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冽的北天风雪,从神州大地北疆的万圣山巅呼啸南下,越过万物不生的百里清流,越过黄沙漫漫的千里大漠,越过钟灵毓秀的万里中原,越过波涛汹涌的黄河,越过滚滚东去的长江,终在葱茏峻拔的九嶷山阳势尽止步。
朝南八百里外,十一月初七,清晨,谷城有雨。
南门宴牵着龙鳞马转出山道,远远看到的谷城,与银装素裹的九嶷山截然不同,这里依旧裸·露着千百年风霜下的苍莽与荒凉,充斥眼帘的唯有无尽衰草的枯黄和灰暗的断壁残垣。
据『南国志』记载,从上古神魔之乱时起,历经三皇五帝的漫长岁月,及至而今现在,谷城都是南征北讨的首战之地。
这里死过只手翻天的神魔,也染过剑斩长天的修士之血,还埋葬了许许多多苟且蝼蚁般的流民。
这里充斥着一种随时可能遭受毁灭的绝望与恐慌,又富含一种毁灭尽头握有新生的闲适与豁达,这里暴·烈、纷·乱、无·序,是弱者的地狱,又是强者的天堂。
南门宴一路奔行三天两夜,中途休息之际,借『安若般若』法门修行《山海经》,丹田气海中又积攒了一缕漂浮如流水的凝练真元。
但他还远远算不上强者。
刑堂堂主莫尘衣早在一个日夜前就带着偃师都的头颅先行进了谷城。他不知道她的具体安排,甚而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手相助。如果说是为了报答他在迷谷西山外的救命之恩,他是不大愿意相信的,是以多半还是与那虚无缥缈的『离魂珠』有关。
穿过低矮残破无人看守的城门,南门宴抖了抖长衫上轻沾的冬雨,顾盼之间选择一条不甚冷清的长街继续前行。
谷城的人似乎普遍有些焦躁,哪怕是在深冬有雨的时节,也抑制不住骨子里的火气。南门宴沿着溪骨路行走未半,便一连看到五起南来北往的嚣嚷纷争,更有一次看到棋临街尽头三名屠夫手执牛耳尖刀捅破一澜衫名士心门的恣肆癫·狂。
走着,走着,在远远看到菱江岸边的景泰楼的刹那,南门宴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喜欢上了这座边荒小城。在那微寒的风里,在那轻冷的雨中,在那充满惊惶与焦躁的喧嚣深处和匹夫怒而血溅三尺的癫·狂背后,他隐隐嗅到了一种名叫自由的味道,隐隐感受到了一种称作诗意的情怀。
从溪骨路拐道玉墟街,南门宴越走越轻快,待他走到景泰楼下的时候,那轻抿的嘴角不觉弯得更见弧度,夜眸中光芒璀璨,鼻翼翕张,呼吸深沉,似欲把那自由诗意的味道连同楼栏内飘来的酒香一并塞满胸膛。
南门宴的情绪很饱满,不过他这自我陶醉的状态略显富余,落在南来北往的贵客眼中,多少显得有些土鳖。是以,在他含笑入门的时候,自然听到了些许闲言碎语:
“连『养气境』都没修满的人,也敢来凑热闹,简直不怕死无葬身之地!”
“唉,现如今有自知之明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少咯!”
……
南门宴没有理会别人说什么,将龙鳞马交给小二照顾,付过银钱,径直往后院客房换了一身干爽青衫。回头登上二楼,择一个靠窗小座,叫上三五个特色菜肴外加两壶老酒,漫不经心地自斟自饮开来。
风吹着雨,一阵一阵从窗前掠过,宛若一幕幕轻卷的纱。楼下的高谈阔论,楼上的呢喃絮语,有一搭没一搭地飘过耳畔,议论得最多的是两件事:
其一,城南三百里外,青冥涧三年以来时有异动,疑似远古神魔之冢将开,城主府早年身在临渊七十二圣峰修行的大小姐、城南偃家同样身在临渊七十二圣峰修行的大公子相继归来,另外青峡关镇北将军之子、三江城吴侯孙女也都结友而至,甚而还有一位南疆神都九黎城的神秘人物赶了过来。
其二,昨日清晨,城南偃家失踪多日的二少爷的头颅被人高挂在『醉龙亭轩』的百丈檐角之上,流言称是贪酒好色的偃家二少爷妄图以卑劣的手段猥·亵城主千金,事败而被一剑斩杀。
此事一出,而且还是处在疑似青冥涧神冢将开的时候,城中最大的两股敌对势力——城主府与城南偃家——顿时剑拔弩张,连带着整个谷城也都山雨欲来似的倍显压抑。
杯酒饮罢,南门宴侧耳聆听着身外风雨议论,心里却不禁暗自感叹,刑堂堂主莫尘衣“无中生有”的手段和时机俱都把握得恰到好处,浑然未觉一道略显清瘦邋遢的身影大咧咧坐到对面自斟自饮起来。
沉吟半晌,酒香勾动心肠,南门宴探手执壶意欲再饮一杯,忽而发现壶中美酒已然尽空,转眼相顾,只见盘中菜肴亦都消失无影,唯有一个十三四岁乞丐模样的少年斜靠窗台,翘着十趾净白的双脚,慵懒地剔着牙儿,十足一副酒足饭饱悠然自得的姿态。
