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新民是一个年轻有为、意气风发的政府干部,他当贾副市长的秘书好几年了,每天跟着领导开会、视察、参观等等,他头脑机灵,办事干练,仕途十分看好。
贾副市长最近可能调任省财政厅当厅长,这一天在车里,他按着康新民的肩膀说:“小康啊,你考虑一下,想到哪里?想好了跟我说一声。”康新民心里隐隐有一种兴奋,会议途中就溜出会场,忍不住拿出手机,把消息告诉给陆小芝。康新民问:“你说我到哪里比较好?你说说看。”陆小芝说:“你来当我们民政局长好了。”康新民笑着说:“你以为这样方便呀?”陆小芝佯作怒声说:“打你。”
陆小芝是康新民不久前上手的情人,他们调笑了一会儿,康新民回到会场他的座位上,贾副市长的讲话正进入第三点,他摊开笔记本,在上面写了“民政局”三个字,又在旁边打了一个问号。过了一会儿,他又写了“教育局”三个字。几年前,他从教育局秘书直接调任贾副市长的秘书,这次回去至少也是副局长了。外界对教育的普遍印象是“穷”,殊不知教育局管辖的干部是全市所有部门中最多的,这就是无穷无尽的“资源”啊。
会议结束了,主持人宣布半小时后到二楼用晚餐。康新民走到会场外,看到贾副低着头从卫生间走出来。康新民向前迎去,贾副突然愣了一下,抬头见是康新民,按着他的肩膀走到一边说:“小康,你和老朱留下来吃饭,我有事先走,他们问起,你随便说一声。”康新民点点头,忽然想到什么,说:“要不要老朱送你一下?”贾副说:“不用。”就急匆匆地走了。在领导身边工作多年,康新民自然知道一些规矩,有些事不该知道的不能问。
吃饭的时候,康新民接到市委组织部张部长的秘书冯志祥的电话,他找的是贾副,康新民说:“我没跟他在一起,有什么事吗?” 冯志祥说:“是这样的,你马上代我通知他一下,让他晚上七点半到市委小会议室来一下。”
康新民跟冯志祥还是比较熟的,公事公办之后,就用熟人的口吻说:“怎么啦?是不是要动一下啦?”
“是啊,省组的人来找他谈话了。”冯志祥说。
康新民笑了笑,走到楼梯转弯处,拨通了贾副的手机,电脑声音告诉他“用户已关机”,他想起贾副还有另一部手机,号码他是知道的,不过贾副要求他除非特别重要的事,否则不要打这部手机,他想省组来人谈话,升迁在即,这应该算是特别重要的事了,于是他拨出了这组极少使用的号码,同样只听到冷冰冰的电脑声音:“用户已关机。”
这是怎么回事?康新民心里不由咕咚一沉。他提前退出酒席,来到贾副市长的住所,看到三层楼的门窗一律紧闭着。他打了贾副的住宅电话,久久没人接,又试着打手机,仍然是“用户已关机”。也许贾副知道今天省组来人找他谈话,他正一心一意地躲在哪里准备呢。这么想着,他多少有些放松了。
这时候,手机响了,“康秘书吗?我老谢啊,” 原来是慧星公司的谢总,贾副的一个朋友,康新民知道他肯定是找不到贾副,才打电话给他的。“你们在哪里潇洒?贾市长在吗?”
“贾市长晚上有事,我是一个人在路上走啊,还不知道到哪里去?”康新民说。
“嘿嘿,那你来金马酒店红玫瑰包厢找我,我们好好喝一杯。”
十几分钟后,康新民就来到了金马酒店红玫瑰包厢。这里似乎是谢总的娱乐基地,单是陪贾副,他就来过好几次。敲门推开时,谢总正搂着一个小姐合唱《无言的结局》,用眼光示意康新民坐下,他仍旧深情款款地唱着。
歌到了尾声,康新民鼓了几下掌,谢总用话筒说“谢谢”,便放下话筒,走过来握住康新民的手说:“你好大秘书,这里有什么相好的小姐吗?还是我帮你叫一个。”他扭头对小姐说:“你出去找妈咪,给我们大秘书送一个最漂亮的小姐来。”
小姐扭着腰肢走了出去。谢总坐了下来,给康新民倒了一杯葡萄酒,说:“你的位子贾市长给你安排好了吧?来,干杯,祝贾市长步步高升,也祝你步步高升。”
两个人干了一杯酒。康新民拿起酒瓶,又倒了两杯酒,说:“这一杯我回敬你,祝谢总生意发达财源滚滚!”
