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时辰前,诸葛无忧才吩咐诸位质子,好生呆在自家院子里,不得随意窜动。此时此刻,迟睿渊便赖在白梅落璎不肯离去。
若太孙看到此番情景,不知该作何感想。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铁定不高兴。
迟睿渊目光闪烁,瞧着那老梅虬枝盘结,当即奔至梅树下,三五下上了梅树,躲藏在繁茂的枝桠间。
一国太子,混到这个地步,也是醉了。
江瑟瑟眨眨眼,环视整个小院,确认再无一丝不妥,一伸手拉开了门板。
门外,诸葛魏一袭白衫,眉目含笑的负手而立,一见江瑟瑟的脸,立时勾唇道:“小丫头,咱们又见面了。”
又见面又如何,江瑟瑟不以为这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儿。但,诸葛魏似乎不这般认为。他不等江瑟瑟说话,撩袍迈步,跨过门槛,进了院子。
晏璎坐在梅树下,正品着一盏茶,瞧见诸葛魏,起身冷清道:“太孙殿下。”
今次七八个质子站在一处,就属晏璎最美。此刻诸葛魏一袭珍珠纱的春衫,与晏璎站在一处,仍压不住晏璎浑然天成的光华。
那感觉,就像晏璎乃是鳌国太孙,而他诸葛魏才是东跃国质子。这种感觉,让诸葛魏很不好受。他目光一闪,收起了笑意,随手一指,冷淡道:“坐。”
晏璎没坐。
诸葛魏自顾走到梅树下,撩袍坐下,扬声道:“小尹子。”
门外,有内监小跑进门,恭顺道:“殿下。”
“煮一壶雨前龙井,不要雪山溶水,就用东跃国凌云峰的活泉水,要快。”
“诺。”
小尹子跑的飞快,晏璎冷眼看诸葛魏摆谱,并不多言。不搭话,你总不能自说自话罢?
可惜,某位太孙殿下竟真的自说自话起来。
“凌云峰的活泉水味道清淡,大约是适合你的。只是……山下常年流窜着妖狼,听闻东跃国的兵卫不敢上山取水。”
他冷冷坐定,呼吸一口院中的新鲜空气,感受着头顶漏下的斑驳日光,面色平和。
平和中,透出大国皇子无上的倨傲。
可不是,皇太孙身份尊贵,岂是旁人可比?九州天下最有权势之人,除却诸葛无忧,便是他了。就连他那一心政事的爹,也只能做一位肱骨臣子。而他,却被诸葛无忧立为太孙,预备着日后执掌天下。
这天下,早晚有一天是他的。因为他的血统,还因为他的优秀。在这一点上,他自以为强过晏璎太多。
晏璎剑眉一挑,撩袍坐在他对面,随意道:“父皇喜欢金都城外宓玄山上的老泉水,倒也不大差人上凌云峰。”
言外之意,凌云峰活泉虽好,晏无荛不喜欢,也就是个屁。
“宓玄山?”
诸葛魏岂不知晓他意,闻言冷淡一笑,低声道:“玄空道长修身之地,大约只剩下一股香火味罢。怎么,晏家皇帝急于登仙,竟至如此地步?”
许多人不知,晏无荛除却爱美人,还爱求仙问道。江雯灵之所以受宠,不仅因为她是江家人,还因为她****礼佛,夜夜诵经,变着花样的跟着晏无荛求神问卜,密访极乐。
此事秘而不宣,世人少知。就是晏璎,也是从暗中得来消息。没想到诸葛魏,竟能随口问出。如此直白的讥讽,毫无修养可言,出自他之口,委实不当。
晏璎藏在袖下的手微微握紧,冷淡的唇角泄露出一丝不满。然,这样的不满一闪而逝,再难见踪影。
几人相对无话,静听风语。
不多时,小尹子便送来了一只食盒,夹层中的火炭烧得正好,那新煮的茶水,搁在上头咕嘟冒泡。
小尹子搁下食盒,退至一旁。
诸葛魏微眯着眼睛,嗅着香气,吩咐道:“你……”他含笑转头,望着江瑟瑟,和蔼道:“你叫什么名字?”
江瑟瑟眨眨眼,晏璎已冷清开口道:“她叫……落锁。”
啰嗦?
江瑟瑟一想到九王府那个啰嗦作怪的大丫鬟,便觉心头堵得慌。她飞快看一眼晏璎,再抬头瞧瞧诸葛魏含笑的眼睛,嘟囔道:“殿下……您记错了。奴婢不叫落锁,叫……瑟瑟。”
“瑟瑟……”
诸葛魏听下,有些怔然道:“泛泛东流水,瑟瑟北冥风。满地黄金蕊,尽付流年中。好名字……果然好名字。”
江瑟瑟眨眨眼,她虽精通唐诗宋词元曲,却委实没听过这首。也不知,是哪一位诗人所做。对于这异时空,她所知甚少,不敢妄言。
“太孙殿下谬赞……奴婢,奴婢不认识字,也不懂的这些。只记得,那日秋风吹得紧,主人便给奴婢取了这个名字。”
江瑟瑟张口胡言,撒谎不眨眼睛。
晏璎微不可察的勾唇,冷清出声道:“瑟瑟秋风紧,萧萧落木菁。若得卿如许,江山一片心。”他伸出手,拣起那咕嘟咕嘟开得正旺的茶壶,自斟一杯茶水,勾唇道:“璎为瑟瑟赐名,希望她如菁菁华木,不畏秋风,不惧寒雨。”
诸葛魏瞪着那冒着热气的茶水,冷哼道:“好一个菁菁华木,不畏秋风,不惧寒雨。本宫以为,一介女子,正该被人悉心呵护,何须受那秋风,淋那寒雨。”
他不甘示弱,拿走了晏璎手中的茶壶,自斟一杯,端起茶盏不屑道:“江山一片,赠与卿卿,该是男儿本色。只可惜,九王爷身为东跃国庶子,又为鳌国质子,本宫却不知,你这江山一片从何而来?”