南门宴不觉微微怔愣,转念间想到南牧雪曾经说过,她在景泰楼遇到过乞丐少年,不由得剑眉微挑,深深看了那闲适少年一眼,抬手招过小二,让其收拾杯盘,重整一桌更为精致的席面。
不多时,酒菜上齐,南门宴也不向那乞丐少年发出邀请,自顾浅斟漫饮。那少年也不等南门宴招呼,自顾喝酒吃菜。两人就这样谁也不说话,偶尔两双筷子伸向同一个地方的时候,又十分默契地交错开来。
一个席面,默默吃到辰时过半,窗外的雨声渐大,檐头上已经汇集出流苏似的滴漏,透过略显迷濛的雨幕,可以看到玉墟街上依然行色匆匆的人群。
南门宴的目光顺着人群朝东流动,直到玉墟长街尽头,忽然发现一道全身笼罩在宽大黑袍中的身影漫步而来,不禁眉峰暗紧,右手于长袖中轻轻握了握『屈子』短剑,颇有些意兴阑珊地收回目光,正襟危坐。
乞丐模样的少年敏锐捕捉到南门宴的神色变化,飞快往窗外瞟去,一眼就盯住了那道黑袍罩面的身影,尖细的眉峰微微凝聚,伸了个懒腰站起,略含深意地看了双目闭阖的南门宴一眼,边转身离去边道:“冥灵茶出自九绝之巅,辗转多次以至城南偃家之手,告诉那小姑娘,小心提防身边的人。”
南门宴心中微微一动,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睁开眼睛。乞丐少年的意思十分明显,真正与城南偃家勾连甚深的不是淮炎玉,很可能是水木华。
如果是在三日之前,这个消息无疑十分重要,然而如今水木华即便没死也必已身负重伤,而他也已经暂时脱离了九嶷山内众人居心叵测的漩涡,知道或者不知道水木华不忠,确然不再重要。况且,从山鬼辨认出冥灵茶的那一刻起,他就已没真正完全信任过水木华。
乞丐模样的少年悄无声息的来,又悄无声息的走了。窗前的雨声咚咚,楼下更见喧嚣,不多时,黑袍罩面的身影登上二楼,径直走到南门宴身前,抬手摘下斗篷,露出一身烈烈红装和一张英气逼人的俏脸,无疑便是刑堂堂主莫尘衣。
莫尘衣垂眼看到杯盘狼藉的桌面上相对摆着两副碗筷,如翼舒展的双眉微微一挑,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南门宴,见其一副阖目危坐的姿态,秀唇微撇,侧身斜坐,抬手唤来小二,点上一壶春碧螺,漫香轻呡。
南门宴阖目不语,摆明了姿态不欢迎莫尘衣。当初在迷谷西山之所以救她,只不过是想借助她的力量在祭天大典之上对付南昌河等人。然而,事情发生变故,迷谷深处发现天灵石矿,为保守秘密,水木华连同金不易抢先下手除去了淮炎玉,再加上葛青松负伤不知所踪,刑堂据点焰山又被南昌河一举所灭,莫尘衣最终没有现身。
如今,莫尘衣不仅在他南来的路上截到了他,而且又一次找上门来,很明显是不打算轻易放过他了。这让他感到愤懑,感到憋屈,却又莫可奈何。
莫尘衣沉默不语,窗外风声隐隐,雨声潇潇。南门宴静坐不动,不觉间身外喧嚣尽去,心神内敛,自然而然入了『安若般若』的止息之境。
呼吸沉潜绵长,心神如如不动,不期然从某一个刹那时起,南门宴忽觉身外的一切在眼前渐渐变得清晰细腻:莫尘衣十指青葱横托汉白玉盏,茶香如雾,袅袅然衬得那鬓角青丝上轻沾的雨沫灿若明珠;五尺桌案底下横木之上,斜挂着一张残破过半的纤细蛛网;窗台上雨丝轻沾飞惹,好似轻灵曼舞的狂欢……
忽然,一粒檐漏映入南门宴的眼帘,紧跟着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之前清晰浮现于眼前的细腻画面霎时间退灭得一干二净,陷入一片沉沉黑暗之中。
黑暗的虚无深处,南门宴的心神古井不波,不知时过几许,忽然咚的一声,仿佛天地初开,一粒小小的水滴从天而降,划过一道璀璨的笔直银线,刹那间洞穿了虚无,洞穿了黑暗,洞穿了整个天和地。
定定中,南门宴整个心灵都充满了那一粒小小的水滴,恍然好似檐头上时时垂落的滴漏,最开始由万千纤柔细弱的雨丝汇聚成珠,从青瓦边缘的悬崖蓄势而下,最终倾尽所有,不顾粉身碎骨地砸向冰冷沉重而又坚硬如铁的青石地面。
一滴又一滴,周而复始,始而复周,只要有雨,哪怕檐头腐朽倾颓,也终有一日将那青石穿透!
一念及此,南门宴心中因莫尘衣所迫而起的些许憋屈愤懑之意顿时烟消云散,唯有那一粒洞穿天地虚无的水滴恒行不灭,一缕若有若无的凌利决绝的意气,自心灵深处氤氲而生。
春碧螺,碧螺春,一壶清茶浅饮过半,莫尘衣横托玉盏的手指微微一颤,愕然转首,凤目轻张,蹙动双眉仔细感受着南门宴身上若有若无地散发出来的凌利气息,眸光轻转,落在窗前流苏似的檐头滴漏之上,口角蠕动,低低呢喃出声:“滴水剑意?”