这时,酒店妈咪带着一个小姐敲门进来了,眉毛一扬,嗲声地说:“哟,谢老板啊,谢谢你的捧场,这位小姐怎么样?不满意我再换一个来。”
康新民和小姐开了房间,渐入佳境时,包里的手机响了。这扰人的声音大大败坏了他的兴致。他伸手抓过手机,看也不看,就把它关掉。三四分钟后,康新民从小姐身上下来,才把手机打开。
手机刚一打开,就有电话打进来了。又是冯志祥。
“小康,怎么回事?我七八分钟前给你打电话,你不接?”冯志祥带着责备的语气。
“唔,唔,手机正好没电了。”康新民说。
“你没联系到贾副市长吗?他到哪了?怎么手机老是关着?”
“这……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再帮你联系一下吧。”
接着,康新民打了贾副的手机,还是“用户已关机”。打他在省里的住宅电话,打通了,一直没人接,连他老婆也不在家。奇怪,贾副到哪里去了?他不知道这几天走不得,省组随时会来人找他谈话吗?康新民看了一下时间,快要十点了。这么大的事贾副都耽误了,他去干什么事,难道比这还大?康新民想了想,只好给冯志祥回了个电话,说联系不上贾副,冯志祥嗯了一声,说“我知道了”,就把电话挂了。
第二天,康新民刚刚走进办公楼,就感觉到人们看他的眼光有些异样,他一开始还以为是领带打歪了,检查结果当然不是,他急匆匆走进办公室,越想越感到蹊跷。
康新民不着边际地想了一阵子,动手把桌面收拾了一下,这时,市纪检的老金和一个陌生的中年人走进办公室,径直走到了他面前,他心里咚地一跳。
老金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说:“小康,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几分钟后,康新民坐在市纪检办公室里,强打在脸上的轻松再也挂不住了,心想肯定是出事了,到底会是什么事呢?他一点底也没有。老金到了里面一间办公室,好像跟谁说了什么话,走出来时一脸表情凝重。他告诉康新民:昨天晚上,深圳警方在一次秘密行动中,在一家酒店查到一对持有假护照的男女,在政策攻势下,这个男人不得不交代了真实身份,他原来就是贾建福贾副市长。获知深圳警方的通报之后,市委向省委紧急汇报,决定对贾建福立案检查,凌晨时分,市里有关部门已经驱车前往深圳,带贾副回来。老金说:“你是贾副的秘书,可能掌握不少情况,希望你跟我们好好合作。”
康新民好像是听一个传奇故事,愣愣的说不出话来。事情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他像是突然间丧失了记忆,只是发傻地看着老金和那个做好笔录架势的中年人。几分钟后,康新民才说了第一句话:“我、去小便一下……”
那个中年人带着康新民来到卫生间,在一边看着他。康新民感到尿急,动作神速地从裤裆里掏出家伙,却怎么也拉不出来,只感到一种刺痛,他低头观察,发现尿道口上面长出一点红肿的东西,心里咕咚一沉:完了!
