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先生走了。
拉着那头老水牛，打着一把破纸伞。春风春雨中，仿佛整片天地都被打湿了一般。
李守一蹲在门前，目送张先生的背影消失在远远的山道中。他年纪不大，不知道这种离别可能意味着什么，但也隐隐约约感觉到一丝不同。
老李头从他的背后缓缓走了出来，望着张先生离去的方向，叹了口气，淡淡问道：“走了？”
“嗯。”李守一回了一声，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不知道他那小心思飞到哪儿去了。
老李头也不再说话，隐约记着六年前张先生来到安宁村的场景，不由闭上眼睛，想起方才喝酒时张先生说过的一些事，便对着李守一说了一声，“张先生说了，他送你那书要拿好了，平时多学学，总不至于被人笑话大字不识。”
“每天都在看呢……”李守一委屈着嘟囔道。
老李头伸手拍了拍他的小脑袋。
“进屋吧，别淋坏了。”
秀山的这场春雨，来的快去的也快。这不，中午前便又恢复了往日晴朗模样。
吃了午饭，李守一蹲在村头老树下一个人发呆。他经常这么发呆，只不过往日在张先生家发呆，总有大青在身旁陪着，虽然是一个人到也不觉得什么寂寞。
但今个儿却是第一次体会到了这种滋味。
这时，几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小孩欢笑着从村里头跑了出来，看到李守一，纷纷笑道：“快看快看！这是谁家的病秧子啊！怎么栽到树下面去了？?”
李守一抬头，对着这几个对他出言侮辱的小孩笑了笑，丝毫不在意。
“喂！病秧子！”一个孩子叫道，“今天怎么不去看你那本小破书啦！你不看可就没人夸你爱读书啦！还不赶紧去看！”
李守一愣了一下，想到张先生那番话，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竟然真从怀里把那本黄皮子小书掏了出来。
几个小孩看到李守一读起书来，顿时嚷嚷声更大了起来，李守一被吵的受不了，干脆把书往腿上一摊，两只手把两耳堵住。
这几个小孩其实也并不是心眼多坏，只是平日里家中大人总是喜欢拿其与李守一比较，经常在耳边唠叨：“你看，人家李守一读书多么聪明！你看看你！”“你看，人家李守一放牛多么认真！你看看你！”“你看，人家李守一对待他爷爷多么孝顺！你看看你！”……
日子久了，他们不敢怪父母，就觉得这事全是李守一的责任了，也算得上小孩心子性，问题总是想的这么简单。
在几个孩子里，以一个个子稍高孩子为头。他大步走上来，一把夺过李守一手里的黄皮书，说道：“看什么看，不许看！”
李守一一个措不及防，被夺过书去，顿时着急起来，“阿毛，快把书还给我，那是张先生家的！”
那叫阿毛的小孩把书举的高高的，一边躲着要来抢书的李守一，一边叫道：“不给不给就不给！”
其他孩子见到这一幕也都纷纷笑了起来，一边嘲笑着李守一，一边替阿毛加油。
后来几个孩子干脆站开了来，把书当球传过来传过去，丝毫不给李守一近身的机会。李守一本来身体就不是多好，几个来回便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的了。
书又传回了阿毛手里，孩子们都笑了起来，不知是谁起了个头，一帮小孩一同唱到：“秀山安宁湾，翻过一座山。有个病秧子，天天把书看。呆滞又傻瓜，混在瘸子家。瘸子也很笨，把他叫小娃！小娃啥小娃？实际是个大傻瓜！”
听到这歌，李守一不禁眼一红，委屈道：“不许说爷爷坏话！”
“就说就说！”看到李守一的样子，小孩们仿佛来了兴趣，和声又把歌高声唱了一遍。
李守一真生气了，眼泪在他眼里打着转转，他走上前去，阿毛笑着赶紧把书丢开，他还以为李守一上来只是夺书，却不料李守一径直走到他面前，抬起小手就一拳打在他脸上。
阿毛被这一拳打懵了，直到旁边有人喊了一句：“李守一打人啦！”阿毛这才反应过来，他一把拉过李守一，把他甩倒在地。
李守一没说话，他两眼发红，眼泪在眼眶里转啊转，却没哭出来，他飞快地站起来，扑到阿毛身上，又是一拳。
阿毛也恼了，他又一把推开李守一，对着身后高喊了一声：“李守一打人啦，大家一起上啊！”
一群孩子便叫嚣着围住李守一，不知是谁上前推了李守一一把，李守一摔倒在地上，一群孩子顿时拳脚交加，都落了上去。
李守一护住脑袋，一声不吭。
“道不道歉！道歉就不打了！！”阿毛一边打一遍叫着。
李守一高喊：“不道歉！我没错！”
阿毛一咬牙，打的更狠了，“道歉！”
“不要！”
“道歉！”
“不要！”
阿毛不知这个时候从哪里抓了块石头，对着李守一又叫了一遍，“道不道歉！？”
李守一看了看阿毛手里的石头，虽然一脸害怕，但还是高声喊道：“不要！”
阿毛一咬牙，把石头高高举起，就要对着李守一砸去。
就在这时，一只苍老的手从阿毛身后伸出，轻轻拿过他手里石头。
