与本官听!”
李鸿章道:“强攻已是不行,依我之见,不如撤军。只说抚州被围,恩师急令我营回援。我已看了地形,景德镇西去五十里有一处密林,可撤到那里歇息。挨到深夜,再突然返回,打他个冷不防,定能一战而破此城!九帅以为如何?”
曾国荃想了想,道:“好!本官就按你的计谋行事,现在就撤军!”“吉字营”很快撤去,深夜却又突然返回,恰似神兵天降,一战而下景德镇。守城太平军败走,曾国荃不敢懈怠,率军追击,直将太平军逼出境外方止,江西全省至此全部肃清。
曾国藩率亲兵营不久移驻南昌。曾国荃从此后对李鸿章开始刮目相看,李鸿章的名字也第一次出现在曾国藩的保单上。曾国藩保举他为实缺道员。圣旨很快颁到南昌:赏曾国荃免选知府以道员用;照曾国藩所请,实授李鸿章为福建延建邵道。接旨毕,曾国荃与李鸿章互相道贺。
曾国荃不无羡慕地说道:“军兴以来,以军功加道员衔的何止千万,而得实缺的,恐怕只有李大人一人而已!”
李鸿章则道:“贡生从军,我大清目前万万千千,以军功加知府衔的,也数不胜数,但免选知府以道员用的,据为兄所知,恐怕也只有湘军九帅沅甫老弟一人而已!”
曾国藩笑道:“好了,此次收复景德镇,你们两个都立了大功。本部堂已经备下一桌酒席为你们庆功,请二位功臣入席吧!”
众人于是欢天喜地跟在曾国藩的后面向饭厅走去。
按大清官制,道员和知府虽同为四品衔,但知府为地方官,是从四品,而道员则是由布、按二司指派的官员;照规定,知府以下,悉归统辖,道员于是为正四品。但道员却是官员进入大员行列必走的一步阶梯。官员进入道员行列后,布、按二缺也就有份了。布指布政使,按是按察使,巡抚及布、按合在一处统称一省三大宪。所以说,清时道员一级虽不是大员,但很被人看重。李鸿章虽然早已是三品按察使衔,但还不是真正的按察使,只有经过道员这一级后,才有补缺的可能。
李鸿章一面遣随从张升回家报喜,一面与人办交接并暗暗筹备赴任之事。不料,太平军退出江西后,很快云集福建,几日光景,福建十几个州县连续被太平军占领。福建清军连受重创,全省一片硝烟。
李鸿章怀抱实缺顶戴,却眼睁睁看着不能到任视事。
曾国藩率湘军不久即率军进入安徽,在宿松建立大营,李鸿章无法到任视事,不得不随行。曾国藩仍让他办理文案,李鸿章也只得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