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4)
安徽即将平稳,福济捞大钱的日子就要来到,他能允许别人向自己的盘里伸勺子吗?李鸿章左右为难,进退不得,感到前途一片渺茫。
咸丰八年(公元1858年)初,形势发生根本性的变化,太平军调集重兵分路进入安徽。李鸿章急忙告假,将母亲及家小再次迁到磨店乡居住。李鸿章当日又赶回大营,随福济迎战太平军。
三月,太平军连破太湖、潜山、桐城、舒城、庐州、三河镇等安徽十几个州县,安徽全境大半陷入战火之中。
次年初,太平天国在江西、浙江、江苏、福建各省大量用兵,太湖、潜山、桐城、舒城、庐州、三河镇等安徽十几个州县,又相继被清军收复。太平军人马有一大半退出安徽。这个时期,安徽较其他省份相对稳定。
咸丰皇帝急调和春离皖,出任钦差大臣督办江南军务,又调江忠义一军进规江西,命福济一人统军两万,在安徽支撑局面。福济大捞银子的时机来到,他一面寻机排挤三品按察使衔的李鸿章,一面开始卖官鬻爵,大行克扣军饷之事。安徽被他搞得乌烟瘴气,官风极其败坏。
李鸿章却预见到太平军不可能就此放过安徽,安徽更大的战火将在后头。他再次告假,紧急赶回磨店乡,会同大哥李瀚章及四位老弟,把阖家老小搬迁到更远的一处山村赁屋居住,磨店乡只留少许家人看守。李鸿章把家小安排停当,方返回大营。
三月,李瀚章丁忧期满,分发湖南为补用知府。李瀚章很快到湖南巡抚衙门禀到,被调任湖南团练帮办、总理湘军报销局。
这时的湖南团练大臣是礼部在籍丁忧侍郎曾国藩。曾国藩能委重任于李瀚章,看中的是李瀚章谨小慎微、忍耐成性的品格。
李瀚章离家不过两日,安徽形势发生根本性的改变。咸丰帝苦心经营的江北大营,竟在一夜间被太平军摧毁,钦差大臣、督办江北军务的德兴阿,率残部逃往邵伯。太平军旋调集重兵分几路进入安徽,几日光景再破太湖、潜山、桐城、舒城、三河镇等十几州县。福济手握重兵,却不会使用,把兵权交给李鸿章,又怕李鸿章功高取而代之,致使安徽的局面比邻近省份坏得更快。弹指间,安徽便不再是从前的安徽,只剩四个州县尚归巡抚衙门管辖。太平军很快兵分三路进逼庐州。
福济一面火速向朝廷求援,一面安排退路。太平军于是不战而破庐州。福济率军一退肥东,再退滁州,这才扎住阵脚。
朝廷震怒,诏斥其调度无方,交部严议。福济有火出不去,竟然迁怒于李鸿章,说李鸿章不听调遣,办差无力,扬言要严参。
李鸿章从张功的口中得知情况,一时方寸大乱,不知如何应付。
这时,朝廷急调湘军统领浙江布政使李续宾所部十二营进皖,配合福济收复已失之地。湘军的营制有别于绿营,每营定额是五百人。李续宾是统领,曾国藩的胞弟曾国华是这支人马的副统领。
福济只好把满腔怒火暂且按捺住,急忙派员加紧为入皖的湘军筹饷。福济为打击、排斥李鸿章,竟不派一个差事给他。无奈之下,李鸿章只好告假回乡下探视母亲。走在路上,他不只一次地警告自己:“苦志忍守,以待气运之转,即有不如意处,付之适然。”
李鸿章回家没几天,湘军李续宾、曾国华率部便进入安徽,不久即攻下太湖、潜山。后与福济军会合,兵锋更锐,竟又连克舒、桐二城。福济于是围庐州,李续宾、曾国华率所部湘军六千五百人攻三河镇。九月,湘军攻克三河镇,太平军退走。李续宾、曾国华当日引军进城。
十一月,太平天国前军主将陈玉成率部逼近三河镇。李续宾、曾国华引军出城迎敌,当日与太平军大战于金牛镇,双方各有伤亡。到了晚上,三河镇突起大雾,太平天国抓住这天赐良机,急调两路重兵环攻湘军大营,太平天国忠王李秀成也赶来助战。经一夜的拼杀,六千湘军无一生还,李续宾、曾国华二将双双战死。