三年前,康新民不小心染过一次梅毒,现在再次中毒了!他一下想起昨晚的经历,感觉到眼前突然一片昏暗。
贾副的问题很快被查清了,主要是三次违法批地,从中谋利受贿三百八十多万元,持有假护照,有准备出逃的嫌疑。贾副的案子被移交到司法机关处理,他的交代里没有涉及到康新民,他甚至向审问人员特别说明,他的事从未让康新民经手,康新民一点也不知情。因此,康新民随即被市纪检解除“两规”,获得了自由。
这些天来,康新民被身上的梅毒折磨得快要没了人形。他从“两规”的地点出来,就奔进一条小巷里的一间性病诊所。
那个打扮成老军医样子的老头察看了他的病情,说:“小伙子,病得不轻啊,不过,我保证一个疗程就包你治好。”老头给康新民打了一针,又给了他一包药,说:“800块。”
康新民惊讶地说:“800块?你抢人啊?”
门外闻声走进了一个像施瓦辛格似的壮汉,鼓着牛似的眼睛打量着康新民。康新民猜得到他的身份,只好到提包里掏钱,一共只有500块。他拿着五张四人像对老头说:“我只有这500,500行不行,就算是优惠打折吧?”
老头拿过钱,沾着口水点了一遍,说:“还差300,你写个欠条。”
“这、这也要欠条?”康新民说。
施瓦辛格走了过来,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张打印的统一格式的字条,康新民看了看,只好填上所欠的金额,他正犹豫着下面要不要写上真实姓名,施瓦辛格眼疾手快地从他衬衫口袋里掏出了他的身份证,说:“写上去,连你的身份证号码。”
康新民只能硬着头皮写下自己的真实姓名和身份证号码,连忙逃出性病诊所。回到家里,康新民全身放倒在沙发里,突然想哭。事情为什么会这样?就在一夜之间急转直下。他原来是一个多么被看好的前程远大的人,副市长多年来的秘书,即将独立到某单位任职,有一个贤惠的妻子,还有一个漂亮的情人,可是现在……
康新民拿起电话,拨通了妻子方丽的传呼。可是过了七八分钟,方丽都没有回电话。前几天,方丽到他“两规”的地点给他送一些换洗的衣服,眼睛一直瞪得大大的,像是陌生人似的看着他,几乎没有说一句话。
康新民心想,陆小芝肯定听说了他的事,他想了想,还是给她打了传呼。没想到,陆小芝很快回了电话过来。
“小康,你出来了?出来就好。我老公从乡下回来了,我们今后就不要再联系了。”陆小芝用一种平常的语气说完,也没让康新民说一句话,就把电话挂掉。
康新民听着话筒里的忙音,一阵茫然。放下电话,电话随即又响了起来,他真不想接电话了,但是它的铃声不肯停下来,他只好按了免提键。
“你出来了?”他一下听出是方丽的声音,“你瞒着我的事太多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这几天我就在我妈家,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打电话给我。”
康新民浑浑噩噩睡了一天,醒来时正好是晚上,他感觉到肚子饿了,打开冰箱找了两包快食面,煮了吃下。就在几天前,还是贾副市长的秘书,每天这时候手机总是响个不停,请吃请喝请玩,应接不暇,可是现在,一个电话也没有……这时,电话突然响了,骤起的声音几乎把他吓了一跳。
“康先生,你好呀。” 电话里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康新民客气地问:“请问你是――”
“你真健忘,你昨天给我们写了欠条,一转身你就忘了?”
康新民猛然一惊,一下想起昨天遭遇的那家黑店,说:“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
对方在电话里笑了起来,说:“废话少说,我问你一声,你什么时候还钱?我告诉你一声,是三万不是三百。”
“什么?三万?!”康新民几乎跳了起来,“你们这是敲诈啊?”