小孩们回过头来，却看是一个不认识的老人家，顿时惊慌起来，“啊！有大人！快跑啊！”顿时，一群人鸟飞云散，只留下老人和李守一。
老人没去管那些孩子，只是走到李守一身旁，慢慢蹲下。
“小娃儿，没事了，起来吧！”
老人轻轻拍了拍李守一，李守一只觉得一股暖气顺着被拍的地方流遍全身，伤痛感顿时轻了不少。他抬起头，竟是那个昨日自己在山里遇见的奇怪老人。
不是洛白头又是何人？
“老……老爷爷？”李守一看了看老人，不确定的问了一声。
洛白头笑了笑，李守一“哇”的一下哭了起来，竟是刚刚一直忍着，这时全部发泄出来，洛白头把李守一扶了起来，笑道：“男子汉大丈夫，都哭成女人了都，你就不能坚强点。”
李守一听到这，慢慢止住哭声，然后对着洛白头笑了笑，只不过加上那满脸的泪水，这个笑容着实是有点惨。
“因为疼啊。”
“怕疼你还打架！”洛白头一翻白眼，“明明你只要道个歉就可以少挨些拳头，况且要不是老夫赶得快，你可就不是挨点拳头这么简单了。”
李守一只是笑，阿毛跑时把黄皮书丢在了地上，他跑过去赶紧捡了起来，这才答道：“因为他们说爷爷坏话，所以我没错，没错为什么要道歉？”
洛白头被李守一一句话震住了，看着李守一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黄皮书，洛白头忽然问道：“小娃，你想学道术吗？”
李守一把书塞进怀中，问道：“那是啥？”
“呃……”洛白头苦笑，旋即伸手一弹，就见一道肉眼可见的风卷起一地碎石草屑升天而去。
“哇！好厉害好厉害！”李守一兴奋的拍起手来，“这个……这个……这个怎么学！？我学会了，是不是就不怕阿毛他们了！？”
洛白头咳嗽两声，拍了拍李守一的小脑袋，“想学？”
李守一赶紧点头，深怕自己点迟了洛白头就会后悔了一般。
洛白头满意地笑了笑，说道：“那先带我去找你爷爷吧。”
老李头在雨停了之后，就一个人到茶棚去了，今个儿生意不如昨日好，这大中午头前后行人不足十人，喝茶的更是少许，喝酒的干脆就没有。
“唉……”叹了口气，老李头向远处隐在烟云中的山峰看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时，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声高呼，“爷爷！爷爷！”老李头回过头去，看见李守一领着洛白头，从村子的方向缓步走来。
“小娃来看爷爷啦！？”老李头笑着迎上去，却看到李守一一身的狼狈，顿时脸阴沉了下来。
“怎么了！？有谁欺负你了！？”老李头拉过李守一仔细打量一番，好在李守一除了狼狈一点，倒还真没伤到哪里去，这才松了一口气，只是表情仍不罢休。
“老哥莫要担心，只是小孩子打了一架，被老弟我回来恰好遇见。”洛白头解释了一句。
但老李头的脸色丝毫没有好转，“老弟，这到底怎么回事？”
洛白头苦笑两声，“一群小孩打架而已，老哥你也莫要老把小娃护在身后，护的了一时护不了一世。”
老李头没接话，洛白头继续说道：“其实这次过来，老弟我还有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要说。”
“什么事？”老李头问道。
洛白头单刀直入，笑道：“我想收李守一做门下弟子，你看我也一把年纪了，不知什么时候就入土为安了，这一身本事总得找个人传下去不是？”
老李头一惊，洛白头的功夫深不可测，这一点他心知肚明。
他很快意识到这对李守一而言，可能是人生中一次重大的抉择。
也许换做常人，一口答应下来几乎是必然的。但对老李头来说，他也是半个入土的人了，李守一虽然和他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但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把李守一当成自己的亲孙子来看待。
老李头，心中也是怕极了一个人孤独的离去。
老李头陷入无尽的沉默，洛白头也跟着沉默起来。两名老人相对而立，山风吹起，两头白发在空中飘舞。
老李头突然觉得有人拉了拉自己的衣角，他低头看去，却是李守一。
李守一看着爷爷为难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说道：“爷爷不想娃儿去，娃儿就不去了。”
老李头笑着摸了摸李守一的小脑袋，眼中满是宠溺，只是那笑容中夹杂的几分苦涩李守一却是看不出来，“傻孩子……”
李守一只是抬起头对着老李头天真的笑了笑。
这一瞬间，老李头做出了这个重大的决定，只见他抬头看向洛白头，坚定地说道：“好！”
这一刻，轮回转动，宿命流转，一切的一切都开始向着那早已预定的结局奔逝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