太平军马不停蹄乘胜扑向舒城,舒城复被占据。
福济拨兵去救,未及走到半路,不仅三河镇、舒城复破,桐城也被太平军收入囊中。援军急忙返回。
太平军在以后的几天里,又连占太湖、潜山等州县,福济率兵马一路奔逃,形同漏网之鱼,甚是狼狈。
此时,湘军已移师江西,统帅曾国藩驻节江西建昌。
李鸿章思虑再三,决定到建昌曾国藩处寻条出路。但李鸿章又有些犹豫,他毕竟是安徽巡抚治下的官员,如今离营奔向别处,很有些名不正言不顺,难免授福济以口实。如果福济拿此事参自己擅自离营,他恐怕有一千张嘴也要说不清楚。
投奔曾国藩
在家的几天里,李鸿章茶饭无味,苦闷至极,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正在无可奈何之际,在曾国藩手下担任幕僚的大哥李瀚章,写了一封信给他,称自己在建昌患了水土不服之症,上吐下泻。
李瀚章在信尾又叮嘱李鸿章说:“并无大碍,不要告诉母亲。”
李鸿章眼前一亮,马上给福济去函一封,称兄长在建昌军营病倒,欲告长假去看视。信由昭庆骑快马送进福济军营,时间是咸丰九年(公元1859年)一月。
福济把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并没有看出什么疑点,只得准假。
昭庆到家的当日,李鸿章便简单收拾了一下行装,带上家人张升,易装从近道赶往建昌。
这时候,湘军统帅曾国藩,正陷在丧将失弟的人生低谷中。他独坐桌前,手握一杯茶,两眼盯着桌面上的一张地图细细地观瞧。
这是一张大清国康熙年间,由户部绘制的安徽全省地图。
曾国藩的手指点在三河镇的上面,久久不肯移开。他的六千五百名湘军精锐,就是命丧于此。
恰在这时,一名亲兵悄悄地走进来禀报:“禀大人,合肥李鸿章求见!”亲兵话毕,双手奉上名刺。
曾国藩接过名刺看了看,见上面写着“安徽团练帮办、三品按察使衔门生李鸿章顿首①”几个字,便放下名刺,道:“让他进来吧!”心里却暗道:“这个李少荃,大概是在安徽混不下去了!”
李鸿章进来后,对着曾国藩双膝跪倒,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道:“门生李鸿章,给恩师请安!”
曾国藩慌忙离座,双手扶起他道:“少荃快快请起。来人,给李大人摆茶!”李鸿章起身后,曾国藩用手指着桌旁的木椅子道:“少荃坐下说话,见过你大哥了吗?”
李鸿章答:“门生一到建昌,便赶来给恩师请安,尚未去见大哥。恩师一向可好?”
曾国藩随便应了句“还好”,又说道:“少荃哪,你大哥一到建昌就开始吐泻,今日刚有些见好,你这个做弟弟的,应该先看他一眼再来看我也不迟啊!”
李鸿章答道:“有恩师在,门生不敢先去见兄长。”
亲兵捧茶进来摆在李鸿章的面前,口称“李大人慢用”,随后退出。曾国藩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少荃,我们分手有五六年了吧?”
李鸿章答:“恩师于咸丰二年离开京师,至今已历六年。”
曾国藩抬起头,眯起眼睛自言自语道:“六年了,少荃哪,我没有记错的话,你是转年也随吕贤基离开京师,不久又投到福济的门下。这样算起来,你到安徽不满五年。你离京时是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五年光景,已是三品的顶子。五年升了八级,我料得不错的话,你在福济的身边,应该是很如意的了!”