“康秘书,别大声嚷嚷好不好?贾副市长进去了,你跟他那么多年,拿个三万五万还不是小菜一碟吗?你不给也行,我们就把你的欠条交到市委去,一个等待处理的干部得了性病,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你经不起折腾了,你看着办吧。”
“哎――”康新民急忙叫了一声,但对方还是把电话挂掉了。他想他们肯定是有把握才敢这么干的,这些人什么事干不出来啊。现在,他只有后悔昨天了。三万,我到哪里去拿三万啊?没错,这些年跟着贾副,吃吃喝喝,工资基本不动,也没少拿一些东西,他记得到去年底,家里算是攒了一笔不小的钱,方丽盘算着明年生孩子时用,先借给她弟弟做生意了,现在他的存折上不足一千元。康新民横下一条心来,不想给那黑店三万块,不能太便宜了他们。
到了卫生间,康新民看到生殖器上的红肿没有消退,反而发展到有些溃烂,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急躁和无奈。康新民洗了澡,走到街上的药店,做贼似的买了一盒先锋六号和一瓶性病清洗液,还要找五角的零钱,他一摆手就逃出了药店。他不想见到熟人,从一条小巷走回家,身后有人跟着他,他开始不在意,走到黑咕隆咚的小巷深处,他突然有了些害怕,加快了脚步,没想到却是一头撞到了一个人,他连忙说“对不起”,那人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喝喝喝大笑起来。康新民一下听出来是昨天那黑店里的施瓦辛格,吓得从头一下凉到脚。身后的那人跑了上来,尖着嗓子说:“你跑,你能跑得出吗?也不打听打听,这是谁的地盘?”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康新民壮着胆子问了一声。
“欠钱还钱,天经地义,我只想问你一声,什么时候还钱?”
“可、可我没欠三万……”
“我说三万就三万,少一分也不成,否则我灭掉你们夫妻两个人!”施瓦辛格一使劲,把康新民往前一推,他打了个趔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等他定下神来,施瓦辛格和那个跟踪他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康新民开始为筹措三万块钱而苦恼。他的几张卡凑起来,还不够三千块,找谁借呢?他知道这时候找人借钱比登天还难。当然最简便的办法,就是跟方丽说说,从她弟弟那里拿三万块钱回来,可是,别说跟方丽提起,就是直接向方丽的弟弟讨钱,也是不行的,他隐瞒着的性病就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方丽还能饶了他吗?
这时,康新民想到了一个高中的老同学,刘文本,他们的关系还是不错的,后来他考上了师大,他则考上了医学院,毕业后刘文本分配到了马铺市精神病院。去年他们开了一次同学会,刘文本没来,但是打印的联系卡上有他的地址和电话。康新民在抽屉的底层找到了这张同学联系卡,上面有一个刘文本的电话,也不知是办公电话还是住宅电话,抓起电话就打。
电话打通了,久久没人接,康新民正要失去耐心时,有人接起了电话。
“刘文本吗?我是康新民呀,”
“唔,是你,你好,你现在还教育局吗?”
看来,刘文本真是与世隔绝了,康新民离开教育局跟着贾副市长已经几年,常常在电视台的“马铺新闻”里露面,那是多么风光的日子啊,可是,前几天里突然沦落为待罪之身,现在又遭到社会流氓的敲诈,他一时不知跟刘文本如何说起,只是顺口说着“嗯嗯嗯”。
“谢谢你给我打电话,你知道,我的工作性质不需要我跟外界有太多的联系……唔,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我、我跟人合伙做生意,资金一时周转不过来,你能不能给我一点?”
“我存折里只有三万,三万够吗?”
“够了够了,”康新民的声音突然变得哆嗦起来。
第二天中午,刘文本提着三万块现金来到康新民家里。康新民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刘文本没有问什么,也没有说什么,眼光淡淡地看了看康新民家里的摆设。
“你还好吗,这些年?”康新民向他问道。
刘文本说:“还好,我感觉还好,外界太喧嚣了,我们院里十分安静,我喜欢。”刘文本大约坐了两分钟,就站起身说:“我忙,我要回去了,你有空到我那边坐坐吧。”
康新民握住刘文本的手,眼眶里含着泪,好久才说出一句话来:“我一定去……”
几天之后,康新民果真去了刘文本的精神病院。那天贾副受贿案恰好开庭审理,康新民也得到上头通知,他被记过处分,降级使用,调到市教育局任普通干事。康新民想到自己几天前还在想着到教育局先干个副局长,然后再当局长……他突然狂笑不已,当天就被送到马铺市精神病院去了,当然不是去看老同学刘文本,而是成了他的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