针锋相对,剑拔弩张。
晏璎拣起茶盏,缓缓抬眼,盯着诸葛魏的眼睛,一字一顿道:“璎没有江山,却有心。不知太孙殿下的心,可还在?”
诸葛魏一怔,手中的茶盏倏地掷出,正砸在对面的井台上。
“哐当。”
茶盏摔了个粉碎,茶水溅满井台。
晏璎不为所动,依旧冷清着眉目。白梅树上,迟睿渊一颗心扑通直跳,再也平静不下来。
“哼。”
诸葛魏起身,面目冷峻异常,他狠狠瞪一眼晏璎,撩袍迈步,自江瑟瑟身畔穿过,并未再多看江瑟瑟一眼。
出门,内监、侍卫们匆匆跟上,江瑟瑟这才听见,外头的脚步声踢踏作响,人数良多。
她眨眨眼,忙奔至大门口,探头往外瞧了瞧,正看见金甲侍卫远去的背影。
“呼。”
江瑟瑟暗松一口气,飞快关了大门,回头道:“这个太孙殿下真是奇怪。”一语毕,才发觉,白梅树下只有一身绿衣的迟睿渊,晏璎早已进了正房去了。
……
迟睿渊转头瞧瞧正房虚掩的门,再看看江瑟瑟呆傻的模样,最后定格在新泡的茶水之上。
“好好的茶水,不喝岂不是浪费了。这可是凌云峰上的活泉水,本太子也只喝过几次。”他嘟嘟囔囔坐下,一撩衣摆,笑眯眯冲着江瑟瑟道:“来,小骗子,咱们喝。”
他的嗓音魅惑十分,听上去像是老旧磁带里男神的味道。江瑟瑟瞪他一眼,一步迈近,坐在诸葛魏坐过的凳子上,自斟一杯茶水,伸出舌头舔了舔。
没什么味道。
她不死心,轻轻呷了一口,急急道:“好烫。”一嗓子喊毕,仍是滚下一口茶水,不屑摇头道:“没啥味儿呀。”
说的那般神奇,还以为如何清淡好喝。原来,也就是矿泉水儿烧开了泡茶的味道。原谅她一个不懂茶道的人,委实品不出其中真妙。
迟睿渊早已见过江瑟瑟的缩地成寸的本事,见她一步迈近倒也不惊惧。可惜江瑟瑟品不来好茶,便让他打心眼里瞧不起。闻言,出声揶揄道:“小骗子就是小骗子,除了打人、骂人、脱人裤子,旁的啥也不会。”
他也不理会江瑟瑟泛红的脸,小心翼翼喝下一口茶水,无比享受道:“傻X,你自己不懂茶道,自然不知道这茶水的好。这味道……哎,也就是西螺江回水滩那里的水,才能与之比一比了。”
他说的百转回肠,好似那西螺江的茶水,真是天上有地下无。喝一口,便能活百年。
“傻X。”江瑟瑟蹙眉回嘴,不悦道:“傻X是本姐姐骂人的专用术语,劳烦你换个新词。”
迟睿渊扫她一眼,佯装耳聋,品茶不语。
“不过……”
江瑟瑟眨眨眼,迟疑道:“这西螺江、回水滩又是怎么一回事?”若她记得不错,死掉的太子晏昭,曾斥骂晏璎乃西螺江歌女。最后,被晏璎一剑穿心,杀了。
迟睿渊端茶的手一抖,狭长的眼睛微眯,仿似做了亏心事一般,瞧一眼正房,这才凑近江瑟瑟小声道:“西螺江就在鳌国与东跃国、傲雪国交界之地。而那回水滩名唤游龙港,最是匪患严重。那水,就是诸葛魏也取来不得。”
迟睿渊撇撇嘴,又抿下一口茶水,哼道:“不然,他岂会拿凌云峰的活泉水来气人。定会让人取西螺江游龙港的水泡茶,以此羞辱晏璎那小子。嘁,他算个什么东西。”
江瑟瑟终于明白,每个高冷男神,都不一定是真的高冷男神。他在有些人面前是高冷男神,在有些人面前,那就是个逗比货。
比如迟睿渊。
当日在销金窟外第一次见面,江瑟瑟曾为他的容颜与嗓音震撼,现而今,只剩下对二货的轻蔑和不耐烦。
看他这神神秘秘的样子,定然以为晏璎亲娘的秘密,江瑟瑟毫不知情。故而,佯装做作,其实恨不得江瑟瑟刨根问底,他方显摆显摆。
江瑟瑟眨眨眼,不肯给他机会,不屑道:“什么乱七八糟,还游龙港、匪患的。真让我喝……都一个味儿。”
迟睿渊目光一闪,总算发现真找不出一丝共同语言。一伸手,抓了那茶壶,不再与她多言,轻飘飘离了白梅落璎。
那姿态,就像是一个大都市的白领小姐,不愿与黄泥糊了裤腿的土农民打交道一般。
江瑟瑟瞪着他的后背,捉了桌上的食盒盖子,“嗖”的一声掷出,砸向他的后脚跟。然而,迟睿渊仿似后头生了眼睛似的。一点双足,竟从紧闭的大门上方,一跃而出,再无声息。
江瑟瑟盯着那紧闭的大门,眨眨眼,顺手喝了一口茶。
“噗……好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