曾国藩分明是讽他不能从一而终;而不能从一而终,偏偏又是曾国藩所深恶痛绝的。李鸿章脸色一红,冷静地答道:“恩师明察秋毫,门生中途转随福济也是迫不得已。吕大人团练初成,便不准旁人过问,筹饷筹粮,全是他老一人料理。门生无差办,无事做,只能告假。门生是明旨指派的安徽团练帮办,吕大人不用门生,而福济却奏调门生到巡抚衙门练勇,上头竟然就允准了。恩师试想,朝命如此,门生没有第三条路可走啊!门生又何尝不知道福济的为人呢?”
李鸿章说着说着,忽然眼圈一红,眼里不由自主地便落下泪来,哽咽道:“恩师今天不问,门生也不会说这些。门生的苦衷,只有门生一人知道啊!门生走到今天,有多少事情是由自己做主的呢?”说完泪如雨下。
曾国藩劝道:“少荃哪,你也不要伤心啦!我不过是随便问问,你不要多疑。你是朝廷命官,跟吕贤基也好,随福济也好,都是为大清办事。令堂及家里人都还好吧?”
李鸿章止住泪水,答道:“谢恩师惦记,家母及全家都还好。”
曾国藩道:“少荃哪,长毛已经是两次破我庐州,没有伤着府里的人吧?”
李鸿章答:“回恩师话,门生已将家人提早移到乡下去住。长毛初破庐州,只是毁了合肥的宅院。”
曾国藩起身把地图移开,道:“我们说了半天的话,我也累了。你呀,去看看你的大哥,晚饭,就在这里用。你一路奔波劳顿,我是要为你洗洗尘嘛!”
李鸿章急忙起身道:“谢恩师抬举,恩师先歇着,门生一会儿再来伺候。”
李鸿章一身轻松地走出大帐。他知道,恩师已开始原谅自己了。
李鸿章的这位恩师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已进入司道大员行列的李鸿章,如何还对他这般恭敬呢?
曾国藩是湖南湘乡人,原名子城,字伯涵,号涤生。初入官场的十二年间,连跃十级,三十七岁官至二品,创造了大清官场第一纪录;四十二岁身兼五部侍郎,成为汉官当中年纪最轻的一名红顶高官。
咸丰二年(公元1852年),曾国藩奉旨典试江西,中途回籍丁母忧,转年初即诏授为湖南团练大臣编练湘勇。
曾国藩现在头上是二品顶戴加兵部侍郎衔,深得咸丰帝倚重。
李鸿章于道光二十五年(公元1845年)九月起,便拜在曾国藩的门下,直至他丁母忧离开京师。李鸿章此次毅然决然地来投奔他,一则缘于二人有师生情分,再则也是因为曾国藩手握重兵,朝廷尚拿不出第二个人来取代他。更何况,三河镇受创,湘军元气大伤,曾国藩要重振士气,也需要有人来帮他。
此时的大清国,省省办团练,但办出成效的,只有曾国藩一人。
李鸿章很想知道恩师办团练成功的方法。以后的几天里,李鸿章或陪恩师下棋,或陪恩师看操,师生情谊渐渐加重。但曾国藩就是不把收留的话说出口。
一日晚饭后,李鸿章正陪大哥李瀚章说话,曾国藩忽然打发亲兵来传他。李鸿章急忙赶到湘军中军大帐。
在灯下,曾国藩把安徽全省地图铺在桌面上,用手指着三河镇说道:“我已连续想了好几日,凭三河镇的地形,长毛怎么可能一夜间调上去几万人马而未被察觉呢?李续宾跟随我多年,打过数不清的恶仗,他不可能如此大意呀!症结究竟在哪里呢?少荃,你是安徽人,应该知道三河镇的情形,你说说看。”
李鸿章凑到桌前看了看地图,断然说道:“恩师,这大概是我朝康熙年间由户部绘制的分省地图吧?”
曾国藩答道:“少荃糊涂了。除了康熙年间绘过一次地图外,我朝何曾两次绘过省图?各省现在不都在用这些老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